眷戀一杯奶茶的溫暖

1

那年冬天，我在零下二十幾度的寒風里游蕩了四個多小時，直到凍得手腳僵硬，才走進了光明街上的那家奶食店。

奶食店離我的公司只有五六百米，經(jīng)營奶茶、奶皮、風干牛羊肉等各式蒙古風味的小吃。我多次光顧這里，買一些東西送給客戶，但我自己從來不吃。

店主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蒙古老頭，周圍的人都叫他“老巴”。我想，他的名字大約是巴特爾或者巴圖吧。老巴并不顯老，他身材高大，略顯肥胖，面色紅潤。

我進來時，老巴正戴著老花鏡看報紙，茶幾上有一壺熱氣騰騰的奶茶。老巴放下報紙，笑著說：“坐。”然后，他站起來，從消毒柜里拿了一個杯子，給我倒奶茶。

我連忙說：“我不喝！”老巴看了我一眼，說：“你嘗一下，又不會毒死你！”

我只好接過杯子，滾燙的茶水立即溫暖了我被凍僵的手。我把杯子緊緊地握在手里，舍不得松開。老巴見狀，就到里屋拿出一個電暖氣，放到我旁邊。我頓時有一種冰消雪融的舒適。

彼時，我因疏忽大意搞砸了一筆生意而被迫辭職，只好從公司的公寓里搬了出來。我拉著一只皮箱，小小的一點空間裝下了我全部的家當。它裝得下我這幾年的奮斗成果，卻裝不下我的落魄和失意。

我鬼使神差地走進了老巴的奶食店，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原本不愿觸碰的奶茶。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貪戀一杯奶茶，貪戀它帶給我的溫暖。

2

那天，我就落腳在老巴那里。因為不想寄人籬下，我開始硬著頭皮，在一年中最寒冷的天氣里四處投遞簡歷，跑人才交流市場，參加招聘會。晚上回到奶食店，我總是四肢冰涼，頭腦麻木。

老巴總是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有時看報紙，有時看電視。茶幾上的奶茶永遠都冒著熱氣。看見我回來，他也不說話，只是站起身來給我拿杯子。我照例雙手捂著杯子，然后一杯接一杯地喝下，讓它溫暖我。

這樣的日子大約過了一個多月，我終于找到了一份工作。我開始到處尋找出租屋，老巴說：“快過年了，這時候不好租，不如明年春天再租吧。”

來年的春天，我租好了房子，向老巴道別。老巴拿出一壺馬奶酒，說：“喝兩杯吧！”我就像一個粗獷的蒙古漢子一樣，一杯奶茶、一口肉、一壺酒，不一會兒就頭昏腦熱。

老巴顯然也喝高了，平時少言寡語的他，話多了起來。他說蒙古習俗，說草原的上牛羊，最后說到了他的愛情。

他說：“我的女人煮奶茶很好，奶茶煮得好的姑娘性子好。”他還說：“我的女人年輕時長得特別漂亮，大個兒，圓臉，長著一對花眼。”他還說：“我的女人其實心腸太硬，說走就走……”

說著說著，老巴就睡著了，鼾聲如雷。

3

我不知道老巴的女人是怎么走的，為什么走，老巴和她有沒有孩子。后來，因為工作關系，我也無暇惦念老巴。

說到底，老巴就像我人生路上的一個站點，在我最無助的時候，他給了我一杯茶，一張床，一個落腳點，讓我得到暫時的休養(yǎng)，有勇氣重新開始尋找夢想。

我又坐在高檔寫字樓里，忙于跑業(yè)務，忙于觥籌交錯，也忙于追求自己的愛情。在忙碌的間隙，我會沖一杯咖啡或者普洱茶，一邊喝，一邊向光明街的方向望一眼，偶爾一恍惚，好像還坐在老巴的奶食店，手里握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奶茶。

兩年之后，我和女友幕青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我把幕青帶到老巴面前。老巴微笑著打量了她一眼，起身去煮奶茶。

我的愛情模式就此固定下來，我?guī)コ燥垼蛘呖措娪埃缓蟮嚼习湍抢锖纫槐滩瑁詈笤偎退丶摇?/p>

幕青一直微笑地順從著我，從不反駁，更不會有別出心裁的舉動。這樣程式化的戀愛，讓我感到枯燥乏味，我甚至開始懷疑我們之間有沒有真正的愛情。

正在這時，又有一個新鮮活潑的姑娘進入了我的視線。也許是和幕青相處太久了，我感覺疲憊，而這個姑娘的年輕活力迅速地吸引了我，我毫不猶豫地對她展開了猛烈的攻勢。

她喜歡在下午五點之前喝一杯地道的蒙式奶茶，我就在四點時跑到老巴店里讓他煮，然后打車給她送去。

老巴很不樂意，皺著眉頭說：“我的奶茶從來不賣。”在我的再三央求下，他悶悶不樂地答應了。

奶茶送了半年多，那個姑娘終于說：“你不是我的菜，我喜歡奶茶，但是偶爾也想喝檸檬汁、紅酒之類的東西！”

我不甘心，就在內心里給自己一個期限，檸檬紅酒普洱茶過后，總有一天，她會想念我送去的奶茶。

我依然每天到老巴那里要奶茶，她不打我的電話，我就自己喝掉。

4

可是，她不但沒有來電話，還高調地宣布自己訂婚了。

我在酒吧里把自己灌到爛醉，在凌晨昏暗的街頭，慢慢地走，慢慢地痛，慢慢地讓失意無限地蔓延。

走著走著，我就給老巴打了一個電話：“我請你喝酒！”但是我沒聽清老巴怎么說。老巴站在了我的面前，高大而略顯肥胖的身影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踏實。

他皺著眉頭說：“你在我家門口打什么電話！”

原來，我竟然不知不覺地來到了他的門前！

老巴沒有給我煮奶茶，他拿了一瓶酒，自己卻不喝，只是默默地抽煙。我傷心得不能自已，就一杯接一杯地喝。老巴并不勸阻，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

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酒，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中午，我躺在沙發(fā)上，身上蓋著毛毯。

老巴拎著一壺奶茶進來，給我倒了一杯，自己卻點了一支煙，一邊抽一邊說：“我追我女人的時候，特別用心，每天都跑到她家附近，看她一眼就走。有時候她出去放羊，我就滿山找她，遠遠看著她趕著羊群回家，我的心里才踏實了。”

我喝了一杯奶茶，問：“后來呢？”他嘆了一口氣，說：“后來她嫁給我了。可是，結婚好幾年都沒生娃，我想留個種，所以就出軌了。然后，她走了。”

老巴說：“所以，男人總是吃了香的，就想喝辣的。難免會犯錯，關鍵是犯錯后能有勇氣回頭。”

5

從老巴家出來，我在烈日炎炎的街頭走了半個多小時。我決定誠心誠意地求得幕青的原諒。我希望和她相依相伴，和她有個娃，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

婚后，老巴常常煮奶茶邀請我和妻子去喝。有時候，我們會賴在他那里，連晚飯一起解決掉。

有時候，我覺得老巴是我的鐵哥們兒，可以陪我笑、陪我醉：有時候，他又像我父親，默默地給我關愛，靜靜地看我成長。

有一次，他說：“你有了娃，要叫我爺爺！”我說：“好，那我叫你什么？”他哈哈一笑：“叫老巴！”我一邊喝奶茶一邊說：“你能分清輩分嗎？”

其實，他真的可以當我的父親。他真的很老了，頭發(fā)花白，腰有點彎，唯一不變的是面色依舊紅潤。可是，我怕叫他父親，怕叫老了，他不能這樣慢慢地陪著我。

可是，面色紅潤并不一定是健康的征兆。老巴是在一次意外昏倒后才被發(fā)現(xiàn)有高血壓的。而昏倒的后遺癥就是，他的手抖得厲害，連茶杯都拿不穩(wěn)。

我的兒子出生后，我摟著老巴的肩膀說：“老巴，你不要激動。我兒子出生了，但他現(xiàn)在還不會叫爺爺。”

妻子把兒子遞給他，老巴用顫抖的雙手把他抱在懷里，緊緊地貼在胸前，一直不愿松手。

我給兒子取名叫“若巴”，希望兒子能像老巴一樣高大強壯；我沒告訴他，其實我一直都是把他當老爸的，每次叫他“老巴”時，我在內心里就是叫“老爸”。

在我最落魄時他給我的那杯奶茶，那樣無可辯駁地溫暖了我的整個人生。我眷戀他的奶茶，眷戀他帶給我的溫暖。

一生一世。

（責編 冰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