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羅如此寂寞地寫作

這個月世界文學史上的一件大事，諾獎評委會公布，這位一生專攻短篇小說的加拿大女作家成為歷史上第110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第13位女性得主。她也是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加拿大作家。諾獎委員會稱她為“當代短篇小說大師”。此前她已有“當代契訶夫”即“加拿大短篇小說女王”的美譽。在諾獎加身之前，她已經獲獎無數，曾獲得2009年的布克國際獎、三次獲得加拿大最高文學獎總督獎，全美書評人協會獎、歐·享利短篇小說獎等。

若不是諾貝爾的光打在她的臉上，許多人都不知道在加拿大的一個角落里，有這樣一個女子。她叫門羅。愛麗絲·門羅。今年已經八十二歲。

她著實迷人。但誰也沒能道出她真正迷人的地方。她從來不愛擦胭抹粉，也不愛穿紅戴綠，天炎熱時，一個夏天，她都混身銀白，凈扮的了不得。不錯，她有一身雪白的肌膚，細挑的身材，容長的臉蛋兒配著一副俏麗甜凈的眉眼，但是這些都不是她出奇的地方。即便如今年紀老矣，白發底下那眸子，時時處處閃亮，周身散發出恬靜如水的氣質。有的人，歲月流逝，卻愈添她的美。

早幾日晚上七點，諾貝爾評委會公布，二零一三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給八十二歲的她，愛麗絲·門羅。那個時候，電話打來，她正睡著覺。第二天，女兒告訴她獲獎的事情，“獲獎是昨天的事情了。”這是她的回答。于她而言，書寫只對個人發生。等到書寫變成文本并且面對大眾，它就與自己斷了任何關系。仿佛是另一種存在。它被別人猜度，評斷，或者誤讀。意義在完成的那一刻，成了終局。

她生于加拿大西部安大略的小鎮，湖光秀美，民風保守。父親羅伯特·埃里克萊德勞是一位飼養狐貍的農民，母親安妮·克拉克·萊德勞則是一位學校教員。這是一個非文學化的家庭，安大略是一個文學氣息薄弱的小鎮。在她小小探照世界的時候，她不得不將自己文學熱情小心地隱藏，如同一種隱秘的激情。這種隱秘而狂熱的激情也成為門羅許多小說的主題，它們成為平凡人物的平凡生活中隱匿的暗流，因一些不經意的小事一觸即發，推動故事朝向驚人的方向發展，揭示出關于人生真相的頓悟。

在她還是女孩時，她躲起來寫字。全然不知疲倦寫作的日子，永遠有激情和信念。她也讀許多的書。她有自己特別的讀書方法——費腦力的活動時，便讀讀歷史、散文、評論和傳記。晚間用來讀小說。另外，手頭總有一本詩集，想讀的時候隨時拿出來讀一會兒。床頭放一本可以隨時閱讀，也能在任何段落停下來，心情一點也不受影響的書。

大學期間，因為窮困她不得不兼職當過女招待、煙草采摘人和圖書管理員。倚靠獎學金上了兩年的大學里不得不輟了學，轉身投入婚姻的懷抱。那一年她二十歲。搬到了溫哥華。結婚是件大事——還有搬家，也是個巨大的冒險。在加拿大境內，她搬到了力所能及最遠的地方。他們倆一個只有二十歲，另一個二十二歲。他們很快建立起了非常適當的中產階級生活。在她二十一歲時就有了老大。懷孕期間她一直像瘋了一樣寫作。因為她覺得有了孩子就再也不能寫作了。

她是位自覺的藝術家，又是一個入世的婦人。她太多時候成為家庭主婦，做家務，帶孩子。一日三餐，興興轟轟。每日也弓著身子擦地板，給小朋友們洗澡，喂飯，要同孩子們出去玩一會。窗外的晾衣架上成山成山的衣服，隨著風，舞動著，溫暖而親近。有時也會陷入前所未有的忙碌之中，但依然能應付過來。當初也是鄭重地當了母親，不論歲月拋來如何的辛勞，也是預備了的愉悅。時光把她鍛煉成一個能干的家庭主婦。一個小時內，她能盛七大碗菜出來迎接客人。每日在廚房里馬不停蹄，她總是希望快一點，快一點備好佳肴。擠出一點點時間，給她的小說創作。來一段音樂，周圍漸漸砌起一道墻，一間房白瓦紅墻，好像周圍的喧鬧不屬于她了。是一小段獨自時光。因小而珍貴，每次沉溺其中，她都歡欣無比。

寫字于她是一種庇護。如同在黑暗的大海里，寫作是航海的燈塔。她描述偶發事件的機會，并且塑造出一大群人物，在充滿騷亂的忙忙碌碌的世界里，這些人十分引人注目，顯示了旺盛的生命力。她也描述婚姻生活、以及女性在于婚姻與家庭中的態度與抉擇。那些平凡的女人，一旦做了小說主人公，立刻成了震撼心靈的奇跡。她的態度總是非常認真——當然，每一位作家都應當如此。

她的寫作里還有一種主題，那便是深深的無奈感，這和她的生活有密切關系。她與丈夫詹姆斯·門羅結婚后，在幾年間生下了三個女兒：瑟拉、凱瑟琳和詹妮，可不幸的是，二女兒凱瑟琳在出生后的十五個小時內就夭折了。如果是小鹿離開了，小鹿會把美麗的蹄印留在林地上，而凱瑟琳走得像侵蝕了她的風一樣，只叫了那么一刻，就無聲無息了。這讓她很難過。哭了一天一夜。她終于精疲力竭而停止了哭泣。醫生走到房間另一側的一張桌子跟前，桌上有具死嬰，用毛巾蒙著。這一種深深的傷害與無奈侵蝕了她的寫作世界。每年到了忌日。每折疊好一頁金紙，她就在紙心上蓋一記自己的印，朱紅色的、小小橢圓形的、細細的兩個字——凱瑟琳。

家庭生活有其悲哀的部分。她像是肺里什么地方扎進去了一根致命的針，淺一些呼吸時可以不感到疼。可是每當她需要深深吸進去一口氣時，她便能覺出那根針依然存在。總是無法避免許多事情。譬如老去，疾病，死亡，一事無成，斑駁陸離，紛爭，計較。而多年的社會隔離狀態，也慢慢使人的口頭表達，群居能力等出現障礙。她無法圓滿地撒謊，不會反擊別人。如果有人惡毒地攻擊，只會張口結舌。亦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憤怒。會情緒激動。類似于一個頭腦簡單，苯嘴拙舌的兒童。面對外界過于天真透明。

幸好有寫字于她是一種庇護。她寫小說給予自己情緒的宣泄的出口，無力多么艱難，只要轉身，坐在書桌前，她的心靜謐而多情。

如今的她寫作如同呼吸，每天早上都寫，一星期七天。一般從早上八點鐘開始，上午十一點左右結束。剩下的時間就做其他的一些事情。她幾乎是馬上就開始下一個故事的寫作。以前，她有孩子還有好多其他事情的時候，不是這樣的。不過，到了現在，有可能停止寫作這個想法讓她有點驚慌——好像一旦停下來，就可能會永遠停止寫作。她腦子里可是儲存了一堆的故事。寫作不僅需要你有個故事，也不僅僅是技能或是技巧，還需要有寫作的激情和對自己所寫的東西的信念，沒有它，都無法寫下去。

她已出版十四部作品，其中包括十三部短篇小說集，一部由幾個故事松散聯系起來、勉強可被稱為長篇的故事集。《逃離》、《快樂陰影之舞》、《我青年時期的朋友》、《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你以為你是誰？》、《愛的進程》、《公開的秘密》、《一個善良女子的愛》、《憎恨、友誼、求愛、愛情、婚姻》、《逃離》、《石城遠望》、《親愛的生活》等。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她幾乎每隔四年都要出一部短篇小說集，開始享有世界級的名譽。

她寫的大部分是女人的故事。早期創作中，是一些剛剛進入家庭生活的女孩子，為愛情、性、背叛、孩子等苦惱；到后期是在中年危機和瑣碎生活中掙扎的女性，有著欲望和遺憾，有著強大和軟弱之處。她所有小說的主題，幾乎可為其2001年出版的小說集標題完美概括，那就是：憎恨、友誼、求愛、愛情、婚姻。

對于一個已婚女子，要活得有尊嚴，不是結婚生子，也不是功名成就，而是——在一地雞毛的生活里，也能種出兼容而多元的內里，也能守著喜歡并歡喜的愛好。

門羅是典范，也是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