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慶邦老師的長篇小說《遍地月光》時,在我的內心,一輪滿月正像太陽一樣從東方冉冉升起。我并沒有刻意走到陽臺上或者下樓去驗證一樣地尋找它、關注它,也沒有感覺到它的光芒越來越強烈,把已經暗下去的地方又重新照亮,把已經埋沒、隱藏的事物再一次打撈,并暴露在天地之間展示在眾人的視線之中。但我感覺到了光亮的存在,感覺到了這些光芒的強大。不過,強烈的月光也不會帶有任何熱度,它像悲憫的目光,似乎要將眾生一一安撫,使人仰望時即刻升起肅穆的感覺,認識到這樣的時光,是莊嚴而凝重的。
我始終認為,陽光給了我們生活,月光給了我們信仰。陽光照耀世界,成就萬物生長,使我們有了源源不竭的可用物質;月光照徹人間,把本來已經沉溺于黑暗的事物拯救了出來,使我們有了敞亮的思想,又用并不遙遠處的朦朧遮蔽,引導我們進行無限的美好想象。我讀《遍地月光》,感覺到的是,慶邦老師在用故事的方式,試圖給我們呈現出一個普遍的真理,呈現出月光與陽光的緊密聯系,呈現出光亮與人類生存、發展的緊密聯系。
人類社會終究是從大自然中衍生而出的,社會的發展本來就是自然演化的一部分,在自然規律之中的,反自然、反本性就是反人性,反人類。然而,就是這樣無視自然規律反人性、反人類甚至反自然的體制卻能橫行很多年,活生生地把人的內心完全地扭曲,使整個社會價值體系幾乎完全顛倒、崩潰。主人公叫黃金種,出生在一個地主家庭,他的名字是“黃澄澄的金色的種子”的意思,很顯然起上這個名字的父母是崇尚和敬畏自然的,渴望孩子的一生在自然的生態中會有一個好的收成。但事與愿違,他出生在地主家庭是當時最惡劣的土壤,再好的種子也長不出好莊稼。他父親病死,母親在大年初一上吊自盡,兩個姐姐出嫁,妹妹送了人。他和弟弟黃銀種只好跟同樣是地主成分的叔叔黃鶴圖一起生活。黃金種選擇不了家庭,同樣也不像當時宣傳的“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所說的那樣,通過自己的后天努力就能走到貧下中農的陣營中,無論他做出多么巨大艱難的嘗試,這個出身像命運一樣一直緊緊地把他壓得低低。他認為他出生在新社會,他與叔叔黃鶴圖有本質的區別,他主動地與地主家庭劃清界線并作堅決的斗爭。事實上,無論是隊長、社員還是小伙伴們,并沒有誰真正在內心認他這個賬,在所有人眼里,包括他本人,他永遠是一個地主家的孩子,他身上永遠流淌著地主階級的血液,他永遠不能夠真正翻身。
這算不算是人間的一個長夜呢?我們先不討論這個話題。現在月光正在照亮,我們回到生活現實之中。我們看到,黃金種算是一個極為聰明的人,他的心氣極高,但他明白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頭。他有足夠的生存智慧,他在表面上盡量向社會妥協,壓低自己的高度以獲得可憐的生存空間。小說像普遍的月光一樣對他進行繼續關注,用文字把這個狹小的空間打開,把他極度彎曲的身子呈現在我們的眼前。
月有陰晴圓缺,月在陰晴圓缺中顯示出月獨有的特性,并與人的情感發展一一對應。月虧就盼滿,月滿了就盼著下一輪的循環和成長。黃金種已經長大成人,他想找一個女人,他希望自己有一個圓滿的歸宿,體現出生命的基本意義。他充分考慮到自己的現實,以此作為基礎在有限的范圍內尋覓。在千思萬慮中,他覺得地主家的閨女趙自華與自己差不多,他也真的喜歡上了她,他想方設法地去接近她。但趙自華的目標是要找一個貧下中農的后代,以改變自己的處境,所以她對他很反感,堅決拒絕了他的追求,甚至還諷刺黃金種不知道自己是誰。這第一段情感之旅還沒有開啟就已經結束。此時,他就想到要離開這個處處壓抑的地方。他去找他的大姐,他的大姐為他介紹了一個叫小慧的傻閨女,黃金種覺得太委屈自己,不想同意。經大姐的反復開導,他勉強答應下來后,讓他沒想到的是,小慧在公社當干部的叔叔不能容忍自己的侄女嫁給地主家的孩子,竟然也沒有成功。這對他是又一次的狠狠打擊。應該說,黃金種在找對象這個問題上已經是腳踏實地了,他是知道自己是誰的,他想找的人在當時都是條件比較低的。比如他后來確定的追求目標王全靈。王全靈母親的前夫是當過保長的地主,土地改革時被槍斃了,那時她母親肚子里已經懷著王全靈。“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即使王全靈出生在雇農成分的家庭,貧下中農們還是把她和其他地、富、反、壞、右的子女放在一起,列為可教育好的子女。黃金種向王全靈遞眼神兒,寫了一首順口溜詩說她是村里的一枝花,買發卡送給她。王全靈對他也有好感,事情正朝著美好的方向發展。然而,當隊長想讓王全靈給他的外甥當老婆王全靈不愿意時,隊長就組織村里的基干民兵批斗他們,把黃金種打得滿臉是血,躺倒在地;批斗王全靈故意吹滅了燈,男民兵趁機在她身上亂摸一氣,甚至還有人暴打她的繼父。于此,王全靈只有嫁給隊長的外甥為妻。
文學不能讓人絕望,月光仍然在安慰,小說想讓人物繼續沖突,尋找出路。杜老莊讓黃金種傷透了心,他對杜老莊徹底絕望了,他只有逃離。能逃到哪里去呢?在那個人們政治神經異常敏感的時期,是沒有一塊真正被遺落的空地的。人們緊張地關注每一個人,誰都無處可逃。第一次,他被當成流竄犯抓起來,五花大綁地送回原籍。第二次他隱姓埋名隱瞞成分,給隊長當干兒子,想給隊長當上門女婿,被隊長在公社廣播站當編輯的侄子調查出了身份,被抓回了村里。人生無常也有常。黃金種第三次出逃之后,林彪死了,毛主席死了,好幾個大領導都死了,唐山還發生了大地震。接著,北京有四個曾經不可一世的人被抓起來了,國家不以階級斗爭為綱了,變成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以前所劃的成分都取消了,什么地主富農,帽子都扔到太平洋里去了,人人的身份都一樣了,都是共和國公民的身份。黃金種終于可以不擔心再有人來抓他回去了,他也可以自力更生地在異地謀取最簡單的存在方式了。他在這個地方靠賣燒餅維持生計,他千辛萬苦地勞作,他想著有一天能衣錦榮歸到杜老莊。等他攢夠了一萬塊錢,七八年已經過去了。
我出生在安徽中部的農村,那時文化大革命剛剛風起云涌。從我一開始記事,我就生活在《遍地月光》的故事背景之中,對小說中的人物、情節及當時的社會價值、社會風氣都非常熟悉。雖然那個極端的時代已經很遙遠了,但時間并不能突然割裂,它是綿延不絕的。像時間一樣,任何事情都不是突然發生,也不會突然消失,它們都在前因后果之中。極端時代的極端事情也是我們的文化充分醞釀發酵的結果,即使現在已經在形式上將它消滅了,但它的氣味甚至內在的東西還在,還很有生命力,我們不應該忘記,更不能掉以輕心,它們還在這個社會上起著作用,干擾著社會公平,影響著社會的健康,影響著每一個的生活方式。
我常常思考人之初到底是性本善還是性本惡這個問題。說真的,我更傾向于后者。在前幾年,我聽過慶邦老師的一個講座,他跟我們講他寫某一個小說時的想法,他說到了人性中普遍的惡。應該說,在文革時期,人性中普遍的惡得到了最好的氣候,在這片墑情已經十分良好的土地上迅速地生長,迅速地開放,生機勃勃,形成氣勢,一發而不可收。
慶邦老師用一片月光拂去所有的遮蔽,將這些存在于人性最深處的東西放在光亮之中。他在自序中說,“月光是普遍的,也是平等的。月光對任何人都不偏不倚,你看見了月亮,月亮也看見了你,你就得到了一份月光。人類渴望平等,平等從來就是人類追求的目標。可是,由于這樣那樣的原因,人類從來就沒有平等過。凡是有人類的地方,就同時存在著三六九等的等級差別。”《遍地月光》用文學的方式忽略了這些不平等,給在最低洼處的事物以足夠的觀照,體現出文學中的人性意義。
月光這個意象被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用了無數次了。月亮、月光都是美好的意象,在敘述愛情、親情、友情的文字中反復出現,它們代替人們說出了團圓、思念及身臨的某個美妙的意境。我至今還能完整地背出蘇軾的《記承天寺夜游》,“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多么恰到好處的心情解救,多么美妙的片斷生活。月光的指向也如其發散的光芒一樣,幾乎照臨了所有的角度、所有的地方。在這篇小說中,慶邦老師讓月光反復出現,既是背景,也是情節的重要組成部分,更是一個意念,像一條線索一樣把所有情節串接起來,推動著故事向前進展。
比如在某個晚上,吃過晚飯之后,隊里的基干民兵們集合在隊部門前學唱革命歌曲。他們都是村里的年輕人,男民兵風華正茂,女民兵英姿颯爽。月亮從東邊升起來,很快躍過屋脊,掛上了樹梢。“月亮一出來就很大,很圓,很亮,恐怕比最大的鏡子都大。他們面朝東,正好對著月亮。他們想對著月亮把自己的身影照一照,沒照到身影,月光把他們的臉變成一張張小月亮。”這是多么美好而美妙的情景啊!但這里面也有不美好的,人學唱歌須有資格,除了年輕,更主要的是,家庭成分要好,政治上可靠。夜晚是那樣寧靜,空氣是那樣透明,對歌聲的傳播效果很好。金種銀種不能參加唱歌,所有地富反壞右家的子女都不能參加唱歌。這時候的黃金種也在月光下,正在地里削紅薯片子,在一塊長木板上嵌上鋒利的刀片,刀片往上張開一點兒,在木板上推動紅薯滑行到刀口里,一片片薄薄的紅薯片子就削出來了。他的技術的確很高。一塊碓頭樣的紅薯,到了他手下,嚓嚓嚓就沒有了,紛紛變成了薄片。由于他削的速度快,刀口下面的紅薯片子不是落下來的,是躥出來的,飛出來的。紅薯片子恰像展開的翅膀的一翼,駕著空氣,噌噌噌飛出好遠。削好的紅薯片子被弟弟銀種運送到地里攤開晾曬,“月光是白的,紅薯片子也是白的,月光和紅薯片子交相映輝,那塊地里白花花的。金種偶爾往那邊的地里望一眼,幾乎產生了錯覺,差點兒以為月光是陽光,陽光照到那塊地里,那塊地里就亮;云彩遮住了這塊地,這塊地就暗。”是月光,讓他在最難挨的時候心里能夠發散、想象,把一段時間打發了。
比如又一個晚上,另外一個村子放電影。在那個年代,文化生活幾乎沒有,能看上一場電影當然是一件好事。不僅如此,電影一般都是在晚上放,光亮已經弱了,人們的活動在模糊的情形下進行,隱藏在人性里面的東西可以放出來活動一下。于是,電影場內外就發生了很多異常的故事。小說中,月亮果然升起來了,照出了麥秸垛的輪廓。人們在來來回回,那一對男女偷偷的情事正好與月光錯過,仿佛真的被隱藏了起來。
月光似乎在為每一個有情的人創造機會。金種看上了王全靈后,他想盡快出手,把王全靈追到。在這個晚上,他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就出門去找王全靈。這時候,月亮還沒出來,星星很稠密。一幫男孩子在隊部門前的空地上玩打仗。他在暗地里等待。月亮也是一個懸念,在故事中高高懸掛,和我們一起等待著一個答案。
月光給出了金種的希望。金種把卡子送給王全靈之后,他仰臉往天上看了看,月亮適時出現。這是一個戲場,“天上有大半塊月亮,還有一些稀疏的星光。在月光和星空下面,才是燈,才是歌舞,才是樂器的演奏,才是人間的戲臺。在戲臺下面的暗影里,才是男女老少。”人間多少事,盡在月光下。
月光把小說中眾多情節都關照到了,月光始終與黃金種的命運緊緊地連在一起。王全靈拒絕了他,他絕望了。在這個后半夜,月亮落下去了,黃金種開始了他第一次逃離。黃金種很快被送了回來后,他因和叔叔打架,他出門后叔叔從里面頂上門不讓他進屋。這也是在晚上,他不由得抬頭,他看到月亮很細,天很黑,他不知往哪里走。在很細的月亮下,他突然意識到,家有門他卻進不得,他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了。在第二次出逃被抓回來后的當夜,黃金種借著桌角磨斷捆他的繩子,扁著頭,扁著肚子,從窗戶上面的空當里爬出來,又跑了。“是夜,月亮正圓,遍地都是月光,如雪。”黃金種的出走都是從夜晚開始的,他小心翼翼,他心里裝滿了委屈卻不敢流出一滴眼淚,他聽信了傳說,鬼們的同情心都很強,也喜愛管閑事,他們若看見誰在夜間哭泣、流淚,就會顯出很關心的樣子,紛紛圍過去進行安慰。行文至此,我們的認識也被強調,鬼尚有同情、善良之舉,那個時候根正苗紅出身良好且處在正常位置人卻沒有,不能不讓人心寒身冷。
盡管月光并不能如陽光一樣清晰地照徹,但我們仍然能看到事物部分面貌,進而感覺到事物的本質方面。長篇小說不在于篇幅的長短,而是對人物命運的揭示,是對普遍的社會規律的揭示,是對所有人的人生的本質揭示。月光之下,的確有因不能看清而誤解的部分,像小說中王全靈談到黃金種時說:“成分不好不就是毛病嘛,成分不好就是最大的毛病。有一俊遮百丑的,也有一丑遮百俊的。成分好了,啥丑都不算丑,成分不好,再俊也是白搭。”這顯然是對社會的誤讀。但我們還是睜著雙眼,借助一片月光,看著他們的來龍去脈。即使這是一個悲劇,我們看到了扭曲,看到反人性的令人恐懼的一幕又一幕,它們使我們警醒。在黃金種帶孫秀文回到村子時,原來的會計杜建國下結論說:“人光靠成分好不行,成分好只管一小段兒,過了這一段兒,就不靈了。歸根結底,人還得聰明,有志氣,有才能。有了才能,人才能吃得開。一時吃不開,總有一天會吃開。”這是普遍的價值,是存在的根本規律。
月光悲憫,月亮在關懷,所以天也不應絕人之路。小說在結尾讓寡婦孫秀文對黃金種說:“我知道你的心了,回去咱們一塊兒過。過兩年咱們再回來。咱們帶著孩子回來,啊!”這算是一個很好的結果了吧。我覺得這是普遍的價值最終起了作用,不管人之初是善是惡,但人最終都是要向善,向協調方向發展,否則社會就無法運行。這應該成為所有人的信仰。像這個夜晚,我們處在暗處,甚至我們自身都是一塊暗,但月亮在頭上高懸,它用普遍的光芒將我們一一照亮。我們要仰望它,像信仰一樣,讓我們的內心亮堂、堅強起來。
江 耶:本名蔣華剛,安徽定遠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協理事。曾在《詩刊》《中國作家》《星星》《詩選刊》《清明》《作品》《陽光》《廣西文學》等報刊以及文學民刊上發表詩歌小說散文。曾獲安徽省文學獎、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陽光文學獎、《詩刊》年度提名獎等多種獎項,有作品入多種選本。著有散文集《天在遠方彎下腰來》(作家出版社)、詩集《大地蒼茫》(青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