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見他之前,她以為自己這一生再也不會愛上一個人了。她的丈夫因為不堪忍受長期分居的生活,毅然決然地向她提出離婚,拋下苦心經營的家和他們的女兒。她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女人,不愿意低頭哀求丈夫留下,但又止不住內心的疼痛。她坐在單位的樓梯上,旁若無人地哭了很久。
男人是多么自私和絕情的動物,說斷情就斷情,他們青梅竹馬十多年,再加上幾年的夫妻情分,終究抵不過幾年的離別。
他也是被感情拋棄的傷心人。在那特殊的十年中,他和妻子雙雙受到批判和審查,面對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摧殘,他的妻子選擇了跳樓自殺,把困境和三個女兒都留給了他。
他是當時有名的詩人,她讀大學時就讀過他寫的詩,他的愛情詩熱情澎湃,她深深為之迷醉,而彼時,他們身處不同的陣營。
他是她青春時期的偶像,能寫一手浪漫唯美的詩歌,怎么可能是一個叛徒呢?她一遍遍翻看他的審查資料。妻子的死給了他很大的打擊,他臉上深切的痛苦,她看在眼里,感同身受,內心有一種莫名的疼惜,但她什么也做不了。
后來,上海作協(xié)所有的人員全都下地勞動,他們一個養(yǎng)豬,一個種菜,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小頭目,勞動將他們聯(lián)系在了一起。勞動之余,他們經常在一起聊詩歌、聊文學,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的好時光。
坐在長堤上,他給她念詩,一句句地敲打在她心坎上,她忍不住內心的激蕩,不顧一切地投入他的懷里,他像大海一樣將她擁在懷中,她閉著眼睛享受著他的愛撫和溫情,整個世界好像只有他們兩個的存在。
兩個受盡感情折磨的人勇敢地走到了一起,他們愛得執(zhí)著而熱烈,忘了形勢,忘了身份。他們想要光明正大地結婚,想要一個溫暖的家,于是向組織遞交了結婚申請。
申請遲遲沒有得到批準,兩人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但還是相互安慰對方。就在他們商量著休假回城、準備婚禮時,他被領導安排留下值班;而她則接到一紙調令,即將被調往吉林。
他終于忍無可忍地站出來據理力爭,表明他對她的愛絕不動搖。一個文藝黑分子公然反抗,頓時引起了軒然大波,他頓時成了人人喊打的“階級敵人”。
迎接他們的是沒完沒了的批斗和審查,他和她都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為了保護她不被自己拖累,他主動提出中止戀愛,但保留兩人的關系。她是一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剛硬女人,斬釘截鐵地表示要斷就斷得干干凈凈。
看著她委屈的樣子,他心如刀絞,失聲痛哭。她也情緒崩潰地和他跪在了一起,說:“我不值得你愛,我們還是分手吧。”她痛苦地做出了決定,再苦戀下去,不是他瘋,就是她精神失常。
最后一次見他,是在一個會場上,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她忍住滿眼的淚水,分手是自己提出的,也怨不得他的無情和冷淡。
散會后,她遠遠地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條街又一條街,快到他家時,她才停住腳步往回走,沒想到,這一別竟是永別。
他打發(fā)小女兒到同學家住,一個人小心地封住門窗,打開煤氣,鋪了一塊毯子在地上,又喝了一些酒,一臉平靜地躺了下來,就像一個沒有任何心事的人準備好好睡一覺了。
他的遺書只有一首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愛情沒有了,對他來說一切都沒有了,他的生命之光隨之熄滅。
他死了,把她的心也帶走了,活下來的是她的軀體和一顆懺悔的心。她每天忘我地寫作,一個月就能完成一部長篇。他離去后,她寫了一批人道主義精神的著作,成為“傷痕文學”的代表作家。她將所有的思念、疼痛、反思和感悟都寫進了文字里,希望天堂里的他能看到,能夠原諒她。
她開始大量抽煙,改吃素食,瘦得像紙片人,她覺得唯有過這種苦行僧的生活,心里才會好受一些。她說:“有一種東西比死亡更冷。”一句話道出了心中無盡的蒼涼。
她是女作家戴厚英,他是為愛執(zhí)著的甘肅詩人聞捷。
(責編 冰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