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時風景（二題）

興慶宮

初適興慶宮公園，正在讀大學，是組織活動，當時情有所戀，心不在焉，遂粗略瀏覽，僅僅留下了木茂水曲的印象。之后攜孩子樂游，因為總念其安全，也便未能誠意欣賞。

此公園南門以一街之隔正對西安交通大學，所以有一個觀點認為，1958年修建的興慶宮公園，是為了大學教授的愉快。他們是從上海過來的，素有跳舞為娛的習慣，西安沒有這樣的環境，未免委屈他們，遂選唐興慶宮遺址造了此公園。這并無官方文件作為證詞，然而想起來也符合情理。

唐有三大宮殿，太極宮和大明宮皆依龍首原而作，唯興慶宮靠南，不仗其高亢之勢。這是唐玄宗的決定。破俗越習，也只有唐玄宗膽壯如是。

李隆基是唐睿宗的三子，富于英武之才。七歲那年，他以嚴整之騎從適朝堂，將軍武懿宗見其儀仗十分威重，頓生嫉妒，便打算削弱它。不料遭李隆基抗議，他叱喝道：“吾家朝堂，干汝何事？敢迫吾騎從！”當此之際，武則天大攬朝政，甚至武懿宗也是她的人，不過知道孫子七歲竟如此自信堅毅，也頗為喜悅。庸才也只能得到庸才之好，然而異人所好的總是大才，可惜世間永遠是庸才多，異人和大才少。

宮廷未免出現斗爭，有時候斗爭還非常慘烈。唐中宗景龍四年，公元710年，李隆基與太平公主聯合剪除了韋氏勢力，立其父李旦為皇帝，是唐睿宗，他有功，遂為太子。兩年以后，唐睿宗讓位給李隆基，是唐玄宗。唐玄宗開元元年（713年），他又逼太平公主自殺，并消滅了她的勢力。太平公主是武則天的女兒，唐玄宗的姑姑，然而只要妨礙李隆基執政，他照樣動武。

唐玄宗有氣魄，也有措施。登基以后，他先整肅軍隊，接著調動大臣，當罷的罷，手很硬，以姚崇為宰相，治權歸他，并糾奢華之風，反對厚葬，也常常讀史，形勢大利。歐陽修論唐玄宗說：“方其勵精政事，開元之初，幾致太平，何其盛也！”不過唐之衰，也是從他開始的，此并非沒有根源。

李隆基兄弟五個，小的早逝。武則天賜他們居長安城東南的隆慶坊，為五王子宅，附近就是春明門。有一年，這里的井涌流其水，汪然為池，因為處于隆慶坊，遂稱隆慶池。望氣者認為隆慶池有天子氣，遂在上巳節泛舟其水以壓之，并頻頻在此宴游。五王子宅臨水，不久便出了皇帝唐玄宗。改隆慶坊為興慶坊，隆慶池為興慶池，以避諱李隆基之大名。

唐玄宗似乎對太極宮和大明宮沒有多少興趣，他顯然有自己的打算，遂在開元二年（714年），于興慶坊大興土木，為自己做興慶宮。諸兄弟都是明白人，欣然獻其宅，以增廣之。興慶宮之大當然不止興慶坊，永嘉坊和勝業坊的一半以后也歸納其中了。

興慶宮共營造了15年，始為離宮，卒為朝堂。從開元十六年（728年），李隆基于斯處理軍國大事。在此之前，即公元726年，筑其復道北上，以方便唐玄宗潛往大明宮。在此以后，即公元732年，又筑復道南下，以方便唐玄宗攜麗人游曲江池和芙蓉苑。復道也是夾城，沿外郭城東墻而修，共7970米。在工作和生活上，興慶宮顯然都占盡了優越。然而事有不妙，唐玄宗天寶十五年（756年），安祿山攻破潼關，唐玄宗倉皇之中，棄京師而去。從頭至尾，他居興慶宮29年，足證對這里的喜歡。

經測，興慶宮東西墻長大約1080米，南北墻長大約1250米，面積大約2016畝。其以墻分興慶宮為二：北區和南區。北區以殿堂為主，有興慶殿、南熏殿、大同殿、龍池殿。南區以園林為主，是溫柔之鄉，有興慶池或龍池，水上頻行彩舫花船，還有沉香亭和長慶殿。今之興慶宮公園在其南區，也只是興慶宮園林的一個部分。

凡皇帝之居，朝堂之門多向陽，太極宮和大明宮便是如此，不過興慶宮突破了中國傳統建筑的審美理念：其西面而作，正門興慶門，對著日落的方位，確實有反常驚世之異。李隆基兄弟寧王、申王、岐王和薛王，獻宅有德，遂環興慶宮而住，棟宇皆在其西。興慶宮有一個重要建筑是花萼相輝樓，兩層，以一街相望并相連于諸王宅。其豪華，不失恢宏。李隆基與兄弟關系親密，題花萼相輝是以棠棣之意喻兄弟的合歡。史記，一旦唐玄宗聞諸王樂奏，便召其上花萼相輝樓，同榻而坐，擊鼓吹簫。

興慶宮公園有西門，走出去便是臥龍巷，是明清及民國以來的街巷。這一帶屬于隆慶坊五王子宅的范圍，也當為興慶宮所轄。現在它盡為民房，雜貨店，饅頭店，手機收費店，零星而設，還停著一輛收破爛的架子車，顯得臟和亂。不過在臥龍巷的深處，有一棵巨大的國槐，老皮蒼枝，頗有歷史感和悠遠性。

龍池以北是興慶殿，巍峨壯麗，為興慶宮的主體，唐玄宗的外交活動往往于斯進行。可惜未發現他在此接見誰，印度、波斯或高麗的宗教家和旅行家，似乎都沒有到興慶殿來過。當然也可能我有疏忽，沒有發現。

興慶宮公園的北門設于過去的興慶殿一帶，遺憾這里也多是飯攤，麻將攤，鞋攤，人來人往的。越街巷而過，嘗是一家印染廠，破產以后，供一家公司蓋樓，其宣傳策略便是借勢：什么皇家故地，什么近在龍池，并可以呼吸興慶宮公園的芳氣。樓起而高，顯然會賣得大價。

勤政務本樓應該為前殿或相當于前殿，凡改朔，受俘，宣布大赦，會晤大臣，多在這里進行。不過也未必嚴正，唐玄宗也喜歡在這里請百官吃飯和賞戲。此樓竣工于唐玄宗開元八年（720年），當時李隆基36歲，正是把社會推向太平的日子。

不過也有苗頭顯示，唐玄宗自滿驕傲、追求享受，直至沉溺聲色之中。八月五日是唐玄宗的生日，有大臣發現了征兆，便要迎合唐玄宗，搞一點個人崇拜。到開元十七年（729年），逢唐玄宗45歲生日，這一天百僚便表請每年的八月五日為千秋節。唐玄宗同意，并布告天下，遂設宴豪酺，熱烈祝賀。群臣競進萬壽酒，王公士庶也紛紛獻禮。唐玄宗甚為得意。

李隆基的頹廢是在其執政二十五年以后變得嚴重了。這一年他所寵的武惠妃亡，他感情頓然失落。他也53歲了，漸入老境，心理遂傾向消極。大約三年以后，見楊玉環，眼睛驀亮，雖然她是自己的兒子壽王李瑁之妃，唐玄宗也決定要，不過這需要一番道教的手續。開元二十九年正月二日是唐玄宗母親竇氏忌日，楊玉環愿意為竇太后追福，遂度壽王妃為女道士，號太真，住太貞觀，這便解除了李瑁和楊玉環的婚姻關系。天寶四年（745年），唐玄宗下詔冊立楊玉環為貴妃，唐玄宗61歲，楊貴妃27歲。實際上幾年之前見楊，楊就侍寢唐玄宗了，不過辦理了這些手續，便合法了，楊也就能名正言順地侍寢唐玄宗了。唐玄宗顯然酷愛她，甚至難以割舍。有楊貴妃的生活似乎變成了一種享受，遂把工作都交宰相李林甫了。李亡，便交宰相楊國忠，楊貴妃的堂兄了。這些幾乎都是在興慶宮發生的，它將見證唐的盛衰轉折。

興慶宮有沉香亭，就是以沉香木做的亭。天寶某年春天，牡丹綻放，唐玄宗攜貴妃賞牡丹，一時興起，命李龜年演唱，藝術家便按慣例歌起來，皇帝不悅，說：“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立即遣李龜年持金花箋，覓翰林學士李白進樂詞。李白當時正在酒肆醉眠，然而不敢有違皇帝之詔，遂在陶然之中填詞三首以為樂。李龜年持樂詞匆匆返興慶宮。唐玄宗看了高興，遂呼梨園弟子弄其絲管，李龜年歌之。楊貴妃端玻璃杯淺酌西涼州葡萄酒，微微而笑，含有厚意。唐玄宗興味更濃，竟吹玉笛以伴奏。

李白所填詞三首，其中一首是：

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高力士悄悄告訴楊玉環：“以飛燕指妃子，是賤之甚矣！”趙飛燕是漢成帝皇后，可惜沒有兒子，亂交，其妹妹又使漢成帝縱欲猝死。一旦高力士如是聯系，楊玉環便積怨李白了。李白初到長安來那年，狂狷得很，曾經讓高力士為他脫靴，其深以為恥。挑撥楊貴妃憎恨李白比他惱李白有用多了，因為楊貴妃可以在枕邊向唐玄宗進其讒言。果然，李白斷了仕途，不得不離開長安，浪蕩天下而去。

難得傾國傾城之貌，唐玄宗昏昏庸庸，耽于嫵媚，陷入凝脂。春宵帳暖，秋夜帷爽，軍國之事日日敷衍，直到范陽鼙鼓滾滾而來，大夢方醒。匆匆向蜀避難，過馬嵬驛，六軍行義，箭殺了楊國忠，接著要求對楊貴妃正法，唐玄宗無可奈何，只得讓高力士協助吊殺了楊貴妃，遂入劍閣。唐玄宗一失興慶宮，二失美人，三失皇帝之位，尤其是唐朝以震蕩而衰。

唐肅宗至德二年（757年），唐軍收復長安，李隆基才愀然歸京師，仍居興慶宮，不過身份已經是太上皇了。當時是冬天，萬木蕭條，龍池一層白冰。不知道為什么在他78歲那年要從興慶宮遷太極宮，總之不久遂崩。

隨著兵火和風雨的摧殘，興慶宮一路傾圯，剝蝕，悄然湮滅。到清朝終結之前，這里已經蛻為農田，長麥子，長菜。不過畢竟是興慶宮遺址，常常在此可以揀到唐瓦和唐磚。到1958年，后人辟其遺址一片，轟然造了一個公園。

2011年7月9日，我情怡意散，考察了興慶宮遺址，徘徊公園的橋上與樹下，進南門，出北門，走西門，辭東門，唐的痕跡一無所見，唐的氣象稀薄近無。幾個仿古亭樓雖為點染，然而欠其韻味，猶顯生硬。尤其不堪的是，公園里的兒童玩耍設施隨意安放，也有失先進，更在一隅挖潭養魚，誘客垂竿而釣，釣而火烤，竟使青煙裊裊，隨風飄去，變歷史悠遠之地為平淡的市井之狀，讓我搖頭惋惜。

然而它畢竟是興慶宮公園，木生幾十年，蓊郁成蔭。凡國槐，雪松，雪杉，側柏，刺柏，銀杏，皂莢，檉柳，三角楓，五角楓，白蠟樹，核桃樹，往往粗壯難摟，撩云難望。地有起伏，水呈蛇委，在西安也是一種可貴。

大雁塔

在唐人留下的建筑中，大雁塔是最高的，甚至在1911年之前，帝國留下的所有遺產中，它也是最高的。形勝之地，若是少了大雁塔，那么一定會遜色并失神吧！

大雁塔造于唐高宗永徽三年（652年），是應三藏法師玄奘請求而作，依印度的版式設計，放置佛經和佛像。看起來，唐太宗和唐高宗對玄奘都比較尊敬，唐高宗尤甚。造大雁塔，無唐高宗的支持是不能的。

此塔初作五層，磚表土心。長安雨沛，往往滲透磚表，進入土心，催化固有的籽粒和根苗，使草木萌發其中，并由里及外，生而茁壯，便漸漸把塔撐破為廢了。到周武則天長安元年（701年），女皇帝出資并動員王公貴族施錢，重建此塔，作十層。唐人章八元詩曰：“十層突兀在虛空，四十門開面面風。”便是見證。可惜唐末屢遭兵火，難免坍塌，殘為七層。之后，大約在930年至933年之間，有安重霸，為五代后唐的京兆尹留守，對此塔作了修繕。其量力而行，亦未增，亦未減，維持為七層。今之大雁塔就是十世紀留下的樣子，經測64米，這當然指它從塔底至塔頂的高度。

覽唐人文章，發現在八世紀以后才有登此塔而興嘆之詩，多驚悚其摩天入云狀，足以望盡八百里秦川，抒其幽情。浩浩文章，盛世之頌鮮見。杜甫敏銳，身在盛世也胸懷百憂。岑參也是盛世的官員，但他卻存掛冠歸隱之念。天才的作家都有非凡的觀察，且會在文章之中流露俗子不可看到的癥候。他們慎作盛世之頌，是由于社會矛盾已經對立。

從少陵原上向北，下坡，行數里，過曲江池，就是大雁塔。幾十年來，雖然居有遷徙，不過均在大雁塔周邊，欲登其身便從其南門入，沿木梯盤旋而上。此塔各層皆有磚券拱門，可以憑欄極目。越向上空間越窄，因為塔身是漸升漸束，悠然收縮為巔的。一層最低，空間最大，但人卻最少。七層最高，空間最小，但人卻最多，都想遠眺神州滄桑之地。站在大雁塔上，確實會有騁懷游魂之感，尤其春見紫氣東來，秋聞簫聲西至，夏有一山橫貫，冬有萬廈成粒，四季所觀，各呈絕妙，即使郁悶，也能消解。當然今之所目，無不是西安的擴展，漫延，塹畔堙溝，甚至要跨河逼谷。常有霧霾，也難以遠眺。

大雁塔臺基的周長在100米左右，磚券拱門皆以青石為楣、為框，其上或有出自閻立本之手的線刻，花卉如夢，蔓草若飄，龍翔云淡，其佛體碩，佛態安詳。在人進人出的南門兩側，各有一龕，一嵌唐太宗所撰文碑，一嵌唐高宗所撰文碑，皆為褚遂良所書，都是關于三藏圣教的。其書清晰、雅麗，欣賞起來讓人氣和神安。碑額碑座浮雕，也精致得讓人贊嘆。塔勢若涌，檐翹若翅，各檐角悉懸鐵鈴，風搖疏響，咸為古韻，使塔周邊熙熙攘攘之人頓顯野蠻。塔色如土，渾然而樸，昂然而威，是唐人為中國留下的文化遺產，也是西安的標志。

據我的考察，大雁塔之得名由來有三。塔形像雁，謂之其一。釋迦牟尼化身為鴿，鴿與雁俱為貴禽，唐人好雁，凡好鳥皆視為雁，謂之其二。印度有僧信仰小乘，他們是食肉的，然而有一天做飯，未覓星肉，遂仰天慨嘆。適逢眾雁飛過，一雁恰斷翮墜地，以供僧食。沙門皆驚，以為菩薩顯靈，遂在雁犧牲之處作塔紀念。玄奘以之標榜造于長安，謂之其三。究竟所依何在，大約不必執迷吧！

在唐人的文章中，大雁塔稱慈恩寺浮圖，或稱慈恩寺塔，是因為此塔作于慈恩寺的西院。隋有無漏寺，可惜在唐高祖武德年間便毀了。不過其舊址臨黃渠，曲江池也具竹泉之邃，太子李治為追思生母親文德皇后，就在無漏寺舊址上修建了慈恩寺。唐蒸蒸日上，所以皇家之廟當然宏偉壯闊，有庭院13進，有屋舍1897間，遂敕度300僧于斯修佛。重樓復殿，云閣禪房，多有閻立本和吳道子所繪壁畫，真是美輪美奐了。慈恩寺竣工啟用之日，太子李治親幸，凡佛經、佛像、法器，一律從皇家而出。梵樂喧天，祈福動地。玄奘從印度返長安，希望有一個合適的佛經漢譯之處，經唐太宗批準，他旋即從弘福寺搬至慈恩寺。當時舉行了隆盛的慶典，玄奘安詳乘輿，有彩車千輛行前，有傘蓋數百隨后。長安各廟之僧持花誦經，步步護送。沿途人山人海，競觀玄奘。唐太宗也以得體的方式，參加了慶典。他率太子李治及其嬪妃站在皇城安福門上，焚香致禮，不亦誠哉！幾年以后，經唐高宗同意造此塔，唐人一直稱之為慈恩寺浮圖或慈恩寺塔，大約150年以后，才有作家呼此塔為雁塔。當年進士及第，必在雁塔題名，以示光榮。隨之轉身而去，赴曲江池之宴。

慈恩寺位于唐長安城晉昌坊，今之西安和平門以南4公里處。北墻以外是占地100余畝的噴泉廣場，流行音樂一起，水遂注射空中，聲沉水沉，聲揚水揚，引得天下男女圍而觀之。山門為正，在南，其匾額由江澤民題，是金字。山門之前是廣場，時時有少婦老嫗甩手蹈腳，動作整齊，面情內斂，恰是中國之特色。佛是喜歡安靜的，不過既然要普度眾生，那么讓眾生鬧一點也無妨，全當是為人民服務吧！

薦福寺也有塔，小于此塔，此塔遂為大雁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