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中斷停滯,沒有往復徘徊,劉家華一路就這么走過來了,特別順理成章。他似乎已經尋覓到了某種潛藏于生活表面下的法則,或者是掌握了某種人生的節奏,好像他在做的只不過是往早就勾勒好的人生輪廓里填充色彩。他理智而沉穩的自信只不過想道出一個被疲于盲目奔波的人忽略的簡單道理:藝術家不那么容易,但也并不苦大仇深。要不斷積累內涵,對自己夠堅定,那么這就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采訪中,劉家華的一些觀點似乎是對人們慣常思考的一種挑釁,比如為什么我們總對藝術家問出諸如“為什么最終堅持藝術這條路”或者“是怎樣堅持下來的”這類官方又正式的問題?實際上這問題本身就帶有某種自以為是的指向性,為什么很少有人會問一個學醫或者搞金融的人這樣的問題?正如劉家華的意思,若辯證地看,所有的職業風險其實都是一樣的,要說生活壓力,世界上所有人都有。而這種偏見正是以主流價值衡量出來的,說到底一切只不過是自己不夠堅定,或者是無盡的欲望在作祟。

在都市中感受“裂變”

劉家華從初中開始正規地學畫畫,06年從川美畢業后就順利做職業藝術家了。他說他并不是“堅持”下來的,因為根本沒經歷過思想斗爭,一切都只不過是自然進行。他在畢業展上賣掉了自己的畫,就到重慶坦克褲藝術區開了工作室專心搞創作。當他把畫畫作為真正的職業后,賺錢的唯一途徑就是靠賣作品,當經濟危機導致藝術市場不景氣的時候,他就靠吃老本挺過來。他并不在意這些,因為已經把這些看得很清楚了,他知道經濟危機意味著什么,但他早已意識這只不過是一種波浪式的前進,有低谷就總會有緩解的一天。他非常明白,藝術對他的吸引遠不只是利潤而已,于是物質上的壓力并不足夠造成威脅。他認為人生就像鏈條一樣環環相扣,只要方向確定一切自然就會良性地運轉下去,并且還會越來越順。就像樹一樣,所有的外部干擾都只是在上方,根莖是永遠不會的。一旦把整個趨勢看清楚就不會受到干擾,也不會彷徨。他說,猶豫與糾結只是內心不夠強大,當我們站在人生的岔路口的時候,其實不管哪個方向都可能會通往成功,只要我們想好了自己想走的那一條,然后就去走就是了。劉家華認為是那種自我挑戰的精神壓力,才讓他在思想上經歷了真正意義上稱之為“艱苦”的過程。
2010年,劉家華從重慶轉戰到了北京,感到矛盾重重。他一方面厭惡大城市的現實與勢力,想與它保持距離。他感到大城市的人都很忙碌,而不過只是奔波于生存的層面上,還沒到生活的狀態。為了讓自己的生活更好,享受更多,人們就陷入了另一個場里面,它就像個泥潭般令人無法逃脫。“我要往后退半步,讓自己別陷入那種漩渦中,”他說,“生活環境讓人們必須以這樣的節奏不能停下來,而這樣的狀態跟生活是矛盾的。”但另一方面,他又認為重慶的“藝術氣場”與北京相比太弱,對于年輕人來說有著很大的局限。他認為當代藝術與做水墨等唯美的繪畫作品并不相同,它注重的是態度和觀念,需要生活中有一些裂變的東西和感知的強烈刺激才能讓人去不斷思考,如果你生活太安逸,惰性就會讓人安于現狀,激情就會被吞噬。他說:“或者是年齡結構的問題,說不定我到五六十歲的時候我也會想回去了。”劉家華說這種狀態常常是很多元素集結而成,他只知道現在更需要的似乎是在城市的這種感覺。
崩塌的古建筑

劉家華把繪畫這件事經營得很好,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讓人感到似乎現在走的每一步,甚至每一個細節都在他的設想之中正常地進行著,他形容自己是個感性的人,卻理性地做事。吃飯、聊天、睡覺,他隨時都會思考下一幅作品怎么去畫,而不是那種酒后即興創作的藝術家。“應該說我隨時都在想著創作這件事,你不信吧?”劉家華說。的確,他并不那么瘋狂和莫測,他讓他的藝術在橫向上并不“出格”,但卻在深度上下功夫。當面對空白畫布創作構思的時候讓他特別有快感,而真正去動手畫的時候就只是如思想的搬運工一樣地完成任務罷了。他認為一個人所選擇做的作品是對他喜好以及成長、生活的環境的一種自然而然的呈現,“比如張曉剛選擇大家庭這個主題,并不是信手拈來的。如果你讓張曉剛畫方力鈞或者高瑀那樣的作品,他畫不出來,他沒有那種生存體驗,只有經歷吻合便會自覺或者不自覺地選擇了那樣的事、物來畫。杜尚絕不是酒后‘神經’把小便器拿到美術館展覽。”劉家華認為作品肯定會有它的內在體系結構,而這個時候就需要理性了,要讓這個作品有高度,就要把它放在藝術史的文本里面,讓它有一個上下文的關系,而那種隨便跟著感覺來的東西是支撐不了思想的厚度的。

難怪劉家華的工作室堆滿了“崩塌的古建筑”,原來這么多年他只畫了一個主題,即關于城市化進程的感悟。由于從小生活在田園的環境中,人與人之間和諧而自然,沒有現在的距離和陌生感,這讓他對這一方面特別敏感。改革開放這三十年中國發生的巨大變化,城市大范圍的拆建背后所牽涉的政治問題,他看到了在權力和利益的趨勢下人的欲望與貪婪,以及打著虛偽旗號周而復始的破壞和掠奪。在劉家華的作品中,古建筑作為一個表征的符號,象征傳統文化、傳統精神信仰和價值觀,它金碧輝煌卻千瘡百孔,具有明顯的精神指向性和濃郁的社會批判味道;而畫中的紅繩是打散的中國結,他將中國的古建筑和中國結這兩個傳統的東西放在一起,營造一種當代的視覺感受,傳達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紅繩纏繞著中國的古建筑,牽絆、糾纏、吞噬甚至是強奸著它,正如現在的都市人所感受到的生存壓力,其實只不過是自我糾纏不清。他感到當代藝術始終逃離不了政治,除非只做一些很情緒化的東西。
他畫了太多這樣的古建筑,但他說還沒畫夠,這個主題有太多他想畫的東西,還有很多想說的話沒說完,很多想法還沒有實現,只有把它都畫出來整個體系才能豐滿,才能把問題說的透徹。他計劃下一步將要表現人精神信仰丟失,由現實的表達轉向精神層面。“最開始創作的時候一般都有一種強烈的欲望,就是對于我想表達的東西,一定要很主動讓別人看得清楚明白,確切地知道我的意思。但我后來發現,其實作為藝術作品,有時候要給別人一定的空間,這個空間會讓你變得更自由,而且有空間之后就有深度了嘛!”劉家華說他今后所要做的僅僅只是向觀者指出一個方向,不會像現在“拆”和“建”那么明確了。而不論是架上繪畫、裝置、雕塑還是影像,在劉家華看來只是換不同的工具罷了,他翻弄著一幅幅完成的油畫作品,講述著哪些還可以做成裝置,哪些可以做成動畫或者實體雕塑,做成展覽會顯得非常豐富。他認為手段上的改變并不難,可以靈活轉換,關鍵在于所表達的東西背后的構架,這是決定作品內涵和深度的東西,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產生想法并成功構建的,這是一個需要時間慢慢去沉淀的過程。

被“西化”的方式
“書籍是養分,是思想的源泉,它會給你開一扇門和窗,會讓你閃爍的東西更多,如果不讀書從哪里吸取營養?”劉家華并不靠憑空想象,他借助書籍來獲得可信賴的認知。我想這也是劉家華作品深度的來源,也是作為藝術家不能缺少的。劉家華說他不喜歡看畫冊,更需要看一些文字的東西,畫冊縮小了想象的空間,就如同我們總在看完一部改編的電影后感嘆還是原著好看一樣。比如都取名為“青春”的一部電影、一本小說、一張照片或者一幅畫,雖然表達的同樣的內容,但給人留下的空間卻不一樣。而事實上這個只能靠感知的空間反而最有意義,它好像存在于你我所看不到的一個維度中,不同的人所感知到的這種“不同”就很新鮮,他所做的正是在找這一看不見、摸不到但卻存在的感覺,然后把它呈現出來。
也許是因為越是了解的東西越對它有批判性的緣故,劉家華反而更能說出所欣賞的一些跨界的東西,比如一些國外的插畫師的作品,他說可能是因為未知的領域更具吸引力的緣故。而拋開領域不談,劉家華總的來說更喜歡偏復雜的作品,對于那些概念類型的作品,他表示:“太概念了!就是一個概念。我喜歡有看頭的、可以回味和閱讀的作品,除了思考還是思考,或者一看就明白的作品都不喜歡,我喜歡那些在滿足視覺感受的同時還能讓人思考的東西,它背后一定要囊括很多的內容才行。”每個人對藝術的感知和理解不同,那些如白領或者小資喜歡的太乖、太奶油的作品并不能觸動劉家華,“我喜歡狠一點的,當然并不是說那種不好,只是我不喜歡罷了。”
“我是中國的藝術家,我畫不出很西方的感覺,所以就畫出如你們所看到的這種感覺了。其實這是看藝術家怎么想,立場是什么,每個人喜好不同,有的人就喜歡那樣玩。”劉家華認為藝術應該是越獨特越自我的便越有意義和價值,如果和別人的東西很相似,創作就沒有意義了,不過只是多了個相似品而已。真正成功藝術家的作品絕不會跟誰的作品相像,那些缺乏個人風格的模仿者們是對自己創作的認識還不到一定程度,盡管短期內也可以賣,但永遠只能停留于那個層面上活動。他說藝術家需要有自己的“絕招”,作品反映了一個藝術家的認識和水平,也是內心外化的表征,是真正具有獨特之處還是故意的標新立異都可以看出來。然而,不可否認西方文化也讓劉家華感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他曾經具有的那種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中庸與含蓄如今已被直接與批判這些很西方的方式代替了,并且價值觀也跟著發生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