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

在西部大山深處的南半腰，稀稀落落住著幾戶人家，這就是王家嶺。那里的房子都是依山而建，門朝南。因為山里石頭多，茅草多，就地取材，多半是低矮的石墻茅草房。后來居住在這里的人越來越少，有的已人去房空。

山花家也住著這樣低矮的三間房子，門前是一片不大不小的平臺，是山花開墾修整出來的家院。院西邊是一間小廚房，其北面和堂屋的西山墻對接圍成了石墻廁所。里面拴著羊，養著兔，門口還堵著半腰深的木板門。院子東邊整齊地垛著兩米多高的一垛干劈柴，旁邊長著兩棵枝葉茂盛的大桃樹，樹冠似兩把巨大的綠傘，為院里撐起一片蔭涼。樹枝上結著一串串一簇簇紅嘴大白桃，壓彎了樹枝條。兩棵樹中間扯著一根小拇指粗的麻繩，搭曬著洗凈的衣服。

山花就出生在這里，一天天長大，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她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她母親十年前就去世了，姐姐三年前出嫁了，如今家里只有她和父親。時值盛夏的某日，吃了午飯，父親站在桃樹下抽著自卷的劣質煙，瞧著正在廚房里忙碌的山花說：前幾天，我在南山虎尾巴溝伐了幾棵樹，已經把樹枝砍下來，拉到河這岸了，你把樹樁也弄回來。父親已年過六旬，身材不高，臉上已經布滿了細密的漁網紋。他右邊的眼角上方長著一個豌豆大的粗糙的暗褐色瘊子，雖然影響美觀，但他覺得長的地方好，是招福瘊，他說瘊子背著他的頭，使他頭輕精神爽。如果長到眼下就是淚瘊，不吉利。如果長在腦后，腦袋就得背著瘊，壓住他的腦袋，使他頭重腳輕。他時常還輕輕摸摸它，但心里快樂。他的身子骨結實硬朗，只是走路時腿與平原人略有不同，一搐一搐的，有點兒羅圈腿，可能是因為終日上山下坡，走高低不平的山路，用力不均造成的。他常說干活干活，不干不活，身子骨強壯是練出來的。他經常打獵砍柴干著肩背手提的粗活，風里來雨里去練出了好身板，他說這就是幸福。他很樂觀，常說上天不會虧人，你在這方面吃了虧，就在那方面補上了。上天對人是一律平等，不論你富貴貧賤，都給你限定幾十年的壽命，最后是一個不留，統統都去見閻王。

山花一邊答應著父親的話，說好，一會兒，我去把它拉回來。一邊“呼呼啦啦”刷洗鍋碗，把剩下的飯水喂羊和獾子。她家廚房門口的木籠里圈著幾個獾子，也叫狗獾，模樣可愛，臉似狗，眼似鼠，鼻梁軟平長，耳殼短圓，頸部粗短，四肢短，渾身肉團似的，一身黑褐色和白色相雜的茸毛，體型最大的也不過十斤左右。這獾子是山花捉的，她知道它的生活習性，一般生長在山地、森林、丘陵地帶，愛群居，在一個洞穴里往往常居十多只。山花是捉獾子的能手，能辨認出狗獾的洞穴特征，一般一抓準是一窩狗獾子，這是她最高興的事，所以她家養著獾子，也是她家的肉食品。

父親說：明天，吳莊你表叔來咱家拉木料，你要好好招待他。

山花從廚房里出來，站在院里用白底紅花手絹擦著額頭上細密的汗珠，瞧著父親疑OoqPmVNGW+hJVSRefDkjT/AWxhxA2TpnZOPkorDXC7E=惑地問：表叔來？她知道這個表叔是父親從前結交的一個好朋友，每年都要來看望父親。聽父親說前不久還在集鎮上見到他，怎么又來了？其實山花對他的印象很好，只是說：山高路遠，翻山越嶺，不用說拉木料，即使拉空車也難走哇！

父親說：不是他一個人來，還有個幫手。他心里清楚，山花的表叔給山花提個媒頭，雙方的老人商議先讓兩個孩子見見面，看看印象如何？好了就談，不好就散，不會給他們造成什么思想壓力。

山花笑笑說：表叔對咱可好，每年都來看看咱。前不久您不是在集上見了他嗎？山里人也到山外鎮上趕集，賣些山貨，買些日常用品。

父親說：見了，你表叔想蓋兩間陪房，我叫他來拉幾根檁條，河這岸咱那堆柴火里的樹樁都不賴，到時候你給他挑好的。

好，保證讓他滿意。稍停片刻，山花又接著說，表叔比我姐都強，多年了都沒忘咱，可我姐一出嫁就把咱忘了，兩年多沒見她人影。

父親皺皺眉頭說：她在城里打工，忙，不自由，自己家還顧不上回哩。心想，還是出去好，不但能掙錢，還不出多大力，不像在山里，不下苦力，就沒飯吃。兒女過得好是父母的心愿，他也愿意叫山花嫁到山外去。片刻之后，又笑笑說：等你走了，別把老爹忘了就行。

我走到哪里，就把爹帶到哪里，孝敬您一輩子。

父親嘿嘿直樂：貧嘴。

山花笑瞇瞇地轉身下山了，距她家不遠處有一條蜿蜒的山路，路南是一條二百米寬波光粼粼的河流，流水很緩慢，一般情況下水面很平靜。河岸經常停放著幾條小木筏，其實就是用樹樁釘成的木排，這是山民通往南山割草、打獵、砍柴……的交通工具。這條河夾在兩座大山之間，因為這里的山民少，出入不定時，他們很少在這里見面，但山花家距這里最近，她經常出現在這里。她穿著白汗衫和黑短褲走到河邊，不是起筏，而是像散步似的輕松自由地向河里走去，走到水深的地方，俯身游起泳來。她覺得如魚得水，渾身輕飄飄的，自由自在很舒服，她也常用此法來避暑。瞬間，不見了山花的蹤影，等再見到她時，已出現在前面百米遠的地方。接著浮出水面游一會兒，足蹬、手扒，換氣，身子像橫著悠閑地曼舞，感到輕松愉快。然后又一頭鉆進水里，再浮出水面時，已到河對岸了。

山花幾乎是在河水里泡大的，從小就在這里游來游去，時間久了就游出了花樣，什么仰游、蛙浮、扎猛……怎么游都舒心快樂，還可以鍛煉身體。人在水中運動時，各器官都參與其中，耗能多，血液循環也隨之加快，以供給運動器官更多的營養物質。血流速度的加快，會增加心臟的負荷，使其跳動頻率加快，收縮有力，血管壁厚度增加，彈性加大，輸出血量增加，可以鍛煉出一顆強而有力的好心臟。她每次從水里出來，就覺得渾身有力精神爽，砍柴拔草勁頭足，不患病，不吃藥，身板結實如鐵柱。山花走上岸，彎腰穿上鞋，向山里走去。一會兒，她肩上扛著捆在一起的兩根各有兩三把粗的樹樁，氣勢十足地邁著大步走來，走到河岸，將木樁“撲通”撂在水里，然后脫鞋步入水中。她每天都要在這水面上往返幾次，如同走路，河兩岸經常放著她的鞋子，常常在這岸脫，到那岸穿。山花下到水里，伸手猛然一推樹樁，樹樁像木筏那樣向對岸游去。返回的時候，山花卻悠閑地騎在樹樁上，四肢隨意地撥著河水，蕩起層層漣漪，代替了掌樹樁的竹篙，迎著清涼的微風，瞇著眼睛望著周圍靜悄悄的青山綠水，覺得這里的一切如同自己的家院，沒人爭奪，可以在這里隨意活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感到舒心暢快，于是不由得放聲高歌起來，就像劉三姐唱山歌那樣，隨心所欲想起什么就唱什么：好山好水好風光，山花不見好兒郎。如果走出大山去，一定會比山窩窩里強……她的嗓音清亮圓潤，悅耳動聽，久久地在山間回蕩，聽著不免讓人有些傷感，唱出了她對山外的向往。山花想起了小時候父親帶她去過縣城，看到高樓大廈，大街小巷，人多車多商店多，到處熱熱鬧鬧，讓她感到新鮮好奇，十分高興，但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五彩字牌，卻認不出一個字來，又讓她感到沮喪和煩惱。她明白城里人都上學，都認字，可她在深山窩里，整天抬頭見天，低頭看山，晚上到處陰森荒涼漆黑一片，只能靠干山里的粗活求生存，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山外卻有商店、學校、醫院……如一幅多姿多彩的畫卷，她好像在畫中戲游，使她感到心曠神怡，留連忘返，就萌發了走出大山的夢想。后來一想到山外，她就激動興奮，夢寐以求想走出去。

山花的表叔是山外吳莊村人，他侄兒大柱，因高考落榜很苦惱，躺在床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父親站在床前勸說：大柱哇，咱吳莊有幾個上大學的？考不上不為丑，就是考上了，爹也沒錢供你，家里就這一攤子，你奶和你娘長年有病，里里外外全靠我撐著，爹累啊！正好你下學了，我有個幫手，就減輕了家里的負擔，等等，給你找個好媳婦，一家人團團圓圓過日子多好。村里人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大柱噘著嘴瞪著眼，一心想逃離家庭，逃離農村，步入大學，將來到城市找一份好工作，舒心愜意地生活，可這理想和愿望如同肥皂沫都破滅了。他感到沮喪惱火，恨自己太笨，有心返校復讀，但一想到家境，就死心了。忽然，他折身起床到院里的壓井旁洗洗手臉，然后一頭鉆進廚房，將半竹筐饅頭一掃而光。

父親的心思就放在為兒子張羅婚事上，想給他早點兒成家，讓兒媳婦拴住他的心，好好過日子。有好心人為大柱說了幾樁婚事，大柱都不滿意，不是說胖了瘦了，就是說矮了丑了，別人看著不錯，他卻說人家毛病太多。雖然大柱高考成績不佳，但在本村也算是大學問人了。他想到哲人說，人生有兩大選擇：一是工作，二是愛情。目前自己沒什么前程了，但必須要找個可心的老婆，否則，人生也就沒什么意義了。有人把婚姻說成是終身大事，確有道理，唯有老婆和自己朝夕相伴，廝守一輩子。如果能找到一個好老婆，就有了好心情，也就有了幸福感。相反，就談不上什么幸福，甚至會受精神折磨，所以他對擇偶格外慎重。

突然有一天，父親叫大柱幫大叔去王家嶺拉木料，翻過三座山，越過兩道嶺，中午到了山花家。

山花爹熱情招待，陪著大叔抽煙、喝茶。山花慌忙到院里舉著木棍頂住桃樹枝搖了搖，“噗噗嗒嗒”落下一層熟透的紅嘴大白桃，撿起來洗干凈，放在紅瓦盆里，端進屋里放在小方桌上，讓大叔和大柱吃。他們歇息片刻，大叔叫大柱去扛幾根樹樁，放在院前的路旁，并叫山花帶路。

山花在前面走，大柱在后面跟著。他是第一次來到大山里，覺得這里的山山水水格外新鮮，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這深山窩里竟然藏著一只“俊鳥”，便不由自主地打量著山花，她身高足有一米八，身板粗壯，留著短發，五官有點像《紅燈記》里鐵梅的模樣，那些經常裸露在太陽下的肌膚成了赤紅色，像熟透的紅棗，透過白色的短袖邊，可以時隱時現地露出里面潔白的肌膚，似二層雞蛋皮。腳上穿著四十二碼的銀灰色運動鞋，走路快，步子大，腰板直。大柱心說，她活脫脫是個罕見的假小子，在平原到哪兒找去？作為女人，她的個子有點兒偏高，也算是美中不足，但看著順眼，強壯，是拿得起放得下干力氣活的好手，這在大柱的心里不算是什么毛病。大柱和她相比矮了半頭，身板單薄，書生氣十足。他心里明白學問面對體力活就失去了作用，它不頂吃不頂喝不頂用。人往往有缺陷之處，就喜歡人家的長處，比如說矮個兒就羨慕高個兒，小眼睛就喜歡大眼睛，凹鼻梁就喜歡高鼻梁等等。山花就給天柱一個好印象，不但個兒高，還身強力壯。他們來到河岸，那里堆著一大堆樹樁和雜樹枝，有些已經風干了，有些是新伐的，還濕著。山花時不時看看白亮亮的大柱，就猜測他不是待在陽光下的人，可能是溫室里養的文化人，不由得對他心生敬意。她認為識字的人明事理，聰明善良，對人好，是她追求的對象。山花含著羞澀之意，指著樹樁柔聲細語地說：要什么樣的，你挑吧。

大柱沒抬頭，目光直盯住一堆樹樁，它上面蓬蓬松松覆蓋著一些樹枝杈，但可以看到下面很順溜地擺著幾十根樹樁，粗細長短各不同，心想有山靠山，這話一點兒都不假，這漫山遍野的樹木任你隨意砍伐，砍下來就成了自己的，但運不到山外它是不值錢的，說：這木料都不錯，都行。

山花彎腰撿起一根風干的柏樹枝，指著樹樁說：這是松樹，那是槐樹，還有柏樹，要柏樹吧，它的木質結實，頂放，是上等好木料，就是沉重。她邊說邊一個跨步上到木堆上，左看右瞧，目光盯住一根又干又直約三四把粗兩米長的柏木樁，彎腰把壓在它身上的雜樹枝掀起來，“呼呼lH1u3dKYdHLAKi81MBcQfUsvsttitKVVnG81GRtdgtA=啦啦”向左右一拉，它們乖乖地給柏木樁讓路，讓它裸露出來。山花猛然將它搬起來甩手往外一撂，“撲通”一聲落在柴火堆外面的沙灘上，將平坦的沙灘砸出一個長形坑，周圍濺起一層細白的沙粒。然后又挑出類似的一根柏木樁撂了出來。

大柱驚嘆山花力大過人，那大樹樁在她手里竟然那么聽話。他慌忙去搬山花撂出來的其中一根樹樁，準備扛在肩上，但咬緊牙關鼓足勁兒，就是搬不起來，覺得那樹樁似鐵打的銅鑄的，重如千斤。他猛然一用力，樹樁僅僅在手里搖頭擺尾晃了晃，勉強懸空片刻，又趴在地上了。他覺得男子大漢在女人面前真丟人哪！不覺得臉紅起來，不敢注目山花，自愧不如她，明明剛才看到山花搬著樹樁像握一根竹竿那樣輕松自如，自己怎么就搬不動呢？她哪來的那么大力量呢？如果她是個舉重運動員，準能奪冠，可惜被埋沒在深山窩里，無人知曉，對國對己都不利，可悲可惜可嘆啊！大柱不想示弱，想再表現一次，也有一股子不服輸的自信，也要像舉重運動員那樣，他雙目一閉，嘴巴一繃，把骨頭縫里毛孔里的勁都使出來了，搬著樹樁猛然一提，憋得脖子臉通紅，但樹樁懸在半腰再也舉不上去了，稍停片刻，又尷尬地落在地上。他搖搖頭，覺得自己真丟人啊！

山花從柴火堆里跳出來，看著大柱微笑說：看你不像是干粗活的人，掂筆桿的吧？

大柱紅著臉不敢和山花對視，覺得她很會說話，不但沒有恥笑他，而且還把他捧成文人，體弱的文人是讓人諒解的，但此時仍讓他感到尷尬，垂頭喪氣地說：文不文，武不武，半瓶墨水，咣咣蕩蕩。

別這么說，我是一點兒墨水都沒有，像傻瓜一樣。山花邊說邊彎腰將兩根木樁并在一起，用麻繩一捆，然后搬起來穩穩當當地扛在肩上說：走吧。

大柱半張著嘴驚呆地望著山花，心說，天哪！她咋恁大勁哩！大力士啊！勝過男子大漢啊！一個頂仨，是干活的能手，誰要娶了她，真是福星，由十分敬佩變成主動熱情，什么丟人不丟人，這里根本就沒有外人。他慌忙在山花后面舉著樹樁的一頭，是想幫她減輕一些重量，上到山半坡，快到山花家時，大柱隨口說：山花，你把樹樁放下，歇歇，咱倆抬著走行不行？你一個人扛著太累了。心里說大叔是讓我來扛樹樁的，卻讓山花扛著，我空手跟著，太沒意思了。

山花聽此言覺得心里熱乎乎的，從沒聽過這樣關愛人的話，微笑說：不用，我經常干這活兒，習慣了，不累。你是拿筆桿的人，干不動粗活，也不為怪。

大柱想，人家姑娘常年待在山窩里，只見天，不見人，還知道善解人意，我要是娶了這樣的老婆，家里地里的活兒還不夠她一人干呢，爹娘再不為干活發愁了，那是俺全家的福啊！看看人家的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凈凈，東西放得整整齊齊，是勤儉持家的好主婦啊！人家不但能干，長相也不差，看著舒心。大柱嘲笑自己凈想美事，你看上人家，人家能看上你嗎？雖然你比人家多認幾個字，但你不在用字的環境里就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以后自己就是修地球的人了，體弱就是缺陷。可山花那體力一定會在廣闊天地里大有作為，一展風采。呵呵，大柱笑著說：山花，以后我就不拿筆桿了，和你一樣干農活，咱都一樣了，你是我的老師呀！

山花笑出聲來，銅鈴般的聲音讓人感到悅耳動聽，說：干農活不用學，人家咋著咱咋著，有力沒力那是鍛煉出來的。

大柱覺得對山花有一種親近感，喜歡聽她說話，喜歡聽她的聲音，更喜歡她身強力壯，一會兒，似乎消失了對她的陌生感，走著走著快到山花家門口時說：山花，咱倆抬著走行吧？

山花略思片刻，明白大柱是個要面子的人，不好意思空手跟在她后面，便爽快地說：好哇！邊說邊將肩上的兩根樹樁放在地上，她叫大柱抬著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大柱也明白她的意思，回家的路是上坡路，抬東西走在前面輕，走在后面重，樹樁的重量完全移到后面了。

午飯很豐盛，獾子肉、野豬肉、兔子肉、山野菜……還有山花釀的酒。吃飯的時候山花的父親陪著大叔和大柱吃，山花端著碗坐在院里桃樹下吃，但心神不安，總想多看大柱幾眼。她端著飯碗一會兒到廚房，一會兒又出來到桃樹下，每次路過堂屋門口時，總拿眼瞧大柱，看到大柱穿著寬松的白汗衫，留著朝氣蓬勃的偏分頭發型，飽滿的寬額頭，大眼睛，白凈的皮膚，心里美滋滋的。山花知道山外的孩子都能上學，她羨慕文化人，看著大柱文文靜靜的，很崇敬他。在山村里是沒有年輕漂亮的小伙子的，即使有，也到山外打工去了，大多都長期不歸了。所以山花一見到大柱，就覺得眼前一亮，靈魂就飛起來了。他們酒足飯飽，吃了午飯，大叔說：喝多了，頭有點兒暈，不拉木料了，等以后再說。這話正合大柱的心意，這翻山越嶺的，空手走路還累人呢，何況再拉木料？苦力難下呀！

下午，大叔和大柱從山花家出來的時候，烈日已傾向西方，雖然天氣鏊熱，但在深山里沒有炕人的感覺，偶爾刮起一陣小風，還覺得涼爽，大概是山上茂密蔥蘢的花草樹木和山間碧波蕩漾的河水吞噬了一部分熱量。他們走到第一道鳳凰嶺上，路旁長著一棵五百余年的桂花樹，十里飄香，枝繁葉茂，遮天蔽日。樹下有幾塊不規則的大石頭，上面都是平面，像自然生成的石礅，供過路人歇息乘涼。大叔和大柱本不該在這里休息，因為還沒走多遠路程呢，可大叔指著樹下的石礅說：坐下，坐下歇歇。說著就坐在靠樹根那塊石礅上，從襯衣兜里掏出一支煙，安在唇間，點上火抽起煙來。他歪頭瞧著身邊的大柱問：中午吃飽沒有？飯香不香？

大柱正望著遠處的山山嶺嶺和山間翻騰的白霧出神，心里回味著和山花在一起的情景，山花的身影在他腦子里不停地閃現，像播放影視片那樣，干擾著對外界的反應，當回過神來聽到大叔的問話，低頭高興地說：飯做得真好，吃著真香啊！

知道誰做的嗎？

大柱脫口而出：山花。然后他才明白大叔是明知故問，讓他傻乎乎地回答。平時聽人說山里人熱情好客，對人實誠，一點兒都不假，接著說：你看山花家的盤子多大，她把菜裝得多滿，吃得我肚子發脹。

大叔齜著兩排大黃牙，瞇著眼嘿嘿直樂：你說人家山花咋樣？

人好，個兒大，有勁，是干活的好手，還會做飯，比專業廚師都強。

你知道今天咱來干啥？

拉木料。

你這身單力薄的拉動拉不動？

大柱搖搖頭說：拉不動。咱不是白吃白喝白跑一趟嗎，怪沒意思的。

我看不是白跑，有戲。

大柱愣怔地瞧著大叔，疑惑不解地問：有啥戲？

今天是來相親哩，知道不？

大柱一下子滿臉開花，齜著一口整齊的白牙齒笑著說：你咋不早說呢。

早說不如晚說，免得你挑三揀四的，光看人家的缺點不看優點。你說這姑娘到底咋樣？

不錯，找不出缺點，可人家不一定看上我。大柱翻眼瞧瞧大叔，舉手輕輕撓撓自己的腦袋。

大叔皺皺眉頭，低頭把煙蒂摁在石頭上，爽快地說：說話別磨嘰，你直說，找上這樣的老婆滿意不滿意？

大柱嘿嘿笑著說：滿意，滿意，一百個滿意。人家不但模樣俊，干活還有勁，還會做可口的飯。我這一輩子，如果經常吃她做的飯，算我有福氣。我特別愛吃她做的狗獾子肉，香嫩可口，有滋有味。我見她家的木籠里養好幾只獾子呢，那小東西毛茸茸的，真可愛，真稀罕人，以前我沒見過，真想抱回來兩只。

這時山花從山嶺下上來了，上穿緊身得體的白底綠花短袖衫，下穿肥腿褲，突出了豐胸、肥臀、柳腰的女人魅力。大柱一看這是剛換上的一身新衣服，就猜測山花知道了他來的原因了。她這么一打扮，大柱覺得她更漂亮了，山花左手掂著一個白色編織袋，右手提著一竹籃雞蛋和紅嘴大白桃，放在大叔和大柱面前說：大叔，這是野雞蛋，這是倆獾子娃，您帶回去吃，俺不缺這山貨。她望望前面的路說，路上您慢點兒走，山高坡陡，小心點兒，我去山那坡干活。說這話的時候，她拿眼頻頻瞟大柱。

大叔的目光望著前方，沒留意兩個年輕人的音容笑貌，說：山花呀，你忙吧，過幾天你去大叔家，啊！

此時，山花和大柱的目光聚在了一起，像磁鐵一樣緊緊吸引著，四目相視含情脈脈，此處無聲勝有聲，似乎完全忘記了身邊的大叔。片刻，山花回過神來笑笑說：大叔，我一定去。

大柱真想讓山花多停留一會兒，多看她幾眼，或者跟她一塊兒去干活，幫幫她，跟她多說會兒話。沒想到山窩里出個金鳳凰，讓自己給撞上了，感到特別興奮。

山花扭頭羞澀地笑著走了，大叔樂呵呵地說：這是我和他爹提前安排好的，以送山貨為名，斷定山花同意不同意這門親事，既然她送山貨來，就說明她同意了。

大柱高興壞了，上天沒有虧待他，讓他找個好老婆。

第二年，山花和大柱結婚了。婚后的第二天，山花就開始收拾自家庭院，半個月后就徹底變了模樣。缺了豁口的院墻補齊了，羊欄里新換了墊圈土，手壓井下面砌了水泥池子，廁所新安了木板門，糞坑里的糞起出來了，拉到了責任田里，院里坑坑洼洼的地面墊得平平展展，窗戶擦得像沒安玻璃，透明晶亮。窗臺上擺著一溜半紅的南瓜，屋檐下掛著三串紅辣椒和五串紫皮大蒜，房頂上曬著過冬吃的干菜，有豆角、茄子、冬瓜條、蘿卜干……家人看到這一切，不由得對山花心生敬意。

某天晚上，吃過晚飯，山花及家人在院子里乘涼，大柱問：山花，在平原比山里強嗎？

山花坐在小木凳上，手拿小蒲扇一邊扇著，一邊說：強，看得遠，見人多，干活不累。

大柱不相信她干恁多活不累，反復問：真不累？

不累，走著平展的路，就用不上勁了，以后家里地里的活兒，我全包了。

大柱爹樂呵呵地說：不能讓你干完，干活兒是活動筋骨哩，經常歇著不好，容易得病。

山花爽快地說：我干重活兒，恁干輕活兒。

大柱說：干活得悠著點兒，不能把勁一下子用完了。

山花明白大柱的心意，是疼愛她，可她長期練就的強壯身板，勁足著哩，就像少林寺里練武功，需要經常練，如果長期不練，就會削弱功力。她認為經常干活，有利健康。

山花結婚的第二年八月初，是多雨天氣，聽說外地發洪水了，內地溝溝河河的水也滿了。山花著籃子到村南河沿去剜草，忽然聽到正在河沿放羊的何大娘大聲呼喊：快來人哪！救人哪！有人落水啦！山花聽到呼救聲，大步向何大娘身邊跑去，急忙問：大娘，人在哪里？

大娘指著波濤洶涌的河水說：剛才人還在這里，我看見他抱著樹樁露個頭，一個大浪打來，就沒了。

山花望著混濁的滾滾河水，心說，只要水里有人，即使有十個八個，我也能把他們救上來，多日沒游泳了，正想練練功呢，當即縱身一躍，跳進激流中，一個猛子潛入水中。

何大娘站在河沿，望著山花跳進水的地方膽顫心驚，嚇得臉色煞白，人家是個女人哪！她會水嗎？怎么跳進水里不見人了？如果救不出人，再把人家的命搭上，咋辦呢？何大娘沮喪懊悔，焦急萬分，唯恐山花出什么不測，這不是害人家嗎？她恨自己是老糊涂了，罪該萬死，禁不住帶著哭腔大喊：閨女，閨女，快上來，快上來啊！

一會兒，山花將溺水者拖出水面，背在身上，一手舉著他的頭，另外腳手搏擊展浪，朝河邊游來，到了河岸，反身將溺水者抱在懷里，像抱個皮球那么輕松，往河岸一舉，何大娘慌忙抓住落水者的胳膊使勁往上拖。山花隨即上岸抱著他放在岸邊躺下。何大媽沒有想到山花這么厲害，在水里游泳簡直像一條龍，上躥下跳，水性那么好，激動得眼含淚水直夸山花：好閨女，你真中，真有本事，你咋會水呢？看到你鉆進水里不見了，可把我嚇死了。

山花從水里出來，渾身濕淋淋的，她沒顧及這些，覺得這樣格外涼爽，有時干活熱了，就端起一盆水當頭一澆，立即降溫，但她最喜歡一頭鉆進河水里避暑降溫。她說：大娘不要夸我，我從小就會水，是在水里泡大的，這不算啥事，說真的，在水里救個人，就像撈一棵白菜，不費勁。

這位落水者是一位男青年，中等身材，有點兒瘦弱，瓜子臉，黑皮膚，有點兒營養不良的癥狀。只見他臉色蒼白，下身多處被碰傷，留著鮮血。身上的衣服被洪水剝光了，僅剩下一件被掛得稀爛的白背心和一個藍褲頭。他閉著雙目不言語，失去了知覺，臉色烏青，是長久在水里浸泡凍的。何大媽說：救人要緊，快把他弄到俺家去。

山花急忙背起奄奄一息的男青年，說：我家近，去我家。何大娘跟在后面，牽著羊，掂著山花的草籃，心里說，這閨女真有勁啊！

到家后，山花將男青年放在院里的架子車上，頭朝下，身子向下傾，是想讓他控出腹中的河水，這樣果然有效，腹水似泉水般地順著嘴角流出來，還打了幾個嗝，接連吐出幾大口河水。

山花慢慢地脫下他的濕衣服，用溫水給他洗身子，擦血跡，在傷口上撒上云南白藥面，然后包扎好傷口，又給他換了一身新衣服。大約過了半個時辰，他慢慢蘇醒過來，嘴唇哆嗦，發出微弱的聲音：冷、冷、冷。山花將他抱進屋里，放在堂屋客廳的小木床上，轉身去里間拿出她床上的新薄被給他蓋在身上，端著燒好的姜湯，一勺一勺地喂他。熱湯溫暖了青年人的空腹，棉被溫暖了他的身軀，漸漸地他恢復知覺了。當他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躺在一位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家，身上蓋著花被子，耳房門上還貼著大紅雙喜字呢，山花正在給他喂熱湯呢。周圍還有何大娘、大柱、鄰人等，頓時激動得熱淚盈眶，繼而淚水溢出眼瞼，順著眼角、面頰滾落下來。他抬頭望著面前的陌生人連聲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然后目光落在山花身上，說：謝謝大姐！謝謝大姐！

何大娘指著山花說：就是她把你從河里撈出來的，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哪！

青年人心里充滿感激，但不會花言巧語，無法表達內心的感受，只是重復地說：感謝恩姐！感謝恩姐！永世不忘，救命大恩。說著他忽然坐起來了，抱拳給山花鞠躬。

山花制止他答謝的舉動，輕聲問：你是哪里人？咋落水的？

我是當兵的，是駐軍某部八三炮連的徐光，隨部隊到梁莊參加抗洪搶險，在搶救村民時被洪水沖走，所幸碰到一根樹樁，我就死死地抱住它，漂流了二十多里，來到這里。我知道一丟樹樁就沒命了，可我實在撐不住了，沒有一點兒力氣了。如果你們不救我，我就沒命了。

大柱當即打電話跟部隊聯系，當天下午五點，部隊的首長帶著幾個戰士來接小徐了。他們緊緊拉著山花的手，表示衷心的感謝。

山花說：不謝，能把他救過來，是我做了一件高興的事。臨走時，山花又抱出一床嶄新的花被子蓋在擔架上的小徐身上含淚送別。

送走小徐半個月后，吳莊上空烏云翻滾，暴雨傾盆，一連下了三天三夜，河水猛漲，大堤決口，洪峰像發怒的野獸猛撲而來，吞噬著地里的莊稼、樹木。吳莊因地勢低洼，八十年代初，曾被罕見的洪水掃蕩一空，全村房屋倒塌，慘不忍睹。洪水過后，僅剩下幾十名村民。這次洪水不減當年的強勢，在短時間內村莊被洪水淹沒，因措手不及，村民有的爬到屋頂上，有的爬到高樹上，有的趴在墻頭上，還有老弱病殘者淹沒在洪水中，風雨中聽到大聲呼喊：救命啊！救命啊……大哭小叫，似狼嗥一般，接連不斷的嚎叫聲在空中回蕩，讓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這是人們在危急時刻發出的恐懼失真的慘叫聲。洪水仍在繼續陡漲，眼看淹沒了樹枝和屋頂，可他們都不會水，險情極大，危急萬分！

山花在極短時間內把家中的幾根樹樁用粗麻繩一捆，像竹筏那樣，可以在水里似快艇一般速游。她把家人迅速送到村委會樓上，那是兩層小樓，也是村里唯一的最高地點。房頂是平面預制板，樓梯在東山墻外面，這有利于將搭救過來的村民送上樓頂。然后山花急忙去搭救村民，準備把全村人都營救到這座樓頂上。她沒有站在木樁上劃著走，覺得那樣速度慢，為爭取時間，她在水里一邊竭力推著木樁向前游，一邊觀察水里的動靜，想的是先營救不會水的老人和孩子，因為他們沒有逃生能力。當她發現老人和孩子時，就迅速抱起他們放在樹樁上。她高喊著：大家不用怕，不用慌，我會水，沒事的，一定要堅持住，堅持住。風雨中她的聲音特別響亮，如同高音喇叭，響遍吳莊上空。因前不久她營救解放軍出了名，都知道她的水性好，所以村民聽到她的聲音，心理上就有些安慰。

樹樁上坐了七八個老人和孩子，山花在后面邊游邊推著木樁迅速向村委樓游去，快到樓梯時，一個大浪似墻頭般砸來，木樁在激流中被沖翻，七八個老人和孩子全淹沒在水中。山花在水中手舞足蹈地高喊：不怕，不怕，有我哩。她先將貼近樓梯的三個孩子，抱一個，拉一個，頭前頂一個，猛然將他們推上樓梯，房頂上的人慌忙接應。緊接著她返身向遠方游去，將另外三四個老人，推著、拉著、抱著放在浮出水面的木樁上。她的動作敏捷得讓人驚訝，有人說，恁看看，山花救人就像在地里跑著撿白菜，神速。兇猛的洪水似乎都給她開道，她哪是人呀，簡直是救人的一條龍，那樹樁就是她開的快艇。她在村里旮旮旯旯搜尋著村民，每次木樁上坐七八個村民，她身后還能拉兩個。她說在水里的人就像皮球一樣輕，很容易搭救。被救的人說，奇怪了，在水里經山花拉一把，自己的身子全漂在水面了。五分鐘她就能巡視一遍吳村。在半個小時內，她將全村人都救到了樓頂上。村主任在樓上高喊：山花，快上來，快上來，七十一個村民，一個都不少，全在這里。山花還在水里打撈樹樁，她將漂在水里的大小樹樁攔在一起，遠看像一排排木筏，連成一大片。她“咔嚓、咔嚓”扭斷周圍被淹沒在水里的樹枝，擰成繩子，捆住樹樁。這時候天仍在下雨，只是小了，但洪水仍在繼續漲，村里的房屋不見了，似一片汪洋大海，眼看洪水快到樓頂了。山花說：大伙兒別怕，我備好了大木筏，水要再漲咱們都站在上面，什么事都不會有。那水面似舞臺，山花在上面做著精彩的表演。

這時候，有人歡呼跳躍，手指著西方高喊：大家看啊！西邊出彩虹啦！出彩虹啦！

…… ……

容三惠：（本名張書霞）河南西平人。畢業于鄭大中文系和河南電大檔案專業，又就讀于魯迅文學院和河南省文學院首屆作家班。中國作協會員、研究館員、文學創作一級，《長篇小說》雜志、《海外文摘·文學版》和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河南省大型圖書《決策中原》副主編。市拔尖人才、“四個一批”人才和新世紀學術技術帶頭人，《天之中》雜志副主編。現為駐馬店市文聯創作部主任。

曾發表作品四百多萬字，并被《小說月報》《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精選》等選載和多家報刊網站連載；著有長篇小說《刀子嘴與金鳳凰》《城市天堂》《誰主沉浮》《紅牡丹》《愛與恨》，中短篇小說集《都市情緣》《風雨人生》《容三惠小說選集》，散文集《母親》等。長篇小說《城市天堂》獲河南省“五個一工程”獎、五四文藝獎、文藝優秀成果獎；長篇小說《紅牡丹》《誰主沉浮》分獲國家級最佳小說特別獎和一等獎；《容三惠小說選集》、中篇小說《“刀子嘴”軼事》《都市情緣》、短篇小說《“八戒”升官記》、散文《一株海棠》等獲國家級報刊一等獎八次；短篇小說《姨母》獲全國第二屆百花杯獎；中篇小說《心計》入圍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刀子嘴與金鳳凰》入圍第八屆茅盾文學獎，被改編為影視劇，并獲其它獎項數十次。另外創作散文、論文等五十余編。編撰簡報、《民間故事卷》等三百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