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礦村到城市

那年的十二月，風雪像白色的蜂群在圣索菲亞大教堂那紅色的尖頂上飛旋。元旦的鐘聲剛剛敲響，俄羅斯流感便隨同這風雪一起從西伯利亞越過邊界，襲擊了哈爾濱。這座中國最寒冷的大城市是與俄羅斯關系最密切的城市，俄羅斯流感便倍加猖獗。哈爾濱市民像鐮刀下的莊稼，一片片地倒下。內中有一個，便是本人。我這個從來不感冒的人感慨萬端地躺倒在床上，發著不太高的高燒。我的身體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舒服，心里也很坦然，我可有理由躺倒什么也不用干了。

一天到黑，不吃也不動，似睡似醒，似夢非夢，真真假假，許多過去的景象在眼前閃現著。最頻繁的是妻子拄著一根水扁擔站在山坡上傻乎乎地笑。那是一個離村子不遠的荒涼的山坡，夕陽金色的光輝照得她腳下的枯草、土地、還有她旁邊的巖石和幾株落葉松都如鍍上了一層金一樣，黃黃的、亮閃閃的。她朝東站，陽光從她的背后把她的頭發照得發出火一樣的光焰。由于冷，她像一只站在雪地里的鵝那樣縮著脖子。但她在開心地笑著，那是一種動人的、無憂無慮的笑。人只有對著大自然才能發出那般從心底而來的笑。寧靜而甜美。不對著任何人的笑，不給任何人看的笑，就那么獨自傻笑。由于她的笑容，使高燒中的我心情極為寧靜。我躺在床上，忘記了外面冬季的灰色的哈爾濱城。

她那是站在我們煤礦的西山坡上。她的腳下就是我家的菜窖，而那時我正在菜窖下面往一只水桶里裝白菜蘿卜。她在等著我裝滿了，喊一聲，她就趕緊把水扁擔伸下菜窖，把裝滿菜的水桶提上來。在我未裝滿之前，她就那么獨自面對著一條荒涼的山溝，看看這山，這地，這樹，這西沉的太陽，看看山背后那閃著白光的積雪。看著看著，她就傻乎乎地笑了。她像個孩子，一邊笑還一邊故意地把牙齒碰得咯咯響，作出凍得不行的樣子。她的鼻尖兒通紅，喉嚨里發出一種古怪的叫聲。

昏昏沉沉，隱約聽見街上有汽車開過，有賣菜的小販尖著嗓子叫賣，我知道那是一個很胖的女人，她總是那么高出一般人地叫著，能一天叫到黑而不知疲倦。窗上結滿冰花，我不知這是什么時候了。我不覺得寂寞，有那個多年前的站在山坡上的妻子陪著我。我頗有興致地看著她那牙齒的閃光，看她夸張地縮著脖子，看那肅立的冬天的樹，看那些風中不停抖動的枯草，看那金色的夕陽。時光就這樣給打發了。我在發著高燒。

我從來沒有像病中那樣懷念那條山溝。現在煤已經采光，礦村已經衰敗，那條山溝更加荒涼了。夏天，我回去了一趟。也是傍晚時分，我獨自坐在田間的小路上。太陽西斜，以小河為界，從中間分開，一半明亮，一半昏暗，我處在西山的陰影里。我久久地望著對面正置于陽光中的山坡，那里正是一片金碧輝煌。松樹林子在幾乎是平射的光輝中美艷無比，樹干金紅色，如同一種金屬制作的，它鑲嵌進翠綠的樹冠里。夕陽中的松樹林表現出一種萬古不變的寧靜，它不騷動，不喧嘩，以悠然自得的神態來面對將要落山的太陽。樹林邊有一頭小牛犢和一輛古老的牛車，牛犢的皮毛像金子一樣在閃閃發光，而牛車卻因年歲太久而現出一種破敗不堪的灰白。它已經歷盡了風吹雨打，歲月滄桑，一副與世無爭的神態。牛犢耐不住寂寞，百無聊賴，便和這輛破車過不去，它用自己尚未長出犄角的禿頭去頂它。而牛車卻在昏昏沉沉地依舊打它的瞌睡，任憑牛犢把自己撞得搖搖晃晃也不想醒來。牛犢只好改變態度去討好它，它伸出小小的舌頭去舔牛車那蒼老的皮膚，竭力表現出一種親熱。牛車仍然無動于衷。牛犢終于忍受不了這心里巨大的痛苦，大聲叫喊起來。在這寂靜的山谷里，它的聲音是如此地洪大，簡直驚天動地。以致把它自己都嚇了一跳。它不敢再叫，驚慌不安地四周看看。它的母親，那頭年輕的母牛拉著犁杖從大豆壟里走出來。婆娑著的大豆葉子水似的分開。后面跟著一個赤膊的漢子，一聲不響地扶著犁杖。牛和犁和人，組成了一個整體，在夕陽里如畫的山坡上行進著。

空氣涼爽，充滿青草和莊稼發出的清香。路旁的野玫瑰已開過了，僅剩幾朵星星點點的小紅花散布在樹叢上。千萬只蟲子在野玫瑰叢的掩蔽下齊聲歌唱，贊頌它們短暫的生命。它們的生命將會隨同這黃昏的時光一同走入永恒。田壟上的大豆是如此茂盛，一陣晚風輕輕地吹來，它們歡欣地舞蹈，掀起層層漣漪。

我把手掌放在干燥的路面上，讓堅硬的沙礫傳達土地對我心靈的撫慰。這手下的沙土，這晚風里的大豆，這對面的松樹林，這牛和牛車，這夕陽的光輝，都在把我的心消融。我感受著這大自然的慈愛。我變成了一棵微不足道的草，在博大的大自然里我是歡樂的。我甘愿如這草叢中的蟲們一樣轉瞬即逝。

太陽漸漸收起了它的光線。對面山坡上那層金色消失了。我站起來，活動一下坐麻的雙腿，在蒼茫的暮色里順著狹窄的田間小路向村里走去。沙礫們在我的腳下沙啦啦地響著。我的心由于感激而輕輕地哭泣。

二十年前，在這條山溝里，我和妻子把樹伐倒，掄起鎬頭刨開了黑色的土地，把金色的玉米種子撒進去。我們于是就有飯吃了。她又和我赤著腳丫和泥作坯，在暗夜里到山上去偷木頭，我們用自己的雙手蓋起了自己的房子。從此在這遠離故鄉的地方我們有了一個能避風雨的家。我們兩個人是赤手空拳走進這條小山溝的，勇氣勃勃地在這里住了下來，用兩只手，我們有了吃的，有了穿的，有了住的，不但生存了下來，而且還有了兩個兒子。當我們走出這條山溝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四口之家。

那個黃昏使我更加懷念那條山溝。那天當我走進村里時，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但是天空的反光使村子里的一切都很清晰。堆著柴火的街道，街兩邊籬笆，籬笆圍著的房子，都看得清清楚楚。街上沒有人，連一只狗也沒有。這些房子都是我在的時候蓋起來的，在我走后不僅沒有蓋新的，而且有一些老屋已經快要倒塌。這個小村已經不可挽回地衰落了。它被人們拋棄了。

哈爾濱的冬季，白天短得嚇人，那個掛鐘打了四下，外面的天已經黑下來。它是妻子一定要從煤礦帶來的，她說這是她裝煤車的錢買的，走到哪里就要帶到哪里。我不開燈，就這么在黑暗里待著，反正我什么也干不了。那個女攤販更加用力地叫喊，便宜啦！便宜啦！從她的聲音里聽得出來已經有些著急。妻子收拾新房子去了。她要把木頭門窗換成鋁合金門窗，要把水泥墻壁貼上瓷磚。現在她正在那里掄著八磅大錘砸墻皮，要換新的就必須把舊水泥墻面全砸下來。我似乎聽見了她砸得那整座樓都在咚咚地響。她又像當年在山溝里蓋房子那樣勇氣勃勃了，但我已經不愿像當年那樣和她“并肩戰斗”了，我覺得那是為了生存，而現在她是在趕時髦。我不認為鋁合金門窗比木頭的能強到哪里去。我尤其討厭那些化學涂料。她咄咄逼人地說我說了不算，她就要這么干。我心里很悲哀，我討厭鋁合金門窗，我討厭化學涂料墻壁，我討厭一塵不染的住所。

我發現女人的適應能力是驚人的，她剛來到城里不幾年，就搖身一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城里人。從衣著到說話，甚至她的思想深處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在自嘆不如的時候，又處處覺得別扭。望著外面黑暗的天空，我懷念那個為了生存而勇氣勃勃的妻子，懷念那個在山坡上凍得齜著牙笑的妻子。我總覺得她沒有被我帶進城里來。

那是一條淺淺的、極為丑陋的小山溝，兩邊是一些低矮的饅頭狀的山包。有時在火車上看到許多類似的小山溝從窗外一閃而過，我就想，生活在這里的人是多么地悲哀呀，一生就如一只螞蟻一樣。但是我生活過的那條小山溝卻使我一想起它來心都發顫。那是一個早春的上午，姨夫帶領我第一次走進了那條卑微的小山溝。他在前頭走著，雖然天氣已經暖和了，他仍然戴一頂狗皮帽子，掀上去的帽耳朵像老鴰翅膀似的呼扇著。我穿一雙膠皮鞋跟在他后頭，腳下的土地剛剛開化，松軟得像發糕一樣。草木都沒有發芽，山溝里一片蒼黃。前頭出現了五六棟黑色的小屋，它們卑微地無可奈何地踞伏在山坡上。當時我一看心里凄涼極了，覺得讓我在這里生活一輩子不如現在就去死了。但是當年輕的妻子來到了這里，后來又有了兩個兒子加入了這個家庭，這條荒涼的小山溝就成了我生命中密切的一部分。每次當我從外地返回，汽車拐過那個山腳，一看到這條熟悉的山溝和那散亂在山溝里的房子，我就兩腿都發軟。

人真是一種嬌慣壞了的動物，體溫僅僅升高了這么兩度，就什么也干不了。似乎連思維都不連貫了。只有那個站在冬天的山坡上的妻子不斷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有一種想對著她放聲大哭的欲望。我覺得我受委屈只有她能理解。在這個世界上我已經找不到一個可以對著大哭一場的人了。這種愿望是如此地強烈，使我愈加懷念那個站在夕陽中的妻子。活到這把年紀，我才知道，一個人在世上能有一個可以對著放聲痛哭的人，是一種最珍貴的事情。

那天晚上，當我從昏暗的街上走近我的舊屋時，我忽然聽見了妻子的聲音，她喊道，小死孩兒！豬跑山上去了，還不趕快去趕回來？我吃了一驚，又似乎看見我那第二個兒子，也就是那個“小死孩兒”吱呀一聲推開柵欄門，兔子似的向山上跑去。就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我那山溝里的妻子和兒子都沒能被我帶出來，他們仍然生活在那里。按照四維空間的理論，這倒是成立的。年輕的妻子和幼小的兒子依然生氣勃勃地在那條山溝里，當然也有年輕時的我。

我懷念那街上有牛糞的礦村，懷念我那舊房那凸凹不平的土墻，懷念那被煙薰黑的灶臺，我特別懷念赤腳站在泥土大地上的那種感覺。只有你真正兩腳踩在土地上時，你才會心曠神怡，才會具有一種旺盛的生命力。

街上那個叫賣的女人不再喊了，妻子還沒有回來。我在黑暗中望著灰白色的窗戶，恍惚間，看見我那年輕的妻子帶著兩個兒子拖著一架爬犁在茫茫的雪地上走著。他們呼出白色的熱氣，爬犁在雪上吱吱地磨擦著。黑色柞樹和潔白的樺樹都肅立在寒冷的空氣里。黑狗越過了他們向前箭一樣向樹林里跑去。兩個兒子在后面一齊大喊，咄！咄咄！

孫少山：1968年來到黑龍江，1984年曾就讀于北京魯迅文學院。1986年就讀于北京大學中文系作家班。歷任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文學創作一級。已發表小說、散文三百余萬字。短篇小說《八百米深處》獲1982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并于1984年入選美國紐約《國際優秀小說選》。多篇作品獲東北三省文學獎、黑龍江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