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拉斯·席夫與時間“賽跑”

時光飛逝，步伐匆匆。但我們依然要努力維護高雅藝術對于生活的意義，就像眼前這位匈牙利鋼琴家。

我問席夫，你是否認為貝多芬會喜歡現代鋼琴。“不會。”“為什么？”“我猜他首先會問為什么它們都是黑色的。”

在討論了關于近現代樂器嚴肅的外表之后，席夫開始探討貝多芬會創造出什么樣的音樂。“他會驚訝為什么所有的音域都一樣，沒有個性。還有音符的色彩呢？因為貝多芬的音樂就是為這些而寫的。”

這讓我們對席夫的鋼琴品位很感興趣。眾所周知，比起施坦威，他更喜歡貝森朵夫。“貝森朵夫很適合維也納音樂，聽起來很柔和，它在歌唱。施坦威很好，但比較客觀、生硬。對，生硬。不過我很喜歡用施坦威演奏巴赫的音樂。”

和席夫的對話讓我很受啟發。他很嚴謹，但談話不曾顯露乏味。他的音樂貢獻是毋庸置疑的，他一直在重申他的觀點，或者嘗試新的想法。他的音樂素養更是登峰造極，觀點深思熟慮，充滿生命力和新鮮感。他一直在提問，好像永遠不會感到滿足。我問他為什么那么熱衷于演奏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全集，并且舉行欣賞性講座，由英國《衛報》免費發布講座現場錄音。“這是一個生命形成的體驗，它提醒我沒有任何捷徑可走。”席夫說。

當我說安妮-索菲·穆特認為即使在德國和奧地利，古典音樂在民族文化中的地位也在下降，這成為我們談話的一個主題。“我不得不承認你是對的。我也深有體會，古典音樂不再像過去那么重要。但在像俄羅斯這些地方，古典音樂依然很重要，例如在俄羅斯的幾個星期，我感覺古典音樂就像詩歌那樣對俄羅斯是不可或缺的。盡管俄羅斯比其他地方發生變化更大，有的變化甚至是難以想象的，但是我非常高興古典音樂受重視的感覺還在那里存在。匈牙利則不然，它已經改變了太多。”

席夫提到他的家鄉時帶著“傷痛”。他是一個公開的政治倡議者，主張新匈牙利應擁有一個更加自由的政權，和其他杰出的同胞一起反對匈牙利正在滋長的歧視性政策。席夫深知一名匈牙利猶太人加入奧地利國籍的危險性；當他意識到一些奧地利政治家具有鮮明的右翼傾向時，他放棄了對奧地利的忠誠，轉而成為英國公民。他對捍衛自由和堅持民族價值的感受是深刻的，這與席夫對音樂的執著密不可分，是對人類情感的最好啟發，它深入到對每一個細節的追求中，成為完善人格魅力的動力，接近于追求完美，他知道，這是高不可攀的。

接著，我們談論起關于告知人們藝術的實踐有多么困難。“現在流行的說法是，這對年輕人有多么困難。也許在某些方面確實是，但在其他方面，我認為它太過容易。他們認為有些事是理所當然的，但實際上他們不能這樣認為。沒有捷徑，沒有簡單的方法——我謹記這句話。”拿席夫自己學習貝多芬奏鳴曲做例子，他慢工出細活地錄制完整套奏鳴曲，大概是在十年前他50歲時，這確立了他作為該作品最偉大詮釋者之一的地位。“你可以把貝多芬當作最好的例子。困難一直都有，你需要的只是時間。貝多芬不是個急功近利的人，所以他是一個非常好的學習楷模。這是我的經驗之談。”

“你嘗試一下這樣的做法，放慢進度，逐漸加深對曲目的認識——因為了解音樂家就像一個攀山越嶺的過程，是一種成就。當你在演奏貝多芬晚期鋼琴奏鳴曲時，你要記住早期的作品還在那兒。他并不是寫了更好的奏鳴曲，而是寫了不一樣的奏鳴曲。”

時代的主題成為我們談話的焦點。席夫談到全球化問題，他的感受是世界可能正在變得“太”小，需要努力與時間“賽跑”。他回憶說，即使是工作狂如馬勒，他在去美國的途中也有時間休息，因為海上航程實在太長了。而現在，藝術家被盼望能下飛機后馬上演出，即使他們剛剛經過漫長旅程橫跨大西洋來。席夫做不到這一點。“到達后，我需要幾天時間來準備。”至于返程呢？“我本人有個規矩，每當有一個小時的時差，我就需要一天來恢復。”因此在訪美演出結束后，席夫會給自己一整個星期休息，直到他確信體力已經完全恢復。

如何做到既能慢下來也能平衡藝術作品創作，是席夫個性的顯著標簽。他推崇耐心學習，細心學習，即使是他認識了很久的作曲家作品，他也著迷于研究手稿。比如貝多芬最后的奏鳴曲《C小調奏鳴曲》（Op.111），席夫認為自己到現在還沒學習透徹。他演奏過數百次，然后經過一些年后，他重新演奏這部作品時，發現在他沒有演奏的日子里，這些經典之作更顯韻味。“我會說，”他眼睛閃閃發光，“它就像一瓶佳釀。”這種態度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一個謙遜的宣言——但是同時也是一種作為世界一部分而奮斗的感覺，是音樂賦予他這種力量。

在我們談論時，席夫提到貝拉·巴托克這個名字。“他是我最尊敬的人，不僅作為一名音樂家，更是作為一個普通人，一個人道主義者。對于在匈牙利發生的一切，他做不到保持沉默，因此他必須離開。其實他不必這么做，因為他不是猶太人，但是他無法妥協，離開對于他而言無異于自殺行為。”

當我們見面時，席夫正在準備卡內基音樂廳的演出，曲目包括貝拉·巴托克《第三鋼琴協奏曲》，是他流亡美國時寫的，在巴托克去世后，余下的部分由他的學生塞利（Tibor Serly）完成，在這部作品中表現出來的悲愴是巴托克個人最好的寫照。在巴托克最小的兒子彼得的回憶錄《我的父親》中，席夫發現巴托克并不快樂，甚至是“傷心欲絕”的。當然，他對作曲家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來自席夫和巴托克共同的匈牙利民族傳統，正是它成就了巴托克的偉大作品。

從另一方面來說，巴托克并不是席夫最重要的人生導師，畢竟，他是李斯特學生的學生，而李斯特一派并不是席夫最認同的作曲家。“我同意漢斯·馮·彪羅提出的觀點——巴赫是舊約，而貝多芬是新約，就這么簡單。對于我來說，巴赫就是上帝。這就是為什么我不能很好地詮釋柏遼茲或者李斯特的音樂。他們是不同的。我認為巴赫的音樂是西方文明的最佳代表，也是最感動我的音樂。”

當我與席夫對話時，巴赫似乎永遠是令人愉悅的話題。談到關于學生和耐心的問題，他建議初學者可以從巴赫早期的前奏曲練起，然后是《安娜·瑪格達萊娜的筆記》（Notebook for Anna Magdalena），接著是二部創意曲，最后才是四十八首前奏曲與賦格。“他們當然是非常具有革新性的，用不同調性處理的方式是不同尋常的。”他用自己獨特的指法演奏巴赫的“四十八首”，然后又一次，他發現自己致力于尋找新的見解和內涵。席夫始終保持著學習的心態。

實際上，作為演出經驗豐富的獨奏家，席夫用心表達如何用尊敬和耐心來演奏，才能更接近經典作品本身。席夫說貝多芬的《“槌子鍵琴”奏鳴曲》中的一些段落就是要用魔鬼般的速度來演奏。“這很明顯，真的。你必須在開頭時演奏得很慢。你必須學習音樂的最小組成部分——小節，然后學習如何演奏得稍快一點，再快一點，直到你能用非常快的速度演奏。不能操之過急，這需要高效率的學習。”

關鍵詞是“高效率”。他不會像其他鋼琴家那樣，每天花十二小時對著鍵盤，但僅僅是沉溺于機械重復式的練習。“這樣不好，只會適得其反。正確的練習必須是‘高效率’的，它必須加入思考。這是我們的責任。”

責任，是一個很適合形容席夫的詞。他并不嚴厲，天生的儒雅，從不輕視他人。他待事認真使他常懷敬畏之心，這是他小時候在匈牙利被灌輸的思想——作曲家吉爾吉·庫塔克是他的恩師，對他影響深遠。他坦言自己有一件后悔的事：他曾不相信自己能成為一名作曲家，他認為作曲家是最崇高的職業。但是說到古典音樂家的責任以及藝術家的激情，他的信仰是永遠不會消失的。

席夫談到一場演出開場時的重要性。他曾經告訴我，在演出前一天，他會參觀舞臺，靜靜地坐在鋼琴前，想象第一個音符奏響的那一刻。他強調開場時給觀眾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堅信一場音樂會的完整與張力取決于它是否有個好的開始。他認為一個表演者的責任是與觀眾吻合的。“如果一名藝術家在演出前一刻才下火車，匆匆趕來就坐下演出，這怎么可以？根本沒有時間思考，沒有時間準備，這意味著失去了一切。”

剛結束這個引人入勝的談話，席夫有這樣的想法很正常，就像回到了中心話題一樣——當好的音樂可以受到保護時，它的獨創性和靈感面臨著被妥協的危險。對于趕時間的政府和音樂家，對于一個要求我們跑得太快、指揮的排練時間總是很少的世界來說確實是這樣。音樂家真正的任務是和所有那些不利因素作斗爭，與時間“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