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作為大作曲家菲利克斯·門德爾松的姐姐,芬妮·門德爾松-亨澤爾的音樂成就得到了新的評估。本文揭示了她的音樂天賦,并講述了這位堅強的女性是如何與社會偏見作斗爭的。
成為“某人的姐姐”往往意味著在聲名上要受些委屈。雖然芬尼·門德爾松-亨澤爾(以下簡稱)比人們熟知的菲利克斯·門德爾松年長四歲,但在所有音樂史書的記載中,她即便被提及,也總是作為門德爾松的“附屬”出現。芬尼充滿熱情的創作與幾乎夠得上大師水平的鋼琴演奏極少得到人們的認可與欣賞。芬尼與菲利克斯十分親近,他們姐弟倆的關系遠比她的音樂更討世人關注。門德爾松在信中把姐姐稱作“老大”或“精神領袖”,在作曲上,他遵從芬尼的任何意見,甚至將她描述為自己的精神導師和獨一無二的首席顧問。所有人似乎都在回避這樣一個問題:既然門德爾松如此看重芬尼的音樂觀點,為什么我們卻如此輕易地將她丟棄一旁?
在那個時代,一個女人若想從事專業領域的工作或者擁有某種“職業身份”,都是不可理喻、不合時宜的。父親亞布拉罕給芬尼去了一封信嚴禁她以作曲家為職業的生活。這封信成為音樂歷史上最著名的奚落之一:“或許音樂將成為菲利克斯的職業,但對于你,它只能而且必須只能成為一種裝飾,永遠不可能是你存在與生活的基礎。”然而,芬尼對音樂始終充滿熱情。時至今日,她依然給我們帶來無盡的靈感:如何與限制、偏見相差,如何在邊界以外找到出路。
公平地說,父親亞布拉罕完全是出于對女兒的愛護,他隨后又給芬尼去信道:“女人從事工作是世上最艱難的一件事;你能想到的任何事,都在強調女人的責任,女人艱難的責任。”
從很多方面而言,芬尼是幸運的。她出生在擁有高等文化氛圍的家庭,雙親看重對子女的良好教育,讓芬尼享受著與菲利克斯一模一樣的培養。姐弟倆都曾是天才少年鋼琴家,芬尼在童年時期因為長女的身份比弟弟擁有更多的優越感。但漸漸地,菲利克斯長大了,他被允許與大詩人歌德會面,并且總可以周游世界,某種落差才開始顯現出來。芬尼慢慢明白她所能得到的鼓勵僅是抬眼看見一方亮晶晶的玻璃天花板;作為女人的宿命將令她成為一個家庭主婦和母親。幸好,芬尼享有選擇丈夫的自由,她的選擇幾乎可以說是“完滿”:丈夫威爾海姆·亨澤爾(Wilhelm Hensel)鼓勵芬尼創作,甚至鼓勵她將作品出版。亨澤爾是普魯士宮廷畫師,芬尼與他合作了不少藝術作品,兩人在繪畫與音樂的交流中琴瑟和鳴。亨澤爾給了芬尼一本迷人的心形紀念冊,冊頁鑲著金邊,他們兩人在冊中畫畫、作曲,作為一本令人陶醉的日記。丈夫在扉頁上寫著“這本小冊子就像是某人的心兒:里面所記錄的,是全部的歡樂與疼痛。”
另一個將她的音樂才華表露無遺的活動是周日音樂沙龍(Sonntagsmusik),在柏林的家中舉行。音樂沙龍的女主人身份令芬尼如魚得水。由于沙龍被視作是私人的聚會,在聚會上演奏女主人的創作無可厚非,芬尼可以在自家的沙龍上演奏、指揮。她把自己的音樂創作在這個公開的場合一一實現。周日音樂沙龍成為當時極有聲望的音樂活動,不僅柏林最好的音樂家趨之若鶩,還時常有正在巡演途中的獨奏家到場演奏或聆聽。在這里,芬尼結識了眾多十九世紀最耀眼的明星,從克拉拉·舒曼、李斯特到帕格尼尼、黑格爾和海涅等。多年來,她一直以組織者,或者另一種稱呼——“音樂節總監”的身份操持著沙龍的一切事務。試問除了芬尼以外,十九世紀還有哪一位女士可以擁有自己的音樂節?然而,當芬尼通過自己的舞臺展現作為作曲家和鋼琴家的才華時,她的弟弟菲利克斯正在整個歐洲旅行,會見如維多利亞女王這般重要的人物,指揮著當時最好的樂團。這些“男人”才享有的特權令芬尼深感嫉妒:她渴望同等的經歷與機會。
提及門德爾松姐弟,總繞不過的話題便是:同等的稟賦。1830年,他們的姑姑多蘿西·施萊格爾(Dorothy Schlegel,同樣是一位出色的音樂家)評價菲利克斯的演奏“極有天分,而芬尼則擁有大師級的精湛技藝和音樂鑒賞力”。當芬尼十三歲的時候,她已能背譜演奏巴赫《平均律鋼琴曲集》第一冊的所有前奏曲,這令父親十分吃驚。門德爾松家的朋友、歌唱家愛德華·德弗里恩特(Eduard Devrient)寫道“我發現菲利克斯的演奏異常的巧妙,擁有強大的音樂自信和把控力,但是依然不能與他的姐姐芬尼相提并論”。
有一個例子可以說明姐弟倆的親近:當其中一人開始創作新的作品時,另一個人就會把這首曲子完成。這種配對方式有些“雙胞胎”的意味,有時候可以比作“大調-小調”的關系,代表著光明與黑暗相互結合的風格。菲利克斯長相英俊,芬尼卻少了一些傳統意義上的吸引力,她不幸地遺傳了祖父摩西的駝背;菲利克斯環游世界,芬尼待在家中;菲利克斯擁有獨立的公共身份,芬尼則是不為人所知的小女人。盡管她創作了大約四百部作品,其中包括大量的藝術歌曲和鋼琴小品。如今,德國出版商Furore Verlag重新發行了芬尼的許多作品,包括一部特別版本的《這一年》(Das Jahr),該作品集是1839到1840年芬尼旅行意大利期間創作的十二首極有個性的音樂,同時配上了其丈夫創作的繪畫。
芬尼與丈夫威爾海姆·亨澤爾的藝術合作起于以詩人德羅伊森(Droysen)的詩為藍本的六首藝術套曲。芬尼把音樂手稿連同威爾海姆的微型裝飾畫寄給菲利克斯,并為該聲樂套曲題詞“獻給1829年遠在英國的菲利克斯”,如今它被保存在英國牛津的波德林圖書館。音樂與繪畫同時在紙面上,這讓音樂手稿驟然成為一件藝術品。芬尼與威爾海姆的合作充滿迷人的吸引力,菲利克斯愛不釋手,尤其最后一首作品深得他心。對于弟弟的認可與欣賞,芬尼十分感動,因為菲利克斯在當時的音樂界已經擁有不容小覷的名聲。菲利克斯寫道:“這些藝術歌曲的美遠超過人類貧乏的語言。我發誓我現在做的評價是全然冷靜的,如樂評人一般。我從它們身上發現了美。它們是最真實的音樂存在,似乎已經抓住了音樂的精華,似乎他們的靈魂都是由音樂構成的。這些藝術歌曲便是明證。上天啊!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音樂。”
1839至1840年間,芬尼、威爾海姆與他們的兒子塞巴斯蒂安在意大利呆了一年,其中有三個月在羅馬。他們與美第奇別墅(Villa Medici)的法蘭西學院(Academie de France)的藝術團體交往甚密。在那里,芬尼的演奏及創作受到熱烈的追捧。多年后,當古諾回憶起他們的音樂派對時稱:“亨澤爾夫人是一位無與倫比的音樂家,一位引人注目的鋼琴家,一位充滿高度智慧的女性。她嬌小苗條,深邃的眼睛與熱切的凝望散發著炙熱的能量。作為一名作曲家,她有罕見的天賦……她在鋼琴前坐下,優雅、簡單,她因為熱愛音樂而演奏音樂,再自然不過的方式。多虧她超過常人的記憶力,我的耳朵可以享受各種各樣、那時我幾乎聞所未聞的德國音樂。”
1846年7月9日,身處柏林的芬尼受到周圍人對其音樂反響的鼓舞,鼓起勇氣給弟弟寫了一封信:
親愛的菲利克斯,我不得不給你寫這封信,把一些事情與你交代清楚,因為我事先猜到這件事并不能使你高興,我將會因此更加尷尬難堪。在我敘述的過程中,如果你覺得可笑盡管笑出來。雖然我已四十歲,我懼怕我的弟弟正如我十四歲那年懼怕父親一樣——或者這么說吧,我感覺很不自在。一句話,我準備出版發行我的音樂作品。這完全出自于個人的主觀決定,如果有任何不快的情況發生,我的家人都不應該因此而受到指責。我唯一能夠安慰自己的是:我并不是想贏得所謂的音樂聲望而做這些。
8月12日,菲利克斯回信道:
我最最親愛的芬,
直到今天,我,這么一個鐵石心腸的弟弟,才抽出時間回復你仁慈的來信。我祝福你的音樂道路,并支持你加入我們的行業……希望你在給予他人幸福的過程中得到身心的滿足與快樂。
菲利克斯的贊譽令芬尼的出版再無后顧之憂。她發行了若干組歌曲,但在當時,芬尼收獲的僅是一些十分勉強的贊美。她一生中最大型的作品是1846年4月11日為妹妹瑞貝卡的生日創作的《D小調鋼琴三重奏》,作品極好且充滿了戲劇性,它展現了她的熱情、生動和杰出的靈感。菲利克斯在芬妮過世后將此作品出版發行。
由于周圍人的鼓勵,芬尼變得更為成熟自信,開始將作品發往海外。然而,就在她的事業開始步入正軌之時,一場中風把芬尼擊垮,她很快便撒手人寰:1847年,芬尼最后一次在周日音樂沙龍的排練中指揮。菲利克斯備受打擊,六個月后也離世了,據說芬尼的死令他心碎了。菲利克斯生前曾極力說服出版商Brietkopf & H?rtel出版芬妮的鋼琴三重奏(作品11號)以及一些藝術歌曲。如今,她的大量作品歸屬德國出版商Fur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