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愛樂的圈子慢慢大起來之后,常常會聽到這樣的抱怨:“現代派太難聽了!”所謂的“難”聽,自然有兩層意思:其一是不好聽,拗口晦澀;其二是難聽懂,哪怕暫時覺得好聽,也無法理解、贊同他們所使用的那些音樂語匯。一來二去,自然就不愿意再接觸那些當代古典音樂作品了,甚至連聽個開頭的耐心也蕩然無存。這樣的想法,恐怕十個愛樂者中,一半以上都曾有過,不足為怪。
雖然我是一位非音樂專業出身的愛樂者,卻對現代作曲家的音樂始終抱有一定的興趣,既不盲目排斥,也不一味推崇。眼下,我覺得許多上佳的現當代作品被國內極大一部分的古典音樂受眾群體結結實實地忽視掉了,實在是一件可惜可嘆的事情。
2012年年末,我開始為北京的《音樂周報》寫一些當代作曲家的短小介紹,分別向讀者推介了阿沃·帕特(Arvo P?rt)、亨利·杜迪耶(Henri Dutilleux)、布里安·芬尼豪赫(Brian Ferneyhough)和約翰·塔文納(John Tavener)這四位當代作曲家,反響竟然出奇的好,我也因此有了動力,愿意說說聆聽現當代作曲家作品的一點愛樂心得,與大家探討。
首當其沖的問題恐怕是:為什么越靠現代的古典音樂,聽起來越不和諧?它們根本就沒有悅耳的旋律啊!
先不搬上那些專業概念,有一點必須承認吧:莫扎特要遠遠比馬勒聽上去和諧。但這并不代表馬勒就沒有好聽的旋律,事實上,馬勒的一部分旋律甚至會比莫扎特更加好聽,只不過他的表達方式隱晦一點,旋律線隱藏得深一點,或者交織得復雜一點罷了。旋律絕非以單純悅耳為唯一目的,還應該有一個思想內容的層面——口水歌的旋律聽起來的確既和諧,又悅耳,可是未必經得起反復推敲和比較。其實,肖斯塔科維奇、巴托克乃至施尼特凱、利蓋蒂的音樂道理都是一樣的,當代那些作曲家大多并非刻意“拗口”,設下人為的障礙,而只是想借助曲子中一部分的“拗口”表達一些與“悅耳”不同的思想或者結構感罷了。現代藝術的先驅人物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1866-1944)在他的重要著作《藝術中的精神》(Spirits in Art)中就提到,勛伯格的四重奏有著一種“內在的和諧”:“音符固然可以任意組合,音程也可以任意推進,但對不和諧音的使用其實還是要接受某種特定法度的引導。”而傳統理解中的“節奏”和“無節奏”,與“和諧”“沖突”一樣,只是約定俗成,而非美丑的界定。
朋友問,那豈不是以丑為美了嗎?
不是這樣的。藝術中沒有絕對的美,我們感覺得到的、所謂的美是和自己的生活經驗、生理狀況密切相關的;同樣,自然亦沒有絕對的丑。康定斯基指出,鄧肯(Isadora Duncan)的現代舞有了本真的內在驅動,丑陋的動作轉而悅目起來,而且散發出驚人的力量與生機。所謂的現代派很美,也大抵是這回事。而略微守舊的樂迷對此表示的不理解,其實就像聽慣莫扎特的人一開始不理解馬勒有多美的道理是一樣的。一個聽慣搖滾的朋友,也許完全不會理解莫扎特有多美;同樣,我聽搖滾也領會不出他那么高的生理快感和腎上腺素分泌量。你能說誰對誰錯嗎?哪個丑哪個美嗎?套用一句外國音樂理論家的話“不過是我們的耳朵沒有準備好罷了”。
如果耳朵沒有準備好的話,恐怕再好聽的旋律也是很難入耳的。而一旦耳朵準備好了,相當艱澀的旋律也會一下子讓人接受。就像抽象派繪畫、表現主義文學和荒誕派戲劇那樣,剛出來的時候,罵聲那個排山倒海,而現在冷靜地看看,主要還是因為那時觀眾們的眼睛與耳朵“還沒有準備好”,并不是誰的錯。用佛教的話來說,在于因緣和合,就是機緣還沒有成熟吧。
記得小提琴家大衛·奧伊斯特拉赫曾在一部關于他的紀錄片里發牢騷,意思大約是,早上拉貝多芬小協,下午再拉,晚上還要拉,再好聽的旋律也吃不消了。可見,縱然貝多芬偉大之極,假使你的耳朵厭倦了,他給你帶來的“邊際效用”已經微乎其微了,這并不是貝多芬的錯,也不是你的錯,而是一種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與之相似的是,勛伯格、韋伯恩等人的思想高度和作曲功力雖然可能比不上貝多芬,但是轉到另一個情境里,他們那套對節奏、和聲及對位法的全新理解、運用會有驚人高的“邊際效用”,這就是為什么現代音樂也有不可睥睨價值的奧秘所在。
那么,如何才能讓耳朵準備好呢?如果你不會讀譜,不要緊,如果不愿意看那些講述作品背景和藝術手法的專業書籍,也沒事兒。我提出的辦法是:找情境。何謂情境?說不準哪一天,你郁悶極了,愁腸百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開音響——哇,巴托克準確無誤地說出了你好想說的話!又說不定哪一天,你神志迷離,在月下晃悠了一圈,仿佛身在夢中,一開音響——哇哇,勛伯格簡直是自己的知音!你千萬別以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好多愛樂者就是這樣過來的,我也是其中之一。其實,較傳統的音樂又何嘗不需要情境呢?樂評家鄭延益先生就回憶過他年輕時坐在沙丘頂端聆聽小提琴小品《吉普賽女人》(La Gitana)時的情形,斯音斯情,一生難忘。但是這種情境可以強求嗎?不行,要順其自然,生活走到哪一步,就聽到哪一步,你所需要做的,只是常常做個有心人,隨時檢查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準備好了”。
那么許多人就會說,我不可能準備好了,因為我對稍稍現代的音樂就心存抗拒,只有莫扎特和貝多芬才可以全盤接受。是的,“相信”兩個字非常重要,任何曲目,在一個人心存抗拒的情況下,是沒法被吸收的。你一定要相信自己對現代曲目有感覺,如果不是今天的話沒關系,必有一天,遲早的事情,要相信這一天很快會到來——就像當初,聽慣莫扎特的你在一群朋友的勸說下,突然相信了自己會對馬勒有感覺一樣,事實也證明馬勒挺好聽。
還有,就是現場的作用了,這也是我為什么現場音樂會幾乎從來不愿意聽舊曲目,而總是選擇沒有接觸過的新曲目的原因。據我的經驗,在音樂會的現場接觸陌生乃至冷僻曲目,吸收速度是最快的,因為那里有“情境”,有好多人在和你一起投入地聆聽,演奏家在投入地演奏,因為那兒有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環境——這在家里就做不到,哪怕你的音箱百八千塊,都不一定有交響樂團一個小小的、簡陋的排練廳能留給你那么生動的第一印象。所以我說,現場是你正式卸下對生僻曲目所有抗拒、所有成見的最好辦法。
最重要的是,請不要懷疑當代音樂與巴洛克、古典和浪漫時期音樂的一脈相承,它們的關系恰恰無比密切,從來都不能割裂視之。單看一種“二十四首前奏曲與賦格”的體裁,就被二十世紀的肖斯塔科維奇、謝德林(Rodion Shchedrin)、斯洛尼姆斯基(Sergei Mikhailovich Slonimsky)等許多人一再賦予了嶄新的涵義。我可以推薦一本由上海音樂學院副院長、作曲系教授徐孟東撰寫的《二十世紀帕薩卡里亞研究》。該書借帕薩卡里亞這一古老舞曲體裁為載體,對一些杰出的二十世紀代表作品做了用心、精到且別致的闡述,讓我相當著迷,常常將其作為一本典范參考書籍推薦給有一定音樂基礎的愛樂朋友。
這里,我并不是在為包括當代音樂在內的那些現代藝術形式辯護,事實上,它們遠遠稱不上完美無缺,與巴赫、歌德、達芬奇相比,它們的缺點更多。當作曲技法發展得愈來愈先進,“很多該說的話”幾乎都被說完了,說盡了,甚至被前人說過幾十遍了,于是這些作曲家有時會過分追求技巧與形式的標新立異,形式反而大于了內涵,最嚴重的情況是音樂變得空洞無物,這是公認的現實問題。然而,這不代表現代音樂就沒有了存在的價值。正如德國美術家保羅·克利(Paul Klee)在其教學筆記中提到的那樣:“任何藝術都有其來龍去脈,都有背后的因素在起作用,戰爭等因素推動著藝術朝抽象的方向發展,這乃是藝術對于動亂現實不自主的躲避。”
逝者如斯的光陰再難重來,如果藝術愿意接納充滿缺點的我們,我們又有什么理由不接納有些缺點的藝術呢?于我而言,無論是五光十色的世界音樂,還是各種新鮮的地方劇種,都是這個世界不同棱面折射出的光彩,不會完美,也沒有必要完美,因為這就是真實生活的體現。貝多芬完美嗎?巴赫呢?從嚴格意義上講,他們或許都只是世界的一部分。雖然被人們那么形容過,可馬勒并不是一個真正的世界,巴赫亦稱不上全宇宙。這也是為什么一批批近現代作曲家竭盡自己的生命,去探索未知“聲音組合”的動力和理由。音樂,本來就是一樁無始無終的事情,無法想象僅僅憑借一個人或者幾位作曲家,就能夠囊括世間萬物的聲響動靜。所以,作為一位非專業的聆樂者,簡單地享受每一種不同的聲音吧!音樂的天空下,無所謂最好或更好,當你包容一切爭奇斗妍的時候,美妙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