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作九首

小 傳：

田禾，20世紀60年代出生于湖北大冶農村。1982年開始詩歌創作，已出版詩集《溫柔的傾訴》《抒情與懷念》《竹林中的家園》《大風口》《喊故鄉》《野葵花》《在回家的路上》等十一部。作品被選入二百多種全國重要選本和人民教育出版社、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等出版的五種大學語文教材。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詩刊》第三屆華文青年詩人獎、中國詩歌學會首屆徐志摩詩歌獎、《十月》詩歌獎、湖北文學獎、湖北省政府屈原文藝獎等三十多種詩歌獎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現任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專業作家。

村 口

@ 站在村口可以看見馬路上的汽車和行人

@ 可以看見掛在村前的山水和月亮

@ 村口的牛哞叫一聲，整個村子都能聽見

@ 早晨，有一群人正圍著夸獎村里的駝背

@ 有本事，出去三年就帶回一個俏媳婦

@ 村長從人堆旁走過去時，誰都裝作沒看見

@ 劉二狗的拖拉機一早從村口開出去

@ 坐在他后面的媳婦不住地往這邊回頭

@ 昨晚到外村賭博的大奎可能又輸錢了

@ 剛從村口一閃，就聽見他家里打架的聲音

@ 那位順著土墻蹲下去曬太陽的老人

@ 是當年的村支書，那年他指著鼻尖罵我

@ 當隊長的三叔。現在頭發全白了，衰老在

@ 一天一天加深。春節剛過，屋檐還

@ 在化雪，就有人忙著修整農具，準備

@ 春耕。有人進城打工，到了歲末，村口像

@ 一條口袋，又把他們一個個收入囊中

崖邊小屋

@ 清江兩岸的山崖間住著

@ 稀稀拉拉的人家

@ 石頭砌的小屋，石頭壘的灶臺

@ 石頭打制的石桌、石凳、石杵、石臼

@ 石頭堆積在他們的生活里

@ 他們的生活因此有了硬度和忍性

@ 小屋周圍種植著苞谷和果樹

@ 后院種著牽藤的南瓜

@ 藤纏在樹上，瓜吊在藤下

@ 崖邊拴著一頭低頭吃草的牛

@ 齊腰深的草，埋進去了牛的

@ 大半個身子。地里薅菜的男人

@ 一條清江把他隔在山里

@ 這高高的山坡，這低垂的天空

@ 都是他的，他卻在一塊膝蓋骨大小的

@ 山地里，種拇指大的紅薯

@ 從清江通往崖邊的一條小路

@ 蘸著清江，寫一筆彎彎曲曲的狂草

去往牽馬鎮

@ 我在去往牽馬鎮的路上走了很久

@ 前面是雞嘴嶺望不到邊的豆子地

@ 豌豆花開了，鄉下的這塊泥土

@ 很快會長出城里人的食欲和口味

@ 我獨自行走，而眼前的大路足夠

@ 寬闊，陽光在五米之外的草坡

@ 一點點落下，一點點散開。從我

@ 身邊經過的是一輛拉黃豆的

@ 大卡車，和一頭馱著麻袋的灰毛驢

@ 在天黑之前我必須趕到牽馬鎮

@ 三步兩步超過了一對河南口音的

@ 夫婦。那男人棉襖上的破洞

@ 使我想到了壺口，這時我突然

@ 有了一個意外的想法

@ 我要在他的身體里舀一瓢瓢黃河

下 午

@ 村旁拐彎處的那條小河

@ 像上世紀70年代一樣流淌

@ 奶奶和四婆

@ 下午一直站在河堤說話

@ 爺爺順著河灣去了一趟

@ 老木的鐵匠鋪

@ 他想給家里打一把好鐮

@ 爺爺親眼目睹了老木如何將一塊

@ 不成形的廢鐵慢慢打薄

@ 打成鐮刀

@ 下午，父親把窯邊的地犁了

@ 秋后種油茶還是桑麻，他在猶豫

@ 回到院里，母親正拍著

@ 舊棉絮上的灰塵。一個下午

@ 她把家里翻曬個遍

@ 薄薄一層陽光

@ 母親要在深夜

@ 裁剪成我們兄弟過冬的厚衣裳

冰 雪

@ 大地突然封凍

@ 冰雪抱緊了故鄉

@ 羊群不再在村莊里走動

@ 屋檐下的冰吊，是一根根水的骨頭

@ 我抓住這不再流動的溫柔

@ 那些傷心的石頭和落日

@ 已被凍僵，我聽不見風中的水聲

@ 枝頭上的寒冷

@ 讓我想起了一個詞：挺住

@ 挺住的還有詩歌

@ 還有奶奶黑瓦頂上

@ 緩緩升起的炊煙

@ 北風中飄舞的土布衫

@ 二柱的嗩吶，父親的草氈

@ 像呼嘯而過的風雪

@ 像呼嘯而過的大地輕輕地震顫

白玉蘭

@ 大嬸白玉蘭。孤寡老人。住沙河村以西

@ 身高一米五。稍瘦。黑皮膚。大腳。粗手

@ 一個守了半輩子寡的老女人

@ 一生挑水、挖土、收谷子、埋鍋造飯

@ 卻沒有生下一兒半女

@ 男人死后，她的身體在五十歲慢慢變老

@ 六十歲就更老了

@ 她是吃野菜活下來的窮人

@ 現在衰老了，已經趕不動坡上的羊群

@ 平日抱著一捆青色的柴火，從

@ 籬門里走過

@ 她進屋。摸黑。呼吸。咳嗽。點燈

@ 又是一年臘月

@ 天那么冷，她用鐵桶去河溝里汲水

@ 冷風追著她吹

@ 看上去她很難捱過今年的冬天

春三月

@ 三月。吹進村莊的風

@ 刨開了南面山坡上

@ 漸漸裸露的兩片麥地

@ 三月。燕子要到咱家房梁上做窩

@ 梧桐樹寬大的葉子

@ 經常掉在咱家涼臺上

@ 三月。奶奶一邊掃院子，一邊

@ 把半碗糖球

@ 倒進我們兄弟的口袋

@ 三月。草叢里的幾朵野花

@ 開得有些可憐

@ 只有一小點春風吹著它們

@ 三月。大人們去西山嶺開荒

@ 深深的地下

@ 掘出地瓜和傳說

@ 三月。山坡上一條長長的樹枝

@ 長出了綠葉，樹枝經過

@ 一個冬天，有些彎曲

@ 看見桃花

@ 我知道這是今年開的

@ 去年的桃花都謝了

那一夜

@ 那一夜我居住在靜泊山莊

@ 那座房子雅致而清靜

@ 那一夜月照花林，星垂

@ 平野，青草一直綠到

@ 山莊的門前。那一夜

@ 我住著一間朝南的房子

@ 推開窗戶，外面是一片

@ 月光地和蔚藍色的靜湖

@ 遠處荷香壓彎了一株

@ 疲憊的蘆葦。半夜我起來

@ 撒尿，人類還剩最后

@ 一粒燈火。清晨窗外傳來

@ 好幾種鳥的叫聲，于是我

@ 順著鳥聲尋去，一只鳥

@ 叫著叫著向天空飛去

@ 然后在我目光拐彎的地方

@ 消失。那時湖水涌起

@ 幽藍的波浪，湖邊還有

@ 水鳥棲息在葦叢

@ 藏匿在水草中，另一只

@ 藏匿在虛無里。昨夜

@ 湖水一整夜奔流不息

@ 嘩嘩流響，像在數著銀子

雁鳴湖

@ 昨夜剛下了一場暴雨

@ 湖水汛漲，水位上升，水中的

@ 落日在下沉。昨天最淺的一片

@ 水域，今天成了深淵

@ 今天的雁鳴湖，比任何時候

@ 都蒼茫遼闊。水是漁民們的

@ 家園，魚的國

@ 這里的漁民，在淺水處

@ 種藕，在深水里養魚

@ 在割倒蘆葦的空地上居住

@ 青草長滿了水邊小徑，風在

@ 湖面和草尖上吹拂

@ 一場雨過后，滿湖的蘆葦

@ 都醒了，今天的最后一聲雁鳴

@ 落在湖水之上蘆葦之上

@ 湖邊種滿了楊樹，云彩掛在

@ 楊樹的枝頭，更高處是

@ 一塵不染的澄明的天空

@ 這邊，一只小羊俯身飲水

@ 淺草淹沒了羊的半個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