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來，走下去

———— 父親的信 ————

2008年4月，河南長垣縣苗占鄉馬野莊小學失去了它的第一任校長馬文仲。馬文仲享年42歲，曾是全國聞名的“跪著給學生上課的老師”。6年前，導演謝晉曾率劇組在此蹲守3個月，以馬文仲為原型，拍攝了電視劇《牽手人生》。馬文仲還是一位優秀作家，他的自傳體小說《站起來》曾轟動一時，鼓勵了許多身殘志堅的人們。

捧著父親留給他的信，馬會朝的眼淚噴涌而出。信上是父親反復涂改的字句：“寶貝，自從你7歲以后，我就沒有這么叫過你了，我知道，這些年你心里怨恨我，我不怪你，我心里的苦衷有一天你會懂的。你還記得小時候你媽帶著你出去看牙嗎？那只是我們對你說的一個謊，當醫生告訴你母親，你得了和我一樣的病、我的痛苦和不幸將一一在你身上重演時，我知道我得為你做點什么了，不然我死不瞑目。《站起來》是我專門為你寫的，我希望你能堂堂正正站起來，不止身體，還有內心。兒子，你是老大，爸要是走了，你得擔負起這個家庭的重任，爸對你只有一個要求：好好活著！”

———— 父與子 ————

馬會朝記得自己的童年。那時，父母在村小學里忙碌，他在村莊里到處調皮撒野，玩累了就找個草垛睡一覺，直到放學后父母來把自己尋回家。記憶中，每次都是母親背著自己，他沒有感受過父親背脊的溫暖，因為父親是一個殘疾人。

不懂事的馬會朝有時候也會和小伙伴一起嘲笑父親的殘疾，直到1996年春他7歲時，奶奶心酸地給他講起父親的故事：17歲那年，他以全鄉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高中。可因為遺傳，他患上了發病率20萬分之一的進行性肌肉營養不良癥。這種病遺傳性極強，不會短時間內致人死亡，只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讓病人的身體關節慢慢扭曲變形，所以被稱為“不死癌癥”，馬文仲從21歲那年起，就再也沒能站起來了……

殘疾后的馬文仲沒有精力悲傷消沉。他看見村里的很多孩子因為貧困上不起學，便想辦一個免費村小學，用自己有限的知識去幫助那些上不起學的孩子。爺爺把家里最好的一間房子騰出來，給他當教室。第一年，馬文仲只收到了8名孩子。

馬文仲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教育這8名學生。幾年后，8名學生中有6名考上了初中，在當時引起了極大的轟動。于是，越來越多的家長開始把孩子送到馬文仲這里上學。

痛苦？疾病？幼小的馬會朝對這些詞沒有什么概念，但他也隱隱感覺到了父親的疼，他不再嘲笑父親了。他沒有想到，一個月后，他的命運也跟父親的重疊了。

夏天，一向能走會跑的馬會朝突然變得愛摔跤，手腳也沒有以前那么利索。馬會朝自己沒覺得什么，可父親眼里卻有了深深的痛苦和恐懼。馬會朝的癥狀正是進行性肌肉營養不良癥的早期癥狀，這意味著馬會朝也遺傳了這種怪病。

馬會朝不知道那時候的父親經歷了怎樣漫長的痛苦，他只知道父親對他越來越嚴厲了，不僅要求他每天背許多古書，還要求他學會做所有的家務。馬會朝討厭父親的嚴苛。

10歲時，父親要求他用輪椅推著自己去學校。然而進行性肌肉不良癥的陰影迅速地籠罩了馬會朝，推著20斤重的輪椅，他站立不穩，身體老磕在輪椅上，鼻子嘴巴常磕出血。即便如此，馬文仲似乎對兒子一點都不心疼。

兒子將他推到教室后，他還要求兒子將他從輪椅扶到凳子上，然后在特制的講臺上，馬文仲變形的雙腿跪在地上，一只手支撐著全身的力量，一只手給學生寫字。遠遠看去，就像一個匍匐在地上的乞討者。

———— 《站起來》 ————

在馬文仲的辛苦努力下，馬野莊小學成了遠近聞名的優秀村小學，升學率名列前茅。然而此時，馬文仲卻因為常年勞累，病情急劇惡化，全身唯一能動的僅剩下右手的中指。

此時，13歲的馬會朝也四肢無力，不得不依靠拐杖出行。雖然聰明伶俐，卻沒有一所中學愿意接收他。馬文仲只好買來中學教材，自己在家里教兒子。

不再授課的馬文仲依然堅持備課，備課的方式是，他口述，兒子幫他記錄。這讓馬會朝很厭煩。一學期的課備完了，父親又想出了新名堂：他打算寫一部自傳，依然要兒子給他當助手。

2003年，謝晉導演送了一臺電腦給馬文仲。馬文仲讓兒子在兩個星期內學會打字，此后，他每晚逼著馬會朝給自己記錄1000個字。馬會朝為了表達抗議，將鍵盤敲得噼里啪啦響，父親也不理他。

父親給自己的自傳取名叫《站起來》，寫了幾個月后，馬會朝也漸漸進入了父親的故事，并且越來越著迷，他能靜下心來記錄了。看著他自己敲出來的那些關于過去年月里父親身體的苦難，馬會朝有時也會陷入沉思。整整兩年的夜晚，父子倆在電腦前，一個絮絮叨叨，一個敲敲打打。

小說一寫就是3年，馬會朝從13歲寫到了16歲。2006年3月的一個夜晚，馬會朝實在困了，便靠在椅子上睡著了，等他醒來一看，父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家人趕緊將他送到醫院搶救，馬文仲醒了過來。他看到兒子時的第一句話是：“會朝，《站起來》還沒寫完，我不放心，我不走……”

出院之后，馬文仲加大了創作的力度，終于在2006年完成了22萬字的自傳體小說《站起來》，并拿到了20萬元稿費，他用這筆錢建起了馬野莊村幼兒園。他對兒子說，自己要將一生的心血都付給教育，哪怕是在窮鄉僻壤。

此時，馬會朝17歲，只有小學學歷，在他依然懵懂的心里，隱隱地覺出了一種和使命感有關的東西。

—— 告慰！《黃河岸上的父親》——

2008年，馬文仲42歲，疾病讓他進入風燭殘年。一家人的身影常常一同出現在校園里，父親坐在輪椅上，由妻子推著，兒子拄著雙拐，由妹妹攙扶著。

在19歲的馬會朝心里，父親雖身體孱弱，但一直是一個強者，然而，那年4月，父親真的走了，馬會朝才意識到，自己的天空是父親撐起來的，現在全部坍塌了……

馬會朝開始接手馬野莊小學的管理工作。9月，新的學期開始了，馬會朝發現前來報名的學生從幾百名一下子銳減到100多名。原來，家長們不相信年輕稚嫩的馬會朝。馬會朝焦慮煩躁，他想起當年無人信任民辦私小，是父親背著水和干糧，用棉布綁著自己的膝蓋，跪著、爬著去勸說村民把孩子送來，粗硬的沙粒將他的膝蓋磨得血肉模糊……

就像父親那樣做！馬會朝依靠著拐杖出行，半個月的時間里，他早出晚歸，走訪了90多戶人家，最終將60名學生勸了回來。

只有小學學歷的馬會朝既當校長又當老師。在過去的年月里，父親讓他抄寫的那些備課筆記，讓他在講臺上滔滔不絕。很快，前來聽課的家長也對馬會朝豎起了大拇指！此后3年，馬會朝連續獲得縣里的表彰。

就在馬會朝卯足了勁頭往前奔的時候，2010年年底，病魔徹底來襲。母親每日以淚洗面，馬會朝卻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

大年初一，馬會朝讓母親將自己推到父親的墳前，他終于明白了父親的苦心：他7歲發病，按正常進度，四五年內就會癱瘓，然而父親讓他做家務，推輪椅，鍛煉了肌肉和體魄，他才可以讓病程變緩，比其他同樣的病患者多站了10年；父親讓他抄寫備課筆記，正是想讓他未來接替自己的事業，成為一名優秀的教師；而和父親共同創作的那部小說，卻直接地給了他精神和知識的滋養，父親是想把自己的堅韌和不屈寫到兒子的身體里去，寫到兒子的意志里去！

2011年下學期，馬野莊小學的學生人數又上升至五六百人。馬會朝決定像父親那樣寫一部小說，以自己的視角來講述父子之間的故事，感謝父親早早就教會了他堅強，給了他應對一切變故的能量，小說取名為《黃河灘上的父親》。

2013年年初，18萬字的《黃河灘上的父親》終于完稿。馬野莊小學和馬野莊幼兒園也在發展壯大，馬會朝早已在自修本科學業。也許幾年后，馬會朝的身體關節也會扭曲變形，生活無法自理，可有了父親留下的這些財富，他的一輩子仍然是值得安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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