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有“合理”的愛嗎?
1959年,15歲的少年邁克,站在一個鄉村教堂的門口,注視著36歲的女人漢娜,她獨自坐在聽眾席上,聽著兒童唱詩班的歌聲,為歌聲的美妙感動得熱淚盈眶。那一刻,他覺得她太美了,那些兒童的歌聲太美了,那天下午的陽光太美了,那一刻,他如此迷戀她,他此后的一生都成了那個片刻的囚徒。
這是電影《朗讀者》里的一個鏡頭,也是該電影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個鏡頭。多年以后,成為法律系大學生的邁克,在旁聽一場納粹審判時與這個女人重逢,并得知這個為兒童歌聲而熱淚盈眶的女人曾經是一個納粹,她曾經組織奧森維斯里的囚犯來給她朗讀小說,然后再無動于衷地將他們送往毒氣室。
坐在法庭里,邁克淚流滿面,他無法將“那個女人”和“這個納粹”拼貼到一起,“那個女人”在藝術面前如此敏感,而“這個納粹”則視生命為糞土。當他的同學指出冷靜思考納粹罪行之不可能時,邁克大喊一聲:“讓我們試著理解!”
他試圖理解。他試圖理解為什么一個如此善感的女人可以如此殘酷,一個對殺人沒有羞愧感的女人卻以不識字為恥。只要一個人還有羞恥心,他想,她就還有救。于是,他開始了對她的救贖。他朗讀文學作品,錄下音來,然后寄給獄中的她。她根據這些磁帶,對照圖書,最終學會了閱讀。影片結束后,漢娜自殺了,并要求邁克將自己的全部積蓄交給一個納粹幸存者。如果必須總結這個電影的中心思想,它就是:在對一個納粹文盲的救贖過程中,新一代的德國青年洗刷了自己的罪惡感,完成了對自己的救贖。
又或者,真的存在所謂的救贖嗎?
P+FkJLrO/7GIrXXcnGRUyQ==在這個電影中,比“為什么一個如此善感的女人可以如此殘酷”更難理解的,是為什么一個無辜少年會這樣熱愛一個殘酷的女人。拋開她的納粹史不說,她對他也只有粗暴可言:她對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辱罵他,扇他耳光,理所當然地使用他的身體,最后她一言不發的拋開他,留下這個心碎的少年窮其一生也沒有恢復愛的能力。
比“為什么納粹也會愛”更難理解的,是“為什么納粹也會被愛”。比一個納粹的愛更難理解的,是愛的納粹性。
在所有對“愛”的定義中,有一句話曾深深地打動我:“真愛是對人道精神的愛。”我想它的意思是,只有真正愛人類的人才能愛上一個具體的人。就是當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時,這份愛是在表達這個人靠近真善美的決心,就是說愛是一種能力而不是一個遭遇,就是說真正的兩性之愛是正義之愛的一個分支。但是,如果“真愛是對人道精神的愛”,又如何理解一個人對一個納粹無怨無悔的愛呢?如果邁克不能寬容漢娜殘酷地對待猶太人,他又怎么能容忍她那樣殘酷地對待自己?更可怕的是,如果它不僅僅是在“寬容”她,而是他對她的愛就建立在這份殘酷之上呢?
也許愛與人道不但沒什么關系,而且它甚至是人道的反面。愛的非理性、破壞力,以及他將人向毀滅、瘋狂及痛苦誘惑的引力,都與人道精神背道而馳。正如政治世界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愛情世界也是。正如政治不可能合理,愛也不可能。所謂愛,是人被高高拋起后又被重重砸下的那種暴力,就是被征服者在自我的廢墟上,協助那個征服者殘殺自己。
又或者,漢娜并不反人道,她只是以納粹的方式重新定義人道秩序。在那個秩序中,美,文字的音樂的美,至高無上,而生命,那些密密麻麻的肉體,卻可有可無。對她來說,坐在教堂里被歌聲感動和把兒童送往地獄并不矛盾。別忘了,希特勒也曾一邊坐在瓦格納的歌劇中熱淚盈眶,一邊把600萬猶太人送往集中營。從這一點來說,漢娜是整個納粹美學的化身。在這個美學中,生命并沒有什么內在價值,它只是權力意志的容器。
影片最后,中年邁克問老年漢娜是否會想起那些猶太人,漢娜冷冷地答:“我怎么想無關緊要,反正死的人都死了。”“我以為你學到了更多的東西。”“我學到了,我學會了閱讀。”漢娜學會了閱讀,也僅僅是閱讀而已。
(摘自浙江大學出版社《觀念的水位》一書)(實習編輯 芳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