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離我遠點

他與她在三年之后相遇，她有夫有女生活仿佛圓滿無比，而她面對他時，卻有著異常的恐懼。

夏炎只見過那女人兩三面，僅有的認知都通通被貼上這樣的標簽，沈駿和的妻子，有一個三歲的女兒，來歷不明。這樣神秘的女人大多身負艷史或出自傳說，但是他讓人查來的資料看來卻也平平，大學平平，之后履歷平平，她一整個人都像是一幅裱好的中國畫，清淡的長相，大片的留白，連產權都已經明晰，沒有一點秘密。

夏炎簡直向自己解釋不了，這種突然對那女人產生的窺伺癖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只記得他第一次在夏沈兩家年會上見到她，她一襲黑裙，挽著沈駿和的手臂款款出現，像維多利亞時代的宮廷淑女。在他看來其實五官略顯清淡。因為太淡所以很難讓人記憶深刻，可夏炎幾乎立刻記住了她的長相。

雖然大半原因是因為她是沈駿和的妻子。

可是到了宴會結束的時候他都沒能再見上她一面，其余高管笑著打趣沈駿和金屋藏嬌，不肯再讓嬌妻露露面。他也只是一笑：“素馨身體不好。”

聽得傳聞仿佛是輕微抑郁，夏炎握著酒杯閑閑地說話：“我認得一個老中醫，醫術先不說，祖上幾代都曾是宮里的太醫。“

沈駿和對這個妻子倒真很上心，忙不迭想要聯系方式。夏炎于是在第二天讓助理把老中醫的地址和號碼給發了過去，又給了那人會診的幾個時間。

后來聽人說沈駿和果真帶了妻子過去，這樣興師動眾的，幾乎沒把那小小門診鋪子給拆了下來，他聽說也只是在心里冷笑，果真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遇到素馨的那一次還真是偶然，家政助理和司機請假，他只得自己駕車去老中醫那里拿藥，剛把車停好就遇到一行人浩浩蕩蕩從窄小的門店里出來。

他首先認出打頭的是沈家管家，其次是幾個提著保溫杯的阿姨和護士，走在最后也是最慢的才是那素罄。

沒有化妝的眉目更加顯得淡，卻出乎意料地有種柔弱的風度，大約是不想再吃中藥，竟然小聲求著旁邊的家庭醫生：“你去跟駿和說說，能不能別吃了。”

“不吃您的病不會好啊。”

她蹙眉，但仍舊是溫溫弱弱的：“吃了也沒見好。”

“您可以自己和沈先生商量。”

她嘆息著，卻也老老實實地承認：“我不敢去。”

他差點笑出來，幸好天色暗，一堆人走過去根本沒有往這邊看，進了停在藥房最近的一輛房車還能聽見她苦惱著，小聲同人討價還價：“那有藥丸嗎？我吃藥丸也行的。”

“這個您也可以跟沈先生說。”對方倒是不卑不亢的。

素馨更無語了，扭過頭認真看了一臉“為什么不問下沈先生”的家庭醫生一眼，很無奈地反問他：”你覺得會是他答應了以后我才來問你的嗎？”

他終于忍不住，用手肘抵著嘴唇強忍著笑了一聲，那幫人下意識地往這里掃了一眼，卻都沒能看清彼此是誰，素馨大約是覺得尷尬，擰身就鉆進車里去。

夏炎心想這女人倒跟別的不一樣，也不知道沈駿和哪兒尋來的這個寶，但也僅限這么一想。

其后公司幾個老干部生病住院，他抽出時間親自到醫院里去。不料這樣也能遇見她，手邊還牽著一個只到膝蓋的小女孩坐在候診室里，同款的粉色連衣裙和發箍，粉妝玉琢偎在她懷里。沈家的管家形影不離，一眼瞥見夏炎，當即含笑著上前來打招呼，堪堪正把素馨同他的視線給擋住。

“夏先生。”管家看一眼跟在他身后替他拿著花的助理，又問，“您來看朋友？”

他只是點了點頭。

轉身剛要走卻瞥見對方手底下鉆出一個小女孩，揪著那管家褲管，只一點點高，走得也搖搖晃晃，仰頭沖他一笑就露出缺了一對門牙的兩排小牙齒，竟然清清楚楚地叫了一聲：“爸爸。”

不說管家，連夏炎自己都嚇了一跳，唬得管家一下把那小女孩緊緊抱起來，倒像是對方會來搶一般。那孩子看到幾個大人反應這么大估計覺得好玩，立刻咯咯又笑了起來，在他懷里擰來擰去，接連著又邀功似的喊了好幾聲爸爸。

管家簡直冷汗連連了，想捂她嘴又不敢，只是赧然地哄著她，又回頭對他解釋：“小姐病了好久，您別介意。”

他很明白這絕非自己的女兒，卻又悵然著，俯身摸了摸小姑娘剪得平平的童花頭，越看卻越覺得這張小臉眼熟得令人心驚。

剛站直就看見素馨站在背后，他幾乎驚異地發現她整個人都在發抖，像見到鬼一樣地戰栗。他開始以為自己對那小女孩做了什么使她如此恐懼，可他甚至連話都不曾說過一句。

他心中生疑，而這一切異樣的反應卻來不及讓他琢磨，他想到什么卻又很快像陣煙似的毫無蹤跡，他剛想解釋那孩子已經劈手被她奪了過去，背過身只是一副窄窄的側影，她依舊在發抖，連聲音也是：“醫生什么時候過來？”

管家已經有“逐客”的意思，他轉身大步往電梯走去，幾個助理來不及追上他，差點被擠到電梯外頭。小小的空間幾乎都充盈著他隱隱的怒意，光潔的鏡壁映出他整一張臉，明明怒火中燒卻依舊冷冷地在笑，終于有不怕死的小心翼翼地問了出來：“先生，還要去病房嗎？”

他青筋畢露，差點爆出粗口，還他媽看什么，他恨意怒發簡直咬牙切齒地怒吼，整個電梯都仿佛被震了一震，電梯門不巧在這時候打開，嚇得一樓等候的人不覺整齊地往后退了好幾步，他只是甩手大步往停車的地方走去。

剛坐下他就把車門狠狠甩上，司機和助理只知他在發火，卻不知為了什么緣故，只得委婉地提醒他接下來的日程：“您今天得開股東大會。”

他冷冷地道：“停了。”

助理怔了怔。“可這是公司章程。”

“扯淡。”他扯下領帶，發動引擎，把電話直接關機，卻另外開了藍牙撥給還在公司的私人秘書，“給我好好查下那個叫素馨的女人，我要她全部的資料。”

一

夏炎破天荒第一次為私事來見沈駿和是在那次股東大會之后，夏炎持股并購了沈家三分之一的內資股，是名義上的執行董事，也是實際的控股方。沈駿和向來是和他沒什么來往，這次卻也欣然約見。

兩人見面就定在望天的沈家的別墅里，一副巨大落地窗出去正是沈家露天游泳池，他一眼看到帶著女兒游泳的素馨，并沒有換泳衣，只是和游泳老師幫著協調小女兒的泳姿。

沈駿和也是冷靜的，看到他不動聲色的目光時說：“我們寶寶從出生就有免疫缺陷，醫生也說了，與其等病來了再治，不如先提高孩子自身的身體素質。”

夏炎淡淡地哦了一聲。

沈駿和又笑：“聽管家說，夏先生上次在醫院遇到素馨了。”

夏炎漫不經心地抬眼掃了他一眼，聽他繼續說下去：“寶寶兩歲的時候被綁架過，那次經歷對素馨傷害很大，所以她一見到陌生人接近寶寶就會渾身發抖。”

夏炎終于若有所悟地笑了，不輕不重地哦了一聲。

沈駿和擱下茶杯，也是針鋒相對地盯住他：“不知道夏先生還有什么疑問，竟然動手查起了我們沈家的私事。”

“如果寶寶是我女兒的話，”他雖則仍舊在笑，但眼睛只是冰冷無比，“那還算你們沈家的事嗎？”

沈駿和忍無可忍地霍的一下站起來，鼻翼呼呼死死地盯住夏炎：“你別欺人太甚。”

夏炎怡然地握著茶杯，目光卻無法抑制地低冷下去：“你想怎么樣？”

他怒意勃發直接跨過茶幾，之前察覺形勢不對一直在客廳觀望的管家趕忙上來抱住自家少爺，動靜一時太大引得原本還在游泳池陪著女兒的素馨回頭看了一眼，原本從進來起夏炎就一直看著她們，此刻目光相撞她猛地一顫，然后俯身把女兒從泳池里抱起，不顧游泳老師叫著沈夫人擰身走進了后面的休息室。

他眼色猛然一沉，一直等在外頭的保鏢此刻都闖了進來，夏沈兩家也不至于在這個地方動手，夏炎未說二話，起身就往外走。沈駿和冷冷地在后頭吩咐：“送夏先生出去。”

司機就等在外面，提了他的西裝和風衣恭恭敬敬地站著，等到進了車里他才收起在沈家那一臉漫不經心的笑意，司機在后視鏡里瞧見他的臉色，頓時把一腔困惑憋在了肚里。

他想抽煙，坐副駕駛座的助理識時務地遞來一盒香煙，他卻又發狠地將那整盒煙一把捏碎，怒火中燒般砸在椅背上，硬質香煙殼彈跳幾下落在他腳邊，又被他抬腳碾碎，仿佛恨不得碾碎的是某個背影，讓她永遠都不能出現在自己面前。

還有那個小女孩，那聲再自然不過的爸爸讓他心疼如狂，他簡直痛恨這樣的自己，痛恨這種步步遲疑步步猶豫的自己，可是他像被人下了盅，即便是越陷越瘋狂的地獄他都甘之如飴。

秘書找來的資料跟先前差不了多少，一切經歷似乎都很平平。三年前她和沈駿和在香港的某次餐會上認識，奉子成婚，他面色冷凝看得字字仔細，卻嚇得秘書面色發白大氣都不敢喘，只是猶疑著問了一聲：“先生，還要往下查嗎？”

“查！天翻了都給我查下去。”他擲下那薄薄一沓紙，然后極端不耐煩地跌坐到椅子里去，精疲力竭地說，“派人給我盯緊了沈家。”

果然不超出他的預料，第二天沈駿和就命人辦好了素馨和她女兒去法國的護照，現在就在候機室里。他從助理那里剛聽得消息，二話不說丟下一堆人和一攤會議驅車趕去，連機場保安都驚動了，興師動眾趕來一幫人維持秩序。

他簡直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落魄，連西裝扣子都是敞著的，領子折在襯衫里，他卻毫不在意，只是朝他們過來，每一步都像是怒意凜然，每一句話都像在咆哮。

“你最起碼讓我知道，孩子他媽的到底是誰的？！”他怒吼著，拎著風衣的手背青筋畢露，連脖頸處仿佛都能看見隱隱跳動的大動脈。

素罄只是覺得恐怖，感覺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動，仿佛那個晚上的場景清晰倒帶，暈黃的落地燈，高而遠的酒店天花板，她在尖叫，整個過程她只聽見自己的尖叫聲，像把利刃，緩慢而遲鈍地凌遲著她身上所有延時的痛覺。

她開始習慣性地發抖，只想要尖叫，只有尖叫才能讓人知道她被困在這里，只有尖叫才會有人發現來救她出去，可是根本沒有人，等到一切結束都沒有人把她從生不如死的痛苦里解救出來。

寶寶被嚇壞了，她含混不清叫媽媽，見她根本不理自己，于是又仰頭看因怒意而同樣發抖的他，清脆而清晰地又叫了一聲爸爸。

夏炎愣了一下，放佛猛然從夢魘中掙脫出一般。管家趕忙上來把寶寶抱起捂住她眼睛，跟在左右的護士從車中熟練地取出急救箱，為素罄注射鎮靜劑。

等她情緒鎮定之后護士立刻將她扶進車里去，寶寶亦被管家送到護士手中，她由人抱著，卻努力頻頻回頭看自己，仿佛戀戀不舍的樣子，又軟語叫了一聲：“爸爸。”

夏炎像是迎面被人摑了一掌似的，終于猛地清醒過來。

管家譏誚地看著他，卻仍舊是彬彬有禮的：“夏先生，您是要跟著我們去醫院呢，還是搭下一班的飛機去法國？”

他知道對方話里揶揄的意思，但他根本沒有精力來回應。只是疲憊地折身坐到車里，私人秘書正巧打電話進來，他接通，還是關于素馨的。

“那沈夫人好像三年前受過什么刺激，生下的女兒身體也一直不好，”對方停了停，給他留出拒絕或繼續的時間來，“您說，還要查下去嗎？”

“我想看下那素罄的診斷書。”

二

“抑郁性神經癥，在某些突如其來的事件出現在對方面前時，會引起對方迅速的應激反應，重者為抑郁，恐懼又或者去刻意地遺忘，甚至休克乃至死亡。”

那個鬼屁綁架他根本連信都不信，可他終于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那女人看見自己像見到魔鬼一樣，

那天是他生日，生意場上有人有求于他，巴結地說有份大禮，他渾不在意，洗完澡從浴室出來就看到床上有個女人，那天他其實喝醉了，又或者根本只是受了誘惑。動作很粗暴。

他記得那女人反抗過，可僅存的憐憫都像是潮水，漫不經心地漲過心口又漫不經心地被沖了下去。她一直背對著自己，他根本看不清楚她長什么樣，天沒亮她就逃走了，只有那副背影，蜷在床角渾身發抖的背影，奇特的記憶點就在一瞬間洶涌得令他無能為力，他猛然記起來究竟是為了什么會對這女人產生這么強烈的興趣。

他覺得自己的心臟片片碎裂，在胸腔嗡嗡巨響，碎片鋒利的邊緣割裂他五臟六肺劇痛無比，這其實是他犯下的錯誤，他甚至連為自己辯駁的權利都沒有。

很久他才聽見自己的聲音：“不用查下去了。”

僅握住的一線生機最終被自己毫不留情地放棄，他被重新挾襄著沖入激流洶涌的大海中去，漫無目的，跌跌撞撞的從此只有他一個人。

他想不去見她，但總能見到她，有時候在醫院有時候在公司年會上，他焦慮地想，如果去了國外是不是好～點，秘書迅速將他下個月的行程安排到海外，可是這樣還不夠，永遠不夠。

他剛坐下就聽到斜前方有人清脆地叫了一聲，爸爸。他心猛地一顫，仰頭看去才知是尋常一家三口出國旅游，叫爸爸的小男孩不過比寶寶略大一點，長得斯斯文文，正由父親抱著看舷窗以外白云朵朵，一邊驚呼一邊迭聲喊著爸爸一道過來看。

夏炎迅速將頭低下去，正欲請空姐倒杯水時又聽見有孩子迎面口齒清晰地叫了聲“爸爸”。

這次他沒有抬頭去看，只是繼續詢問空姐航班行程，得不到回應大約使那孩子灰了心，對方于是提高聲音，索性一連又叫了好幾聲爸爸。

他聞聲看過去，終于怔了怔，怎么都想不到會在這里遇見寶寶，和素馨。

她臉色一變，終于看見了他。只是將女兒更緊地摟進懷里，然后一言不發地擰身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孩子在她懷里掙扎，被她呵斥幾句就不再鬧了，只是隔著過道眼巴巴地看著夏炎。

他覺得肺腑正被充盈，又在孩子哀求的眼神里再度被撕裂。但他根本就不敢有任何刺激到她的舉止，他只敢僵硬地這樣坐著，壓抑著如潮水沖刷的狂悲和狂喜的心情。

很快坐夏炎前面的小男孩注意到一臉不高興，被素馨緊緊抱著的寶寶，他爸爸也發現了自己兒子反常的舉止，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卻是個粉妝玉琢的小姑娘，于是含笑著鼓勵兒子：“去跟妹妹打個招呼。”

小男孩雙手攀住椅背，踩著父親的腿彬彬有禮地展現自己良好的教養：“你好。”

“你好。”

“我有巧克力。”

寶寶笑出漏齒的小門牙，夏炎仿若未聞，低頭自顧自去看機艙提供的商業報紙，這動作大約終于使素馨感到安全，她遲疑著任由寶寶從她懷里滑下來，搖搖擺擺的，卻是一把撲到了夏炎腿上，仰頭又清脆地叫了聲，“爸爸。”

夏炎迅速抬頭慌張地掃了一眼素馨，她又在害怕，她又露出了上次機場那樣崩潰和驚恐的神情，她甚至習慣地開始發抖。仿佛瀕臨溺水的人緊緊盯著她唯一的指望。

他終于察覺無能為力的世界末日感，他也無比確信這孩子的歸屬，而他能做的只是把她撥開，漠然得仿佛他不知道她究竟會是誰的孩子。

“我不是你爸爸。”他感覺胸腔正劇烈地疼痛，當他終于不得不逼自己說出這句話時。

寶寶大眼睛忽閃忽閃，像是聽不懂他的話，那小男孩已經殷勤地從自己背包里拆出一盒巧克力，她被夏炎抱起直接抱到一家三口中間空下的位子上，聽她在自己懷里又低低叫了一聲，爸爸。

他有一瞬間幾乎恨不得想殺了自己，也恨不得從來沒有遇見過那個女人，又或者只要一場意外事故，他就能自私地永遠把所有留在自己身邊。

三

飛機落在萊茵機場，早有司機等候，沈家亦安排人來接素馨母女。寶寶號啕大哭起來，當意識到他不可能繼續和她們在一起。素罄哄著寶寶，實在哄不過便狠狠心將她一把塞進車里，那孩子只是聲嘶力竭，一只手拽著她的衣襟卻努力回頭望著他，含著哭腔又叫了聲爸爸。

司機躬身等他，卻看不見他一絲一毫的表情，他只是筆直地站著，毫無預兆地突然大步朝素馨走去。

車門尚未合上被他大力地從外面握住，素馨嚇了一大跳，下意識抱著孩子往里瑟縮，連這小小的動作都讓他肺腑劇痛，而他只能做到努力不去看她，然后騰出另外一只手，朝孩子道：“把她給我。”

素馨幾乎是虛弱地哀求：“不……”

焦慮仿佛要將他燃燒殆盡，他渾身無數責張的血液都在喧囂，抑制不住只想沖她咆哮。

“好當年算是我強暴了你，你現在就去報警，要殺要剮隨便你。”他咬牙切齒，額角都有突出的青筋，樣子真是恨到極點，“但你他媽想都不用想把我女兒帶走。”

素馨只是傻傻地盯著她，孩子被她緊緊摟在懷里，像是要嵌進懷里去，這樣才能永遠不會分離。他不耐煩終于開始粗暴地去掰她手指，一根一根，然后終于捏住她清瘦的手腕。

她又想起那個晚上，那個晚上，她從學校上夜自習回來，一堆人直接從面包車里下來把她拉進車里去，她掙扎過，哀求過，其中有些人想碰她，被當中為首的一個狠狠打了一巴掌：“這是黃爺指定要送人的，你也敢碰。”

她被人扛著送到不知道哪里，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家酒店，身上的校服全被人換掉，她怕得要死，可是根本沒人愿意幫她，進出的服務員只當她是夜店流鶯，任她怎么哀求都不理。

她終于絕望了，那天晚上那個人就是這么捏著她手腕，就是這么硬生生把她拖入地獄里去。

她絕望地盯著他，絕望到連眼神都像是被折斷，孩子終于被他奪了過去，她就勢脫力被甩到車后座上，虛弱地伏在那里，窄瘦的脊梁這樣劇烈地發抖，他疑惑她是要把心肺嘔出來才作罷。

“你不能把她帶走，”她低低地喘著氣，“我會死的，沒有她，我會死的。”

他劇烈一震，寶寶嚇壞了，擰身又哭喊著要媽媽，這時候司機才敢走近他，趁他走神的空當順勢把孩子奪了過去。他們都以為以夏炎的性子鐵定又會把孩子要回去，于是立刻帶著寶寶坐上了另外一輛車里。

他僵硬地扶著車門就這么看著她，看著她伏在車后座上無能為力地大哭。他一直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他也曾千方百計地想做出補償，但他所做的一切其實是構建在海市蜃樓上的幻境，空虛到根本彌補不了年輕時犯下的過錯。

夏家司機冷汗連連，等他終于把握著車門的手松開之后才敢低聲勸解：“先生，我們走吧。”他果真轉身大步地走開了，一直往前走，往前，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走到沒她的地方去。

這樣自己才能活下去。

沈駿和電話打來的前一天他在酒吧喝了整整一天酒，宿醉過后頭疼得要命，他差點連手機都找不到，等到搖搖晃晃地接通的時候才察覺沈駿和語氣里的慌張，他說，一直聯系不上素馨。

他立刻翻身坐起，坐得猛了只覺一陣惡心：“她住哪里？”

沈駿和大約知道在機場發生的事情，哪兒都聯系不上才病急亂投醫找上夏炎。夏炎連衣服都沒換直接拿了車鑰匙出去，這次素馨是帶了寶寶來法國看病，最后他直接找到她住的醫院附屬樓。

但是怎么敲都沒人。

他命令助理聯系法國當地政府，隨后找準她所在的樓層，選了一處看似穩妥的空墻壁直接翻了進去。幸好當年的身手沒丟下，房間空蕩蕩的大約還沒來得及收拾，他找到臥室一眼就看見被綁在床頭的素馨。他臉色猛地一變，快步上前幫她把繩子松開，因為慣性她反倒一下撲到他懷里去，只是出于本能地緊緊握住他的衣襟：“寶寶，寶寶被帶走了。”

他二話不說俯身將她從床上抱起來，車子就停在樓下，她什么依靠都沒有，即便沈駿和坐最快的航班過來都要明天才能到，她現在只有他，能救出孩子的只有他。

她像溺水的人終于握住那塊浮木，她就這樣緊緊握著夏炎的袖口，骨節發白，大而亮的雙目當中只有一點點絕望的微光：“是飛機上那一家三口，是他們，是他們把寶寶帶走的。”

“他們說過什么嗎？”

素馨努力地回憶著：“他們說，只有你去，才能把寶寶交出來。”

夏炎沉吟著，說實話當時在飛機上他并沒有覺得那一家三口有什么奇怪之處，但是他們又是為了什么綁架寶寶卻來要挾自己？

素馨終于有些明白，虛弱地呻吟著：“他們以為寶寶跟你有關系。”

夏炎恍然，飛機上兩人的關系確實不太尋常，而寶寶又總是叫自己爸爸，他目光一冷，正欲安慰素馨的當頭聽到手機響，接通立即就聽見對方只是飛快地報了一個地名。

“想見你女兒，就到這里來。”

光聽聲音夏炎立刻明白過來是以前在商業場上結的宿敵，只是沒想到會一直追到法國，更沒想到會綁架了寶寶來要挾自己。

他的聲音簡直滲著冰，咬得牙齒咯咯地響：“你敢動我女兒試試。”

“你過來了就自然知道我把你女兒怎么了。”

素馨顯然聽見電話那頭的人說了什么，身體劇烈一顫，整個人撲過來只想要把他的手機奪過去。她力氣超乎意料地大，他開著車，沒敢去搶，手機被她拿在手里，她幾乎是帶著哭腔地哀求：“寶寶她身體不好，你不要嚇她，我求求你千萬不要嚇她……”

電話已經被掛斷了，她握著手機哭得毫無辦法，幸好這時候助理已經聯系上中國大使館，他用法語簡單地把事發經過講了一遍，大使館工作人員立刻又聯系事發地警局。最后還是他站了出來：“他們想見的人是我，不要打草驚蛇，讓我先去見見他們。”

素罄握著他袖口還沒有松開，絕望地盯著他：“我跟你一起。”

夏炎眼神微動，然后軟下聲音去：“太危險了，你先在這里等著，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

她木然地搖頭：“沒有寶寶，我會死的。”

四

這句話她曾經說過，但沒有一次比現在悲慟。她眼神空洞只是仰頭固執地望著他，讓他無法控制只想抱緊，然后再也不要分離，但他不得不將她推開：“放心，不會有事的。”

而她固執得是這樣百折不回：“我要和你一起。”

最后他費盡口舌才終于將她說服，當地警方安排了最周密的保護措施送夏炎上車，沈駿和已經從國內趕過來陪她。

他們就這么等了一天，等到當天晚上，警局特派隊已經上山去接應，素馨根本沒有怎么睡過，沈駿和勸不了她，只得把安眠藥摻在開水里。她昏昏沉沉也只是迷糊了幾小時又立刻被驚醒。

是深山里頭的幾聲槍響，醫院傍山建著，臨湖而立，后頭就是一叢又一叢的人工防護林。素罄絕望地想，寶寶，寶寶會不會就死在那幾聲槍響里，還有夏炎，他能不能把寶寶帶回來，他，自己還能不能活著回來？

她迷迷糊糊地又把自己嚇了一大跳，卻不知道從何而來這無緣無故的巨大恐懼，沈駿和眼見她情緒不對立刻叫來護士給她注射鎮靜劑。她一聲不吭地任憑對方施針，最后終于又靠著沙發完全睡了過去。

睡得并不安穩，夢里遠遠近近全是關于寶寶和夏炎的夢，當她尖叫著驚醒的時候沈駿和亦是一臉疲倦，胡子拉碴顯然一夜沒睡的樣子站在她床邊。

素馨驚恐地盯著他，他突然像是明白過來，看了她許久，才靜靜地問她：“你想知道誰的消息？”

她茫然不解，聽著他幾乎泄氣的語調：“是夏炎，還是寶寶？”

她心猛地一緊，發出來的聲音簡直不像她的，沙啞的，惶恐到仿佛正把自己凌遲得手足無措：“寶寶，夏炎……”

沈駿和猛然轉過身去，大步走出病房。

直到門口他才扭過頭看了看顫顫巍巍的她一眼，近乎悲哀地笑了笑：“夏炎回來的時候就來看過你，但是你當時剛睡著，他沒把你吵醒。”

她只是一無所知的樣子，搖搖欲墜般撐著床榻仰臉看向他。

“寶寶沒事，只是受了點驚嚇。他中了一槍，剛從急救室里回來。”

她低低驚呼一聲，想要掩藏卻已經被沈駿和盡數看在眼里，他就扶著門靜靜地看她：“我一直以為自己有機會，”最后他竟然還是笑了笑，無可奈何地說，“究竟是我遇到你太晚，還是我愛你不夠？”

素馨艱難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但是他已經走了出去。

她翻身坐起，找去寶寶的看護室，寶寶并沒什么大事，已經酣然睡去。

主治醫生正從病房出來，見是病患監護人立刻用英文叫住了她。法國人講英語帶著濃重的鼻音，她勉強聽得懂終于明白寶寶白細胞有綜合缺陷，倘若要進一步確證，需要回國拿來出生診斷書。

她只覺迎頭痛擊，腦中轟然一下大片空白，對方也做過母親，頗能體察素馨此刻的心情，當即挽住她的手臂和顏勸慰：“這次檢查并不能代表最終結果，這件事最好還是同孩子父親商量一下。”

父親，父親，她迷惘地仰頭看那人，聽見她仍用法國人慣用的語速輕快地告訴她，那中國男人已經清醒了，一直想來看看你。

她迷迷糊糊地被女醫生帶著走進病房去，夏炎今早才動完手術，剛剛被轉到普通病房。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幾次想要走開，但一想起寶寶最后還是把門推開了。

他穿著病服原本睡著，在聽到聲響的剎那就立刻醒了過來，只是在枕上側過頭來眼巴巴地看著她從門口慢慢挪了進來。

她幾乎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嘴巴動了動，無聲地說了句，謝謝。

他竟然也看懂了，偏過頭去，淡淡地說：“你和寶寶都是受我牽連的。”

提到寶寶她終于忍不住了，用手掌捂住臉，腳一軟就跌坐到他床邊的木凳上去。

他一急起身想問發生什么事了，不料牽動剛動完手術的左肩，他悶哼一聲又忍著疼慢慢躺了回去，才問：“怎么了？”

“醫生說寶寶有先天白血病，但還要確診，需要出生證明。”她嗚咽一聲，幾乎又想哭了，“可是我在香港生下她，記不得是哪家醫院了。”

他并不吃驚，只是心疼，二十剛出頭的姑娘在異地生下私生子，驚恐和無助可想而知，又想掩人耳目，如果不是遇到沈駿和她幾乎無法想象以后的日子要怎么過下去。

當天下午他們就轉機從法國回到北京，剛下飛機就見到夏家司機和助理等在那里，一見他們下來就迎上去把一沓資料遞給夏炎：“先生，全在這里。”

他轉而將這些文件遞給身后抱著孩子的素馨。

她只是習慣性地睜大眼睛，然后難以置信他能在這么短的時間把問題解決。

夏炎苦笑著說：“從認出你的第一天起我就讓人查過寶寶的背景。”

沈駿和的臉色變了變，卻也并未再說什么，只是自顧自坐上沈家的車回公司去了，將不知所措的素馨留在那里。

夏炎的私人秘書這次還帶來幾個家政阿姨和護士，自動將孩子從素馨懷里接過去，夏炎這時候反倒顯得局促，倉促地解釋說：“我認識一個國內著名的內科大夫，明天我們帶寶寶過去看看。”

素馨只是抬頭掃了他一眼，然后無言地點了點頭。

五

這一路上特別安靜，他們之間的相處中很少有這么平和的氛圍，誰都沒有說話，只聽見引擎低頻率的嗡嗡盤旋。夏炎坐久了只覺雙膝發酸，稍稍調節下坐姿卻被寶寶一眼瞧見了，她輕輕地喊了聲爸爸，卻是扭頭看著素馨，口齒伶俐地說：“爸爸身體不舒服。”

她飛快地抬眼掃了他一圈，雖然最后還是照舊再低下頭去，但夏炎只覺心中仿佛有羽毛掃過，觸不可及的柔軟。

寶寶不知道為什么這一路顯得特別高興，雖然身體弱，但正是學舌的年紀，自說自話反常得很，又講起夏炎拿著槍把她從壞人那里搶回來的情景，當時他肩上中了一槍，腳上又被散彈擦到，只顧抱著孩子在莽莽的叢林中狂奔，最后一頭栽倒在盤山公路邊上，幸虧上山搜尋的警察找到了他。

寶寶學著當時夏炎教給她的話，一板一眼地比畫：“當時爸爸流了好多血，抱著我走了好長好長一段路，還跟我說了好多好多話。他說爸爸以前做了很多錯事，對不起媽媽，媽媽這輩子都恨死他了，如果他這次回不去了，以后讓我不要再叫他爸爸，這樣沈叔叔就不會難過。就會對媽媽好，也會對我好。”

開車的司機和坐在副駕駛座的助理通通只是一言不發，素馨照舊垂著頭，露出纖直細白的脖頸，他伸手只想摸摸那劉海，沒等碰到卻仿佛觸電似的反將手收了回來，只是叫了一聲：“素馨。”

她沒有應，他也沉默下來。

很久才聽到她終于說話了，像第一次見到那樣，輕輕柔柔的。其實她一直是這樣的人，溫和地說話，溫和地看著沈駿和，即便他們針鋒相對到最厲害的時候，她驚恐的眼睛深處還是一派溫潤的光亮，連哭都不敢發出聲音。

“我知道了。”她輕輕地說，又將頭低下去，“可我做不到。”

他像被一拳砸中心肺，又像個剛經歷失戀的大男孩般無辜地看了又看她，卻不敢再多說任何一句話，只說：“我明白了。”

回到夏家即要安排檢查，那幾天他帶著寶寶滿城玩樂，每天都很晚才到家，素馨當然擔心，一次等到深夜一點才見他抱著孩子回來，寶寶被他用西裝裹著已經熟睡過去，她生氣無比，一整天都沒跟人說過一句話。

反倒是夏炎低聲下氣地過來求她，抱著孩子：“我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對她好。”他靜靜地看著素馨，陳述他可以預見的事實，“我只想補償她。”

第二天他就帶著孩子去做了檢查，等到半個月之后報告出來，夏炎獨自一人開車去醫院取來報告。

確實是突發性白細胞障礙。

其實他很早就知道這結果，但他不確信素馨是否能夠承受，而現實超出他的預料，素馨并未因此而崩潰，只是靜靜地出了一會兒神，然后問他：“寶寶還有多長時間？”

“半年。”

她坦然地在放棄治療承諾書上簽字，沒有猶豫，反倒是夏炎盯著那薄薄的一張紙很久，一滴水突然砸到紙上，很快洇開她黑色簽字筆的名字。

之后半年里他帶著素馨和孩子去埃及看金字塔去巴黎看埃菲爾鐵塔又去佛羅旺斯看薰衣草，三月份，寶寶在日本奈良看梅花鹿的時候停止呼吸。天色尚早，來的大多都是從京都直接坐JR的居民，怡然慢行在奈良公園里飼喂小鹿，遠遠的幾乎可以聽見東大寺，春日大殿方有清幽的鐘聲，大約是朝拜的僧人正齊齊做著早課。

他們送走寶寶之后的當天就回到了北京，沈駿和已經派了司機在機場接她，兩人俱是整整瘦了一大圈的模樣，去時的衣服皺皺巴巴地裹在身上，兩人疲憊不堪地迎著北京干燥的沙塵下機，夏炎只是固執地，仿佛只是等待她做出一個選擇。

“夏炎，”她仰頭尋到他雙眼 “我們以后不要再見面了。”

他劇烈地一震，猛然盯住她雙目，仿佛以為自己聽錯，然而她那樣清晰無比地說：“我很感激你，如果說我不曾對你動心那是自欺欺人，可不是這樣的。”

她依舊是溫和的，在激烈的針鋒相對以后能夠這樣從容，看定之前無比懼怕的人讓她心生寬慰，甚至帶著淺淺的笑意，雖然疲倦無比。

“你帶給我的除了心動，還有那些曾讓我生不如死的記憶，而與你在一起的每時每刻都提醒著那些不堪的畫面。”

“愛情不是一開始的掠奪，就注定最后的歸屬。”

“夏炎，我很謝謝你，讓我原諒你，也放過我自己。”她折身往沈家停車的方向走去，沈家管家站得筆直，不卑不亢地朝他略點頭，叫了一聲夏先生。

他恍若未聞，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看那抹曾嵌入腦海而令自己痛苦無比的纖細背影越走越遠，仿佛要從他記憶里永遠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