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為何三次入黨

在宋崇實眼中，父親宋時輪是個軍政全才：戰(zhàn)爭年代，他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等諸多戰(zhàn)役，以敢打硬仗、惡仗著稱；和平年代，他在軍事科學院任職期間，管理更是一把好手。宋時輪一生三次入黨，歷經(jīng)坎坷，卻始終對黨忠心耿耿，不離不棄。

在北京海淀區(qū)花園路一棟普通的住宅樓中，宋崇實接受了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的專訪。她說：“父親不論打仗還是搞軍科，都以嚴著稱，對子女的教育亦是如此。”回憶父親，宋崇實感慨良多，“父親生前不肯寫回憶錄，即便有人采訪，也是多談別人。在我退休后，有種越來越強烈的愿望，要把老一輩可貴的革命奉獻精神記錄下來，留給后人。”

熊雄對父親影響深遠

1907年，宋時輪出生在湖南省醴陵縣一個農民家庭。他在縣立中學讀書期間，與左權是同學。在進步教師的影響下，他們發(fā)起成立了“社會問題研究會”，抨擊時弊，進行反帝反封建斗爭，被學校開除了學籍。

1924年春，宋時輪和左權等同學一起赴廣州報考黃埔軍校，當他們走到半路時，身上的盤纏所剩無幾，如果大家停下來打工，肯定會延誤考試。宋崇實說：“關鍵時刻，父親提議把錢都湊到一起用，大家繼續(xù)上路，自己一個人回家籌款。身無分文的父親邊打工邊返鄉(xiāng)，有時候甚至還要乞討，歷盡艱辛，終于回到家鄉(xiāng)湖南醴陵，當時又染上了瘧疾，直到1925年冬才漸漸好轉。”正因為如此，宋時輪沒有和左權等同學一樣，成為黃埔軍校一期的畢業(yè)生。直到1926年春，他才再次報考黃埔軍校，成為第五期學員。

“父親忘不了黃埔軍校校門上的那副對聯(lián)‘升官發(fā)財請往他處，貪生怕死勿入斯門’。正是這話，讓19歲的他立志走投軍救國的道路。然而，父親在革命隊伍中也并非一帆風順。”宋崇實說。

1926年，宋時輪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1927年1月，轉為中國共產黨黨員。他剛入黨沒多久，蔣介石便叛變革命，血腥屠殺共產黨人和革命志士，制造了“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宋時輪以“共黨嫌疑”罪名在廣州被捕入獄兩年。中國共產黨優(yōu)秀領導人李大釗、陳延年、趙世炎、蕭楚女、熊雄等先后被捕并遭到殘忍殺害。

宋崇實曾聽父親講，“當時在監(jiān)獄，每天晚上消夜（殺人）情況十分緊張，凄慘異常。父親開始的時候有些不知所措，這時，黃埔軍校政治部主任熊雄也被押解到監(jiān)獄中。父親和熊雄的牢房是并排的，中間隔著兩間，利用放風時機，他和熊雄交談過3次。熊雄給父親講了當前國內外的形勢，共產黨的任務和共產黨人應有的品質。熊雄問父親是哪里人，村子有多大，村里多少人口，鼓勵他多聯(lián)合沒有飯吃的勞苦大眾一起革命。短暫的談話，讓父親豁然開朗，認識到國民黨反動派的丑惡，革命意志也越發(fā)堅定起來。”5月17日，熊雄被國民黨秘密殺害，宋時輪痛心不已。宋崇實說：“父親一直到晚年還經(jīng)常提起，熊雄對他的教育影響了他的一生。父親說，‘熊雄雖死，但會有千千萬萬個熊雄繼續(xù)革命事業(yè)！’”1929年，宋時輪兩年刑滿，因為沒有暴露黨員身份，被釋放出獄。

輾轉三次入黨

關于宋時輪幾次入黨的經(jīng)歷，社會上有多種猜測和質疑，宋崇實向記者詳細介紹了其中的真實原因。

宋時輪出獄后，很快離開廣州去香港接轉黨組織關系，等待分配工作。在住所附近，他巧遇老同學李適生，硬要拉他去廣西張發(fā)奎國民黨的部隊工作。為了避免節(jié)外生枝暴露身份，宋時輪匆忙離開，沒能和黨組織接上頭。“父親坐船去上海，繼續(xù)尋找黨組織，可是他在上海人生地不熟，始終聯(lián)系不上，眼看錢花完了，他只能輾轉回到家鄉(xiāng)，組建游擊隊，公開向反動派宣戰(zhàn)。”

毛澤東曾說：“宋時輪，你也是一路諸侯啊。”宋時輪確實是一路諸侯，從廣州回到家鄉(xiāng)，他就一直沒有停息。宋崇實說：“父親想法很明確，就算暫時找不到黨組織，也要自己拉起隊伍來，反正不能隨了軍閥。他對家里人表明立場：‘我要繼續(xù)干革命，跟地主、軍閥勢不兩立。’隨后就上了山。白天在山上躲著，晚上到山下的村子里找吃的，發(fā)動群眾。”宋時輪化名“張司令”，帶領這支被當?shù)厝朔Q為“黑殺隊”的組織，在醴陵、瀏陽、攸縣和江西萍鄉(xiāng)一帶打游擊。“后來，對這一段歷史組織上給予了肯定，但因為跟組織失去聯(lián)系，沒法認定父親的黨員身份。直到1930年，父親的游擊隊編入了紅六軍，才重新入黨。”宋崇實告訴記者。

1934年初春，宋時輪到紅軍大學學習。遵照《優(yōu)待紅軍家屬條例》，紅軍大學要定期組織學員幫助紅軍家屬勞動。他和另一名同學被分在一組，一人負責挑泥，一人負責上泥。宋時輪因為有舊傷，挑不了太重的東西。挑泥時，宋時輪對負責上泥的學員說：“以后能否少裝些泥？”可沒想到，他挑下一擔的時候，裝得更重。宋時輪的火爆脾氣是有名的，他說：“我是自愿來優(yōu)待紅軍家屬的，又不是來罰苦工的，你為什么要這樣搞？”回到紅軍大學，負責上泥的學員向黨小組長匯報說：“宋時輪講優(yōu)待紅軍家屬是罰苦工。”紅軍大學以“破壞蘇維埃政府法令，組織觀念薄弱，堅持錯誤”等原因，給予宋時輪“開除其黨籍3個月”的處分。說是3個月，但隨后紅軍就開始長征了，宋時輪的黨籍問題也被擱置。一直到了陜北，當毛澤東決定讓宋時輪去紅十五軍團擔任作戰(zhàn)科長時，宋時輪才帶著委屈表態(tài)：“作戰(zhàn)科是核心部門，這么重要的部門派一個被開除黨籍一年多的非黨干部去，合適不？”毛澤東問：“怎么回事？”宋時輪如實地陳述了事情的原委。毛澤東接著說：“用人之長是組織的事，恢復你的黨籍也是組織的事，請你服從組織的安排，愉快地到紅十五軍團報到工作。”毛澤東談話后，被排斥在黨組織外一年之久的宋時輪，最終由軍團政治委員程子華和錢鈞介紹，第三次入黨。

1945年7月，總政治部黨務委員會作出《關于恢復宋時輪黨籍的決定》。《決定》指出：“黨務委員會依據(jù)上述證明和理由，決定取消對宋被捕問題的懷疑、AB團的懷疑以及1934年紅大所給予的處分，并恢復其1927年4月被捕到1930年初重新入黨，及1934年春被開除黨籍到1935年冬再重新入黨期間的兩段黨齡。即宋同志的黨籍從1927年起計算。”宋崇實說，“看到總政治部黨務委員會決定的時候，父親高興極了，精神面貌煥然一新，以更大的熱情投入到工作中。”

“流氓幫會總司令”

宋時輪作戰(zhàn)擅長防御，以善打阻擊戰(zhàn)聞名。在國民黨軍隊精銳云集的華東戰(zhàn)場上，他率部屢戰(zhàn)強敵，尤其在幾次事關全局的阻擊戰(zhàn)中，率十縱在敵人的狂攻面前浴血拼殺，巋然不動，以至于在國民黨軍中流傳有“排炮不動，必是十縱”的說法。

曾有史料記載：“宋時輪將軍酒量大，有百杯不倒、千杯不醉之稱。宋時輪自稱‘酒將軍’，他與許世友的酒量不相上下。戰(zhàn)爭年代，宋時輪喜光頭，青筋怒突；喜敞懷，胸肌累累；喜腰間挎盒子槍，槍把掛流蘇。性如炸雷，出口粗魯，動輒揮拳怒吼，部屬都怕他。剛認識他的人，都不相信他是正牌黃埔軍校畢業(yè)生。”

宋崇實說，父親的確一貫以治軍嚴著稱。1948年，宋時輪率華野十縱，在桃林崗阻擊國民黨邱清泉兵團東援被我軍圍困的國民黨區(qū)壽年兵團。蔣介石和空軍司令周至柔，乘飛機親臨上空督戰(zhàn)。邱清泉使出渾身解數(shù)，下達“進攻不成，按級斬首”的死命令，飛機、大炮、坦克、毒氣全上，多次組織部隊反復進行集團沖擊，想殺開一條血路。宋時輪要求部隊“寸土不讓，頑強死打，適時組織反擊。”戰(zhàn)士們與敵人展開了5晝夜的浴血奮戰(zhàn)，桃林崗陣地始終堅如磐石，敵人無法前進一步，眼睜睜看著20華里外的區(qū)壽年兵團被我軍全殲，無可奈何。

1949年上海解放后，宋時輪任第九兵團司令員兼淞滬警備區(qū)司令。當時，上海魚龍混雜，流氓特務不計其數(shù)。宋崇實回憶，“父親告訴我，當時的上海是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汽車在馬路上橫沖直撞，帝國主義、反動派說父親管不好上海，會被上海的大染缸染黑，紅的進去黑的出來，但父親偏不信邪！在千頭萬緒中，他很快找到解決問題的關鍵，并降服了幾個幫會的頭頭，讓大上海的秩序漸漸走上正軌。”

一次，陳賡到上海，剛下車不久，身上一支珍貴的鋼筆就被偷了。宋時輪得知后，詳細向陳賡詢問了鋼筆的特征和丟失的地點，隨即交代市公安局長楊帆通過幫會組織尋找，結果第二天鋼筆就完璧歸趙了。陳賡大為驚訝，高興地說：“老宋呀！你真行啊，沒想到你成了上海流氓幫會的‘總司令’了！”說完此話，大家都笑了，從此這個稱謂就流傳開來。

宋崇實說，新中國成立后，父親任南京總高級步兵學校校長兼政委，“記得在南京的家里，經(jīng)常夜深了，父親辦公室里的燈光還亮著；清晨我醒來，父親早已不見了蹤影，原來他一大早就去看部隊出操和檢查內務去了。由于過度勞累，父親的頭發(fā)過早地全白了。我對父親說‘有人反映你要求太嚴了，大家都怕你。’父親卻嚴肅地說‘只有嚴格要求，才能帶出過硬的隊伍，才能打硬仗！’”

1957年底，葉劍英點名要宋時輪到北京協(xié)助他創(chuàng)建軍事科學院。宋崇實說，“父親治學也是以嚴著稱。翻譯馬克思軍事著作時，他甚至要求譯校人員必須做到100%準確，99.9%準確都不行，一個標點也不能錯。后來蘇聯(lián)專家看到我們的翻譯，都贊嘆不已。”

“父親時刻關注國際形勢。他說，我國的軍事戰(zhàn)略方針是‘積極防御、誘敵深入’，而當時我國80%—90%的國民經(jīng)濟和工業(yè)生產能力都在沿海和‘三北’地區(qū)，如果‘誘敵深入’，損失巨大，在現(xiàn)代化戰(zhàn)爭的今天不可取，應該取消。再三斟酌，他向中央軍委提出修改戰(zhàn)略方針的建議，結果被采納。”

1980年，中央軍委決定編寫軍事百科全書，任命宋時輪兼任《中國軍事百科全書》編輯委員會主任。 “當時父親已經(jīng)70多歲了，身患多種疾病，有時他累得精疲力竭，咳得上不來氣，醫(yī)生勸他住院，他都一笑了之，總是說‘我的年齡大了，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不知哪一天就要去見馬克思了，你們還是讓我多干些工作吧’。”1991年，宋時輪在上海病逝。宋崇實說：“父親生前那種高度的責任感和拼搏精神，激勵著我們子女。”

要夾著尾巴做人

在對待子女的教育問題上，宋時輪還是“嚴”字當頭。宋崇實1944年生在延安。因為生活很艱苦，沒有奶喝，她和陳賡的兒子陳知建都得了軟骨病。朱德總司令得知后，將組織上分配給自己的一頭奶牛讓了出來。宋崇實說：“我和小建就這樣喝上了新鮮牛奶，病漸漸好了。從我記事起，父親一直教育我要學會感恩。”

宋時輪在家中給子女們做出了表率：衣服破了，補補再穿；房屋壞了，修修再住；家具舊了，能用絕不扔掉。只要一有時間，他就帶著孩子們在門口的空地上清除石頭，開荒種菜、種果樹。宋崇實說：“我印象最深的是姐姐的大兒子在部隊表現(xiàn)不錯，準備提干。部隊領導知道他和我父親的關系后，要求他走個后門，為單位買臺彩色電視機（當時供應很緊張）。父親答復‘我手中的權力是黨和人民給的，只能為黨和人民辦事，不能謀私利，你們單位也不能走我這個后門。’結果，他不僅沒能提干，不久就復員了。”

“父親常常教育我們，‘勞動人民是偉大的，干部子弟沒有特權，沒有特殊待遇，不要炫耀自己的父母是干什么的，要夾著尾巴做人。’家里平時客人多，無論公事還是私事，從來不能用公款招待。單位來人談工作談得晚了，或者來京開會的老戰(zhàn)友、老部下，都是父親自費熱情地留客吃飯。單位要報銷一部分開支，父親不肯，他說‘誰請客誰花錢，不能揩公家的油。這是一條規(guī)矩，我不能帶頭破壞。現(xiàn)在社會上用公款請客送禮之風盛行，我們共產黨人應該堅決抵制。想占黨和國家便宜的人，還能真心誠意地為人民的利益而奮斗么？貪污腐敗從何而來？要公私分明！’”

宋崇實畢業(yè)于首都師范大學，后來在解放軍4647部隊農場接受了兩年再教育。1970年，經(jīng)組織分配到學校當教師，2000年退休。她說：“在我看來，父親就是個工作狂，永遠是革命工作第一，個人家庭往后靠，大公小我。社會發(fā)展到今天，很多人只知賺錢，不知為什么賺錢、如何賺錢，是危險的。大我小公，搞不好，國家會改變顏色。”采訪結束時，宋崇實說，希望讀者都能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還要牢記列寧的話：“不要忘記過去，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