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中國經濟高速發展,但盲目追求利益的非常規模式讓社會出現了陣痛。飽受職業病困擾的群體正是處在這樣一個艱難的處境。作為“開胸驗肺”第一人,張海超成為了塵肺病群體的隱喻,他同時也意味著中國職業病防治史上不能繞開的一道傷口。
歷經四年的維權,隱忍四年的疼痛,張海超終于重獲新生。但看似鳳凰涅槃般的他,并未因此如釋重負。
翻開近代中國職業病的史冊,張海超無疑是一個標志性人物。2009年,為了證明自己患上“塵肺”職業病,河南省新密市劉寨鎮農民工張海超自掏腰包,剖開胸膛,其近乎慘烈的行動,讓他成為了“開胸驗肺第一人”。
歷經四年的維權,也隱忍了四年的疼痛,張海超在今年年初因患上氣胸,臥床不起。醫生告誡,只能走換肺之路。6月28日,張海超躺上了無錫市人民醫院手術臺,歷經10余小時,耗費30萬元,張海超終于重獲新生。
但看似鳳凰涅槃般的張海超,并沒因此如釋重負。此刻的張海超,已是妻離子散,雖有不少的賠償金,但術后高昂的藥費,加上供給父母和女兒的費用,足令他捉襟見肘。
缺位的社會保險
有人說,如果單位幫張海超繳納了社保,那他的命運將會改寫。
“開胸驗肺”事件后,2009年8月,張海超所在單位為所有職工做了健康體檢。體檢過后,單位并沒有讓塵肺工人去做職業病診斷,而是在補交了社會保險后,才讓他們去做診斷。
工人們拿著職業病診斷來找單位。單位說已經買了社保,應該由社保承擔賠償。找到社保部門,社保部門非常冤枉:“誰都知道張海超是05、06年就得了塵肺病,你們這明顯是騙保。”
直到2009年12月份,中央電視臺等多家媒體介入,社保局才改了口:“盡管我們懷疑他們(早就)有塵肺病,但是法律上是以職業病診斷證書上的時間為準,日期是在工傷保險生效以后,我們應該賠。”
社保局吃了啞巴虧。律師張士謙說:“確實存在法律漏洞,而且也有人鉆成了這個空子。但是為了弱勢群體,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按照《安全生產法》、《職業病防治法》和《工傷保險條例》的強制規定,企業必須為勞動者繳納工傷保險。張士謙詰問:“塵肺病工人沒有工傷保險,沒有安全保障,勞動部門的監管何在?政府給這些人買單,是在償還過去欠下的債。”
張海超“開胸驗肺”事件引起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張海超在2009年9月16
日向媒體證實其已獲得鄭州振東耐磨材料有限公司簽訂了賠償協議:賠償包括包括醫療費、護理費、住院期間伙食補償費、停工留薪期工資、一次性傷殘補助金、一次性傷殘津貼及各項工傷保險待遇共計615000元,他自己也與鄭州振東耐磨材料有限公司終止了勞動關系。
拿到這筆“ 用生命來獲取的賠償”,張海超事件并沒因此劃上句號。因為肺部劃了口子,他的病情愈發嚴重。
屋漏偏逢連夜雨, 2 0 1 2 年1 0 月1 7日,張海超寫了一封3 0 0 0 多字的公開信,控訴家人的低保被停,導致醫保沒有續費,無法報銷醫療費用。
劉寨鎮民政所張所長表示國家審計署于2012年3月下發文件,要求取消包括張海超在內的近300戶的低保。
2011年,新密市農村低保標準是家庭人均純收入180元。2009年以來,張海超已經沒有任何收入,全家四口人主要依靠當年61.5萬元的賠款。如今,這筆存款還有30多萬元。
據2010年8月民政部頒布的《民政部關于進一步加強城市低保對象認定工作的通知》,各地應將家庭財產作為認定城市低保對象的重要依據。“家庭財產是指共同生活的家庭成員所擁有的有價證券、存款、房產、車輛等資產。對于擁有大額存款、有價證券、多套房產、機動車、經營性資產等財產的家庭,各地應根據財產類型規定不同的條件,并依據這些條件來認定低保對象。”
《新密市城鄉低保政策》中規定了17項不能享受城鄉低保的情形,其中,“當前家庭人均收入低于低保標準,但家中有一定存款積蓄,能夠自行維持基本生活者”以及“擁有機動車輛或大型農機具者”,都不能享受城鄉低保。在新密市,新農合醫保和低保是捆綁的,低保戶不需要另行繳納新農合保費。張海超的低保被取消了,他又沒有繳納新農合保費,所以2012年張海超父母的數萬元醫療費,都無法報銷。
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悲情英雄張海超,引起了人社部副部長胡曉義的關注,職業病群體也開始走進媒體關注視野。2011年1月1日,《工傷保險條例》頒布修訂版工傷保險制度覆蓋的職業人群有所擴大。
而據衛生部公開報告顯示, 截至2 0 1 0 年年底,全國累計報告職業病749970例,其中塵肺病676541例,占比90%。而有關專家調查發現,能夠做職業病診斷并在疾控中心登記的,僅為塵肺病患者的10%至20%。
延伸至張海超的個案,法律的漏洞讓一些企業有機可乘。
根據《職業病防治法》的相關規定,職業病診斷應當綜合分析病人的職業史,分析職業病危害接觸史和現場危害調查與評價,需要用人單位提供有關職業衛生和健康監護等資料。
然而,從實際效果看,用人單位很少愿意“自證其罪”。如有醫生指出,“得了職業病,還得單位開具證明才能鑒定,說是讓高污染企業憑良心辦事,其實恰恰給企業留下了能鉆的空子”。在切身利益面前,企業良心靠不住。
張海超之后,不乏效仿者,但他們所“賺來”的關注微乎其微。2010年11月,他因感冒咳嗽引發氣胸,而這對塵肺病人是致命的,當初和他一起維權的5個工友,也始終逃不脫病魔的肆虐,回歸塵土。
2011年底,張海超應一位河南老鄉的邀請,去了廣東佛山。在廣東的一家公益機構,張海超志愿替職業病工友維權。張海超成為正在維權的塵肺病人心目中的偶像,他幫職業病患者討回賠償款達400多萬元。
因為塵肺病、生意的失敗以及張海超替人出頭的“多事”,張海超的妻子無法忍受這種看不清未來的日子,2012年6月27日,海超到底還是離了婚。而他最放心不下的,是6歲的女兒琪琪。
今年4月,本刊記者聯系上張海超,因為病情嚴重,他不能開口說話,并謝絕了一切前來探望他的媒體記者,他對本刊記者說,三個月后吧。
在張海超的微博里,至今還保留著一份塵肺病人呼吁關注的清單。這一大群人,在過去的三十年里,為國家的經濟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現在,他們平均年齡40歲,永久失去正常勞動力,在家里“養老”。他們的愿望很簡單:在因治病耗盡了廠家賠償的錢后,能求到國家的一個殘疾證,來緩解貧困的家庭情況。
如游克權,重慶梁平人,煤工塵肺一期。他沒有申請到單位的賠償,進單位時,沒有五保一金,也更不懂得什么是五保一金。他治病的錢,大部分來自民間的一個救助資金會,家里多年的積蓄對他來講,無疑是杯水車薪。
李維中,廣東海豐人,塵肺病四期。現50歲的李維中,患塵肺病已11年,當初通過官司獲得的20萬元的賠償金在十幾年的治療中早就用完了。他對本刊記者說,曾多次去到村里和政府單位申請低保和殘疾證,但因被告知條件不符合標準,所以一直沒辦成。家里現在就靠他愛人一人撐著,女兒仍在上學,但一貧如洗的家庭讓他看不到未來。
張海超雖然已重獲新生,但這幾年的折磨,他已身心疲憊。這4年住院時間就達15個月,還有兩個冬天為避免病情加重到南方過冬7個月,外加經常外出幫塵肺病人維權,加起來在家時間不足一半,“都在為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奔波”。
7月11日,張海超通過郵件方式對外透露,他當年拿到的賠償金不是60萬,而是120萬。他的苦衷是,為了避免當時其他病友以自己的高額賠償為標準,同時配合當地賠償工作的順利有效進行等種種當時不便于說明的原因,自己不得不隱瞞真相。
張海超給記者細算了這幾年的生活,他說,這期間,醫療費、供養女兒上學和年邁父母生活、捐給基金、墊資維權等,已經花了40多萬元,加上這次手術治療的40多萬元,大概有90萬元,之前的賠償款還會剩余30萬元。他說,手術后服用排異藥每年需要約6萬元,另外,還得復查,這些錢僅能維持3年。在病床上等待康復的張海超嘆了口氣。
對話張海超
因維權得罪相關部門
Q:病情好點了嗎?
A:現在恢復的還不錯,估計再過十幾天能出院。
Q:為什么要選擇在無錫做手術,鄭州不更近點嗎?
A:因為鄭州沒這樣的醫院,全國也只有北上廣和無錫可以做。
Q:做手術是因為你病情惡化了?
A:嗯,年初開始就嚴重了,在鄭州時因為氣胸,不做肺移植管
子將伴隨終身,而且隨時有生命危險。
Q:在這邊誰來照顧你?女兒現在誰照顧?
A:姐姐在這,但這幾天不舒服,有點發燒,我們隔離不能見
面。另外還找了個護工。女兒在家由父母照顧。
Q:手術一共花了多少錢?
A:到現在34萬,算上今天(7月24日)藥費35萬。
Q:那之前在鄭州花的費用呢?
A:在鄭州治療超過40萬。
Q:以后還需要哪些費用嗎?
A:這病要終生服藥。第一年要1 0 萬左右,以后每年大概
六七萬。
Q:低保取消后,政府有補貼嗎?
A:沒有任何關心和補貼。
Q:聽說你因為維權,遇到了些麻煩?
A:是的,因為(我)讓河南一個個塵肺村曝光,得罪了相關部門,這是我現在面臨最大困境。他們恨我不死。
Q:他們有直接干涉你嗎?
A:沒直接對我說過,但他們對記者說。在我幫塵肺病人維權后,相關部門發表新聞通稿,說我“09年手術是微創,沒任何傷害,純屬炒作”。
Q:那4年前的“開胸驗肺”,確實給你身體帶來麻煩嗎?
A:是的,如果沒那次手術造成的后遺癥,氣胸可以通過手術治療,但因留下右肺粘連,無法手術,并且在肺移植右肺切除時難度相當大,左肺用了一個小時,右肺用了將近四個小時。
Q:出院后,如果資金不夠,會考慮再工作嗎?
A:看身體情況,走一步算一步。
Q=《保險中介》
A=張海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