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是19世紀俄國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他的作品對俄國文學和世界文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進步作家稱他是偉大的人道主義者、資本主義制度的無情揭露者、杰出的心理分析大師;西方現代派作家則把他尊奉為自己的鼻祖。高爾基盛贊他的創作“就表現力而言,可能只有莎士比亞堪與他媲美”。魯迅曾說他對當時在封建貴族統治下被欺凌與被侮辱的“小人物”充滿了同情和熱愛。其代表作是《罪與罰》。然而,他卻因朗讀了別林斯基給果戈理的一封信而被沙皇政府判處了死刑,臨刑時刻,又突然被“赦免”……
只因朗讀了一封信而被捕
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在俄國農奴制崩潰、資本主義迅猛發展的轉型時期。當時的俄國,階級矛盾尖銳,貧富懸殊。在他風華正茂的青年時代,受傅立葉空想社會主義思想的影響,成為傅立葉學說的忠實信徒。
從1847年春起,陀思妥耶夫斯基開始參與研究、宣傳空想社會主義的活動。每逢星期五,他都會和大約60位志同道合的青年空想家,聚集在俄國解放運動著名活動家彼得拉舍夫斯基的寓所里,討論貧富懸殊下的社會不平等和解放農奴等各種重大的政治問題。他是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中,表現最為積極的參與者。
1847年1月,果戈理出版了《致友人書簡選》。在書中,他儼然以專制制度和農奴制度的辯護人面目,完全否定了自己那些揭露社會矛盾的作品。歌頌農奴制度、沙皇統治和教會,號召人民服從政府,效忠沙皇。宣揚從道德、宗教入手,改善社會,以維護沙皇專制制度。為此,別林斯基在《同時代人》雜志上發表了一篇書評,并寫了《致果戈理的一封信》。他在信中憤怒地指出,俄國是一個人販賣人、人奴役人、官賊官盜橫行的國家,人民沒有一絲一毫的自由和最起碼的政治權利。一切神秘主義、禁欲主義和宗教迷信都不能救俄國,而“今天俄國最重要最迫切的民族問題就是廢除農奴制,取消體刑,盡可能嚴格地至少把那些已有的法則付諸實際’’。他警告果戈理走進了危險的死胡同,力勸他迷途知返,回到正確的道路上來。
別林斯基的《致果戈理的一封信》不僅是對果戈理個人的批評,而且是對整個農奴制度的宣判,是俄國革命陣營的一篇戰斗宣言。沙皇政府對這封信驚恐萬狀,下令嚴禁發表和傳抄。早在1847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就知道了這封遭禁的“信”,并渴望得到它。終于,在1849年4月10日,他從詩人普列謝耶夫那里得到了這篇聞名遐邇的信,并當場就向友人朗讀了。
4月15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又在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的聚會上,以飽滿的熱情朗讀了別林斯基的《致果戈理的一封信》。別林斯基對沙皇政府黑暗統治的大膽揭露和強有力的抨擊,使與會者大為震驚,發出一陣陣掌聲和贊嘆聲。
蘇聯作家格羅斯曼稱:“這一天成了俄國文學史和社會思想史上值得紀念的日子。”一個潛伏在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的第三廳的密探安托涅利馬上將情況向特務頭子奧爾洛夫做了匯報。沙皇尼古拉一世聞訊大怒,決定對散布反農奴制度煽動性言論的人采取嚴厲措施。陀思妥耶夫斯基因朗讀了這封信,在俄國文學界博得了巨大的聲譽,同時,也因此而成了沙皇政府眼中最危險的人物。1849年4月22日,尼古拉一世在呈報給他的關于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一案的《簡要報告》上,給奧爾洛夫寫了如下批示:“全部材料已閱畢,案情至關重大,即使他們說的全是廢話,也是罪大惡極和不能容許的,如你所言,可以開始逮捕,但務必謹慎行事,因為此案涉及人數極廣,切勿走漏風聲,放過要犯。暫不必通知納博科夫(彼得堡警備司令),最好由我直接告訴他,你盡管干好了……”
奧爾洛夫當天就簽署了命令,逮捕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的34名成員。他還親自給彼得堡憲兵隊丘吉諾夫少校下達了逮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秘密指令:“奉上諭,茲命閣下于明日晨4時,逮捕退役少尉工程師和文學家費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該犯居住在小海軍街和沃茲涅先克大街交叉路口席里樓第3層勃列麥爾公寓。逮捕時應抄查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切文件和書籍,然后將該犯以及查抄之物品,一并押解至御前第三廳歸案。應仔細搜查,匆使任何東西有所遺漏。”
當天夜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去了一趟近衛軍軍官格里戈里耶夫的家,凌晨3點才回到家里。4點多鐘,一伙憲兵和警察闖了進來,向他宣讀了逮捕令,并把他的藏書、手稿、信件全部帶走了。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時被捕的還有彼得拉舍夫斯基及其小組成員共30多人。他們全部被關到了彼得保羅要塞監獄里的阿列克謝三角堡中的“秘密囚室”。這里是專門用來囚禁國事重犯的,當年的十二月黨人就曾囚禁在這里。
在審訊中。他總是盡量為同伴開脫,寧肯犧牲自己
5月6日,秘密偵訊委員會將陀思妥耶夫斯基作為“罪大惡極”的第一號犯人首先提審,他們向他提出了三個問題:一、彼得拉舍夫斯基作為政治領導人,他的性格特點是什么;二、你們在他家集會的情況;三、這個小組是否有秘密宗旨。面對審訊,陀思妥耶夫斯基既沒有懺悔,也沒有出賣自己的同志,他總是極力為他們開脫“罪責”,主動承擔責任,說那些導致他們走上斷頭臺的一系列活動均應由他一人負責。
1854年,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寫道:“我在法庭上的行為是光明正大的,我沒有把自己的過錯推諉到別人身上,只要有機會能以自己的招供去庇護別人,我總是寧肯犧牲我自己。”有關這一案件的檔案材料也證實了他所寫的這些話。同時在他的供詞里,不僅公開宣示了自己的信念、思想傾向和愛好,而且還大膽地揭露和控訴了偵查人員和法官對他采取的強制手段。他還譴責了沙皇政府的書刊審查制度,指控他們壓制思想和言論,抨擊他們常常把一些當代作家推向走投無路的悲慘境地。面對法官指控他“參加陰謀發動政變和暗殺沙皇的活動”,他毫無隱諱地說:“我參加過關于傅立葉學說、農奴制狀況及軍隊中懲罰制度的討論。別林斯基給果戈理的那封信我也曾經在會議上朗讀過。《士兵的談話》我也聽人朗讀過。我相信過而且現在仍然相信將來會出現普遍的幸福。但在陰謀發動起義和暗殺沙皇這個問題上,我是無罪的。”
審訊持續了數月。軍事法庭在沒有充分掌握證據的情況下,于11月16日對陀思妥耶夫斯基進行了宣判。判決書是這樣寫的:“查被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行如下:本年3月,該犯從貴族普列謝耶夫(本案的另一被告)處,得到了文學家別林斯基的罪惡書信之抄本,在一些集會上朗讀該信:先在被告杜羅夫的寓所,后又在彼得拉舍夫斯基的寓所,最后又把該信交給了被告蒙別利謄寫。陀思妥耶夫斯基還在被告斯彼什涅夫的寓所,聽別人朗讀過格里戈利耶夫少尉的有害著作《士兵的談話》。陀思妥耶夫斯基擴散文學家別林斯基反宗教和反政府之信件,聽格里戈利耶夫少尉圖謀不軌之著作而不告發,實屬罪大惡極。軍事法庭特宣判:褫奪該犯一切頭銜和財產,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槍決。”
已被押上刑場,就在要被槍決的前一分鐘,遇特赦
1849年12月22日早晨7點多鐘,天色陰暗,狂風呼嘯,陀思妥耶夫斯基等21名死囚被押到了謝苗諾夫校場。刑場戒備森嚴,斷頭臺三面站滿了荷槍實彈的衛兵。行刑的士兵將囚犯們帶到一面墻前,要他們站成一橫排。一個身穿法衣的神父走過來,向死囚們誦讀著訓誡:“惡有惡報,造孽者該死。”接著,讓他們——親吻十字架。然后,檢察長開始宣讀判決書:“總檢察署審理完軍事法庭呈報的案件后,確認全體被告陰謀顛覆國家政權,證據確鑿,現判決如下:處以死刑,槍決。”接著,他又聲嘶力竭地吼道:“皇帝陛下在判決書上親自批示:照辦。”并開始宣讀被告人的姓名、罪狀。以及定罪所依據的法令條款。最后給死囚們穿上白色的刑衣,把他們分成3人一組,依次處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第二組。第一組的彼得拉舍夫斯基等3人被帶走后,再過一分鐘就輪到他們了。在等待死神降臨的時刻,“他多么想活下去啊!他覺得生命非常可愛,他可以做多少美好的事情啊!那時他想起了以前的整個生活,他沒有很好地利用那生活,他熱烈盼望能重新再活一遍。他十分強烈地希望話,活得很久,很久。”(摘自《陀氏夫人的日記和回憶錄》)他還想到了他的哥哥,想起了全家人。他擁抱了身旁的普列謝耶夫和杜羅夫,跟他們做最后的訣別。
彼得拉舍夫斯基和另外兩個犯人被蒙住眼睛,分別綁在3根刑柱上,恐怖的、急促的鼓聲響了,行刑士兵舉起了槍,向3人瞄準。然而,過了半分多鐘,還沒有開槍。突然,謝苗諾夫校場響起了縱馬奔馳的聲音,一個宮廷侍從武官來到刑場,停刑的信號吹響了,彼得拉舍夫斯基等3人被解了下來,領回到原來的地方。檢察長宣讀了沙皇的特赦令:“……陀思妥耶夫斯基發配西伯利亞要塞服苦役4年,爾后貶為普通一兵。”其他犯人也都被免去了死刑,解往工程兵部隊軍犯連,發配高加索某軍團,充當列兵。
陀思妥耶夫斯卡婭后來寫道:“這一天,他比任何時候都要高興,整整一天在囚房里不停地走動,一直唱著歌,高聲歌唱,生命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真高興極了。從刑場回來幾小時后,他懷著生的喜悅,寫下了這樣幾句話:‘生命實在是件珍貴的禮品,它每分鐘都能給我帶來無窮的歡樂。’”12月24日,圣誕節前夜12時,當彼得保羅要塞鐘樓上的自鳴鐘唱起《贊美曲》的時候,陀思妥耶夫斯基穿上囚服,又被釘上一副沉重的鐵鐐,在解差的押送下,坐上了一輛帶蓬的馬車,開始了長途跋涉,流放到遙遠的西伯利亞去苦度漫長的歲月。
實際上,最高法院在復審軍事法庭上報的死刑判決書時,就認為量刑過重。于是將他們的意見呈報給了尼古拉一世,請求改判其他刑罰。沙皇為了表現他的“恩典”,決定“赦免”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但他又吩咐手下,必須在死刑儀式結束以后,發出最后一道口令“開槍”之前,才能宣讀最后的改判決定。很顯然,這是沙皇為從精神上摧毀革命者的意志而搞的一個小把戲。
蘇聯俄羅斯文學評論家葉爾米洛夫后來在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論》寫道:“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免除了死刑,改判為4年苦役,然后是服兵役和充軍。可是,他青年時代的夢想還是被判處了死刑,那不是一剎那間的死刑,而是在苦役的黑暗中,執行的慢性的死刑。”
監禁、死刑、流放、苦役、兵役,前后共10年。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人生中最艱難、慘痛的一段經歷。它對作家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不僅磨煉了他的意志,深化了他對社會、對人生的觀察,還幫助他拓展了生活視野和社會知識,積累了豐富的文學創作素材。如果沒有這段經歷,恐怕他也寫不出像《罪與罰》(1866年)、《被侮辱與被損害的》(1861年)、《卡拉馬佐夫兄弟》(1879--1880年)、《地下室手記》(1864年)、《白癡》(1868年)等這些光耀世界文學史的作品。但這些雖為他贏得了世界性的聲譽,同時也摧殘了他的健康,加劇了他癲癇病發作的頻率,極大地加深了他的精神抑郁和苦悶。
1881年2月9日(俄歷1月28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彼得堡與世長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