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寧去世前后,聯共(布)各派之間爭權奪利的斗爭已十分白熱化。但在“維護黨的領導,是無產階級文藝的天職”這一點上,各派沒有分歧。符合無產階級的需要,具有布爾什維克的黨性,成了評判一部作品好壞的標準。作家們也以這個標準而被劃分為了三六九等。杰米揚的經歷就是一個非常鮮明的例子。
穩坐紅色作家第一把交椅
杰米揚,1883年出生在烏克蘭,曾就讀于圣彼得堡大學人文學系。1899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詩集。1912年,他加入了俄社會民主工黨,并開始在《真理報》上發表文章。蘇俄內戰時期,他參加了紅軍,從事宣傳鼓動工作,寫了不少稱頌列寧和托洛茨基的詩,并把他們稱為并駕齊驅的帶領蘇俄奔向共產主義的“兩駕馬車”。托洛茨基說他是以詩歌作武器的布爾什維克。1923年,他被授予了一枚紅旗勛章,這是蘇聯頒給文學家的第一枚勛章。
20世紀20年代,他的書總發行量達到了200多萬冊,甚至有人將他與高爾基相比。列寧也曾說過他“下筆有神,入木三分”。
1918年,杰米揚攜全家搬進了克里姆林宮,作為紅色詩人,他頻繁地出現在高級領導人的宴會上。在克里姆林宮,他除有一套住房外,還有一個有3萬多冊藏書的私人圖書館。斯大林有時也會到他那里去借書。布爾什維克還給他配備了一輛專用的福特牌轎車。在他出遠門時,列車上有專為他掛的車廂。每年他都會去高加索的一個專為高級領導人服務的療養院住上一段時間。他曾給斯大林寫信說:“帝俄的資產階級可真不是傻瓜,知道每年到如此好的地方來度假。”
1926年10月7日,杰米揚在《真理報》發表了一首政治諷刺詩,諷刺了托洛茨基及其支持者們。斯大林看后立即給莫洛托夫和其他政治局委員打電話,請他們代他向杰米揚表示敬意。
可能就是因為這首詩,杰米揚和斯大林關系進入了蜜月期。一次,他寫了一篇題為《世界的十月頌歌》的文章,投給《30天》畫報,但是卻被編輯部退稿了。于是,他向斯大林告狀說:《30天》本是一份為工人辦的刊物,但它的實際情況卻非常令人失望。他請斯大林讀讀這份刊物,“看看,它還有沒有一點活力”,它怎么能拒絕發表我這樣一篇‘特別珍貴的,無論是從藝術上看,還是從政治上看,都是不可多得的文獻’呢?語氣不無嬌嗔的成分。不久,他的《世界的十月頌歌》便在《30天》雜志上刊登了。幸運的是,《30天》雜志并沒有因為他的告御狀而停辦。
1928年,斯大林得知杰米揚患了糖尿病,體重減輕,視力下降,便致函政治局要他們送他到德國去休養。9個星期后,杰米揚康復回國,他給斯大林寫了一封感謝信,并表示自己一定會更加積極地配合領袖反對托洛茨基的斗爭。
緊跟斯大林,不斷地表忠心
最使杰米揚感到驕傲的是,他和列寧曾經有過一些交往。1919年,他送給了列寧一套巴爾索夫的《北部邊區哭習大全》。該書詳細地記錄了北部邊區居民在哭別死者時,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哭詞,聲調表情也各不相同。列寧在看過這本書后,曾對他說:“我們俄國漢子本來是不喜歡打仗的。你看哭得眼淚都流成河了……我們的文學家能否以歡快的筆調來描寫波瀾壯闊的革命斗爭呢?”
杰米揚在給斯大林的一封信中說:正是列寧的這句話,讓他找到了創作的方向和方法,“就應該這樣寫!我那些反映戰地生活的東西,都是用歡快的筆調寫成的,雖然我們是在餓著肚子干革命”。后來,他還給自己定位為了“一個鼓動型的作家”。
可以說杰米揚是一直緊跟斯大林的,以能做他的馬前卒為榮。如1924年,他敏銳地嗅到了斯大林與季諾維也夫之間產生了分歧,就立刻給斯大林寫了一封信,揭發說:早在1919年某個寒冷的冬日,季諾維也夫在葉卡捷琳堡看到有幾百個紅軍士兵正躺在街頭的一塊上面寫著“殺盡吸血鬼,勞動者上天堂”的大廣告牌下休息,便非常不以為然地對我說道:“哪里有什么天堂?”并問這詩“是哪個傻瓜寫的?”當我報上自己的名字后,他還說:“誰又能讓那些饑寒交迫的士兵相信他們死后會能上天堂昵?你嗎?”“可是通過我們的鼓動,他們相信了”。杰米揚又說:“不鼓動,不宣傳,我們的事業就會一事無成”。他的這封信取得了一箭雙雕之效,既迎合了斯大林對季諾維也夫的厭惡,揭了他的老底,又相當委婉地對斯大林表了自己的忠心。
失寵后,低聲下氣的乞求
然而,伴君如伴虎。1930年,杰米揚在《真理報》上發表了諷刺詩《從炕爐上下來》和《毫不留情》,批評社會上—些人:沒有朝氣,缺乏工作熱情,只知道待在炕爐上取暖。他的本意是要呼吁他們“從炕爐上下來”,但卻事與愿違。
聯共(布)中央委員會書記處開會討論了他的這兩部作品,認為在他近期的作品出現了虛假的音符,目的是要唱衰偉大蘇聯的一切。更不可容忍的是,他還在另一篇諷刺作品中,不顧禁令,提到了蘇聯社會對斯大林的不滿,提到了各地的多次起義和刺殺斯大林事件,實質是在散布“謠言”,給他扣上了“反蘇”的大帽子。
12月8日,杰米揚給斯大林寫信求助,并稱中央委員會的決議是“絞鏈”。
12月12日,杰米揚得到了斯大林的回信。不過,斯大林這次非但沒有如以往一樣為他撐腰,反而對他進行了嚴厲的批評。斯大林在信中詰問他道:你有什么根據說黨的決議是“絞鏈”?斥責他“不去思考中央委員會決議的實質,并改正錯誤,反將其視為‘絞鏈’,這樣的人能叫共產黨員嗎?也許中央委員會沒有權力批評你的錯誤?也許中央委員會不能針對你做什么決議?也許你的詩作比任何批評都高明?杰米揚同志,請你謙虛點吧。”
沒過多久,杰米揚又聽說有人要把他從克里姆林宮里趕出去。這對他來說,實在是一件大丟顏面的事情。他又致函斯大林,檢討說:“我的個人生活是卑污的,沾染了自私自利、貪得無厭、兇狠、虛偽、狡詐和報復心極強的小市民習氣。盡管我費了很大力氣想掙脫這種骯臟的生活,但還是有點晚了。可我仍想請求您,不要把我這個人同我的私生活混為一談,請把我這個人與我的私生活區分開來,希望您能考慮再給我這個久經考驗的,而且還有一些利用價值的人一塊立足之地。再過幾個月我就50歲了……我還想再為黨做一些事情,好好地干。”
他還低聲下氣地央求斯大林道:“還有一件事情:請不要破壞我的那些藏書。”原來他也知道斯大林的厲害,知道斯大林是如何對待那些他看不順眼的人的:“離開這些書我就活不了了……如果他們真的把那些藏書破壞掉了,就等于把我掏空了……我不是科研革命者,不能總是跑圖書館去查閱資料。我是一個詩人。我親手打造的工具應該在我工作時能隨手拈來。我和它們是一體的”。他還請中央委員會能保留他作為一個詩人的名分,在作家協會一類的組織中“只消寫上我的一個名字就夠了”。
杰米揚雖在聲聲哀求,但他似乎還是缺少了一些自知之明,依然自視有點“社會價值”,所以希望黨能“保留”他的這點社會價值,因為它對黨“并非沒有用處”。
杰米揚在信中擺出的是一副“娘打孩子。孩子跪地求饒”的姿態。但是他的這一聲聲哀鳴還是無濟于事。最終,杰米揚還是被趕出了克里姆林宮,他在莫斯科羅日杰文斯基花園街15號樓得到了一個住處。他在那里一直住到了1944年。
杰米揚失寵后,斯大林仍在通過各種途徑觀察他,也許是想把他當成一個“可教育好”的對象。
1931年是蘇聯實行新經濟政策十周年。杰米揚在當年3月21日的《消息報》上發表詩作《新經濟政策十年祭》,通篇描寫在新經濟政策時期,積累了財富的暴發戶,有的甚至當上了“政治家、外交官”。言詞中充滿了杰米揚式的諷刺。同天,《共青團真理報》還發表了他的另一篇以新經濟政策為題的詩篇,編輯部還給它配上了一幅諷刺畫。此事迅速引起了斯大林的關注,因這一切客觀上迎合了季諾維也夫等人的觀點,后者認為新經濟政策是資本主義,是倒退。聯共(布)中央宣傳部負責人斯杰斯基當日致函《消息報》,稱發表杰米揚的這個作品是“犯了政治錯誤”,信中還引用了未加署名的斯大林的話:“事實上,黨的新經濟政策旨在允許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成分進行競爭,以期社會主義成分戰勝資本主義”“杰米揚同志錯誤地反映了新經濟政策”。
不過杰米揚還是幸運的。畢竟斯大林還把他當成是犯了錯誤的自己人,沒打算把他怎么樣。而他也自始至終對斯大林表現得服服帖帖。并一直沒有停止寫作,依然只寫歌頌斯大林和布爾什維克的文章,依然是用他所謂的“歡快”筆調,反映蘇聯社會主義的光明面。并一有機會,就繼續爭取領袖的關懷,如希望斯大林和莫洛托夫能來觀看他的《第14師走向天堂》等劇的演出,說領袖的出現無疑對該劇的演出是極大的鼓勵。
杰米揚還真正做到了“無需揚鞭自奮蹄”,為宣傳斯大林的工業化政策,他深入到工人中去,履行自己鼓動家的義務。他還寫信向斯大林匯報說:我是希望能夠“通過我的來訪和講話在工人中造成節日般隆重、朝氣蓬勃、富有戰斗力的情緒,以增強對我們事業的信心,讓他們發自內心地相信,英雄的壯舉是由真正的英雄創造的。”
但由于各種復雜的原因,特別是在蘇聯糧食和日用品日顯匱乏的年代,許多人都在為每天的糧食擔憂,因此很多人都認為杰米揚的這些宣傳是無的放矢、粉飾太平,更不認同他的“餓著肚子干革命”,甚至有人說他是在“忽悠工人”。對于他如此賣力地為斯大林的工業化政策搖旗吶喊,《真理報》并未予報道,為此他致電聯共(布)中央書記處,狀告該報,并請黨指示他,為什么會這樣,究竟他錯在了哪里?還需不需要他再為黨做“宣傳鼓動”工作?
黯然謝幕,紅極一時的他竟然是死于驚嚇
其實,作為一個社會人,杰米揚的良知并沒有完全泯滅,不過是無產階級專政的高壓,使他的人格扭曲了,分裂了。他本想通過對不良現象的鞭笞,激發人們的生活熱情,但斯大林卻認為他的作品沒有起到積極的正面作用。斯大林開始處處表現出對他的不滿。如在得知《真理報》付給杰米揚的稿酬是每行詩5盧布,而其他作者的每行詩只有2盧布時,就指示《真理報》降低他的稿酬,“像其他普通作者一樣”。
不過雖然杰米揚的一些作品未能博得斯大林的喜愛,但他還是在1937至1938年的大清洗中活了下來,僅因“道德敗壞”被開除出黨。他的圖書館也由曾任列寧秘書的邦奇·布魯耶維奇購買后,捐獻給了國家。
像對待身邊的其他人一樣,斯大林并不相信杰米揚,還秘密派遣了一個名叫普列津特的“紅色教授”監視他。此人把杰米揚的一舉一動都詳細地記錄在一個小日記本上,隨時向斯大林匯報。1929年開始的農業集體化引發了持續4年多的大饑荒,民怨沸騰。一次,杰米揚在同一個朋友閑聊時,說人民在忍饑挨餓,可在每天端給斯大林的那份甜點上,仍有這么好的草莓。1934年,蘇聯作家協會在討論應該授予哪些人列寧勛章時,斯大林拿出了這個小日記本,展示了里面的內容。杰米揚的命運可想而知。
不過,杰米揚還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重用,1944年,蘇聯決定出版俄國寓言家克雷洛夫的全集,他被授予了主編之職,他以為這是他翻身的一個好機會,于是又致函斯大林,表達了自己希望能重回黨的行列的愿望。但卻未能如愿。
1945年5月25日,在一次慶典上,杰米揚習慣性地走向自己的位置。不料忽然看見莫洛托夫很不友善地轉向他,冷冰冰地問道:“您還要上哪兒去?”就是這簡單的一句問話,驚出了他一身冷汗。他彎著腰一路向后退去。他的親姐姐后來回憶說,他在勉強回到家后,就嚇死了。一個名叫高爾杰耶娃的女作家后來根據克格勃檔案寫了一部四卷本的小說《通過絞刑的射擊》,其中也描寫了這個情節。
杰米死后被葬在了莫斯科新圣母公墓2號區。直到1956年,蘇共才恢復了他的黨籍。
張寧據《炎黃春秋》李玉貞/文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