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李木和豆姑今天割的是李貴家地里的糜子。割到歇息,豆姑就回家了。平時到了小晌午時分豆姑才回家,做飯,操心牛羊豬狗吃吃喝喝。今天她還有件事。平安給兒子做滿月,豆姑要去隨情。豆姑對李木說今兒個你回家吃吧,糜子快收光了,中午也歇個晌。看著李木比收麥時還黑還瘦,豆姑心疼啊。李木說還是帶到地里來吧,等糜子收完了,我好好睡幾天。自從大光走后,李木五更起半晚上才回,中午不回家,都是豆姑把飯帶到地里吃,不過他沒給豆姑說急著趕活的原因,只是說莊稼黃了長到地里心慌。豆姑把飯做好,喂了豬狗,飲了牛羊,添上了草料,收了雞蛋,已是小晌午時分,豆姑便洗梳了一番,頭上噴了發油,畫了眉毛,撕了一角紅紙,抿在嘴唇上。她買了口紅,可那口紅有怪味兒,老惡心想吐,嘴唇還起皮,覺得還是紅紙抿上好,沒味兒,也不太艷。又換了身新衣裳。打扮好,就往莊子上來了。以前給娃做滿月過百日,都是提雞蛋、掛面,買煉乳、奶粉啥的,關系好一點的,抱一只歇了窩的雞去,看娃時給娃塞個一塊兩塊的。現在改成上禮了,跟紅白事一樣,都上10塊。不讓多生,娃就金貴了,也對著哩。豆姑和幾個人女人一起去上禮,豆姑掏了20塊錢。豆姑和平安媳婦處得好,說得來,走得近,兒子金貴么,自從平安的妹妹跟了黑叫驢,平安也到煤礦上管事了,豆姑還想過種地要不行了,跟平安媳婦說讓李木跟著平安去,現在用不著了,種地好著呢,可人活一輩子總要維幾個知心的人。再說現在家里日子也在人前頭走著,豆姑就想多出10塊,人就活這么個意思。10塊錢的主她還是能做的。豆姑把錢遞過去,卻被一雙手擋了回來。是老拐子。豆姑吃驚地看著老拐子,老拐子臉陰得像要下雨,說你家的禮咱可收不起。這分明是一巴掌,搶圓了的一巴掌,豆姑的臉刷的就紅了。老拐子聲音大,所有人把目光罩到了豆姑身上。豆姑覺得一桶汽油潑到她身上,又“嗤”一根火柴點了。她一扭身就跑出了大門,一路跑回家,一進大門就號哭起來。豆姑邊哭邊將飯菜盛進陶罐提著往地里來了。當然,她沒忘記在鍋臺上放一塊錢,將板凳提出來放在門口。歡樂念書去了,回來看到板凳就知道大人不回來,踩著板凳開門進去吃吃喝喝了。
李木還在“唰——唰——”地割著,抬起腰來時見豆姑來了,說咋這么快就來了,老拐子沒擺席?豆姑沒有說話,抓了鐮刀埋頭割起來。李木聽得豆姑在啜泣,問咋了。豆姑哽咽著說老拐子說了,咱家的禮人家收不起。李木愣了一下,說個老拐子,我李木把他咋了,掘他家祖墳了,不收我的禮?豆姑扔了鐮刀,坐在糜把子上嗚嗚嗚哭起來,哽著說當著那么多人的面,驢臉扯了有一丈長。李木狠狠地說號喪啊,我問他狗日的去。說著就走。可走到了地頭又停下了。豬頭捉了賭,把事兜在他身上,老拐子能不知道?老拐子肯定把捉賭的事按在他身上,黑叫驢才讓人來撅他一條腿。豆姑抹了把眼淚,說這是打咱的臉哩,你去問他,問他!李木說問啥,問就是個淘氣的事,不收給咱省下,以后不來往算了。豆姑說養了個賣屄媽,還賣出身價來了,丟人現眼的,自己倒還覺得風光得不行,不收我家的禮,收了我家的禮我還覺得臟了我家的錢哩。李木說這么想就對了,咱等著他。捧著陶罐呼嚕呼嚕吃起來。
糜子收完就砍谷子,谷子砍完,割蕎麥,白天收,晚上打。一個月的時間,糧食收完打凈,地里就剩下洋芋了。吳大頭的蹦蹦車停在大門口的時候,李木正在羊圈里吃著煙端詳著羊。他要出門攬工,這些東西就養不住了。豆姑擋了狗把吳大頭領進來,吃了幾根煙,吳大頭就說到雜糧的事,吳大頭說我給你出的價你可以去打聽。李木說等我忙過這幾日消閑下來,肯定給你留著。吳大頭出了大門又說羊我也收,有賣的羊么?李木說三四天后你來,咱們一起說,價好了不要說雜糧,連牛帶羊一起賣給你。
第二日是草鞋鎮的集日,李木去趕了個集,在農貿市場一樣一樣問了價錢,給豆姑買了一身衣裳一雙鞋,給歡樂買了一身衣裳一雙鞋一把電子槍。回來,又去了趟巴眼家。羊和牛他想賣給巴眼。母羊都雙身了,買給吳大頭,就等于一刀子害了兩條命,賣給巴眼就會養起來,巴眼養了一輩子羊,愛羊哩。巴眼瞇著眼睛看了半晌,搖頭說你的牛羊不敢買。李木說咋了,我的牛羊是偷來的還是搶來的?巴眼說唉,李木啊,伙上別人禍害莊子,你以后還咋活,兔子都不吃窩邊草啊。李木就明白了,莊子上人把遭賊的事也按在他身上了,就說你也信我李木是那樣的人?巴眼說莊子上人都說哩,能不信么?豬頭一遍一遍跑你家做甚?咋沒跑我家來?除非瞎了。
李木蹴在崗子上,心里希望豬頭能來一趟。村里是呆不下去了,再待下去,所有的事都會按在他身上,在莊子上他就徹底臭了。他要給豆姑說走的事,豬頭能再來一次,就好說了。這么正想著,大門外就有了“日兒——日兒——”的聲音。李木心里罵村長說得對,真像瘟神一樣。豆姑哆嗦著說你趕緊進去藏起來,我就說你不在,他們沒指望就會走了。李木說躲個球,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李木站起來,“火柴盒”就進了院子。兩只狗又撲又跳的,李木提著棒子追著大黑小白說狗日的,滾,狗日的,滾。就聽“啪”一聲,楊所長開槍了,打在白狗腿上,白狗“哇嗚哇嗚”叫著提著腿跑進屋去了,黑狗給槍聲嚇著了,跑出院門去了。楊所長笑著說我的槍法還行吧,打腿子比打頭難多了,我沒想打死那狗,良民李木家的狗么。胡協警說就是,就是,狗腿子才多細,打頭閉著眼睛都打得著。李木耳朵都震麻了,嚇得臉色蒼白,楊所長說沒事吧,李木。李木說沒、沒事。楊所長拍拍李木的肩膀說通知你個事,后天鎮上有個學習班,到時候你要參加。李木說這、這平日都是村長才能去哩。胡協警說這個學習班只能你去,后天早晨九點中報到,到時候點到哩,閃了你小心點。
“日兒——日兒——”的聲音遠了,白狗“嗚哇”“嗚哇”呻吟著,豆姑“歐——歐——”地哭。李木給小白綁扎腿子,腿是好不了了,骨頭碎了。李木給狗拌好食端來,撫著白狗說都是我害了你。歡樂從學校回來看到白狗腿折了,就哭喊起來,說誰打折的,我打折他的腿。抱著白狗哭得眼淚一豆一豆的。
12
李木到了派處所后,才明白是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工作和問題人員什么學習班,聽了一陣總算聽明白他們這些人都是有問題有案底的。對“案底”這個詞李木不明白,但看看一起來學習的三十幾個人,有刑滿釋放的,有小偷小摸的,有打架生事的,尤其是見搶女人娃娃錢擠在女人堆里把東西掏出來亂戮的張爛貨也在,就明白自己和這些人成了一樣的。
三點多散了,人陸續走光了,李木站在派處所對面咬著一棒子煙,盯著派處所大院走來走去……當楊所長從院里出來時,李木還是掉頭拔腿就走。但楊所長已看見,走了過來,說李木,良民,等我問話是吧?李木說不是,不是,我等蹦蹦車回家。楊所長拍拍李木說咋不問了,你不是問題多么,問吧,我保證有問必答,你問的話挺有意思的。正好過來一輛蹦蹦車,李木邊追邊回頭說所長,我先走了。楊所長說李木,我告訴你,你是有案底的,不要再動不動給我講你是良民了,落下案底,一輩子都不是個清白人。李木撒腿跑開了,他聽到身后的笑聲,水一樣淹過來。
回到家李木從缸里舀了一馬勺冷水灌下去,就在院子里走,從東走到西,又從西退到東。從東再走到西,又從西再退到東。嘴里咬著煙棒子,咕嘟咕嘟冒著,完了續上,完了續上。瓷光光的院子都走起土塵了。豆姑出來一次,李木那么走著,出來一次,李木那么走著,豆姑想,要是走草鞋鎮,這么走都一個來回了。豆姑心疼就說李木,你進來喝口水,緩緩噻,你這么走把我都走乏了。李木說我日他娘,你乏了你到炕上去挺著,想咋挺咋挺,管爺?!還那樣走。豆姑就啞口了。李木心里瞀煩著,就會說“我日他娘”,心里要不瞀煩,只說“日他娘”。歡樂也不敢招惹他大,給娘說我大咋了,這么走來走去像給拴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