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19年5月的一個黎明,晨曦微露,夜色初退,東方天際上的那抹魚肚白漸寬漸亮。這時,靜謐的北京大學校園里,突然呼啦啦涌進了一群報童,一陣陣清脆急切的叫賣聲,頓時在校園里播散開來。
“賣報!賣報!快來買《晨報》……”
“《國民公報》刊登最新消息……”
“賣報!賣報!巴黎和會中國敗北……”
一時間,學生們紛紛涌了出來。有的邊穿衣服邊往外跑,有的手里提著牙缸,嘴角的牙膏沫還沒有擦去。樓道口、甬道上,眾學生三個一群、五個一堆地湊在一齊爭相看報,校園里頓時人聲鼎沸,一片嘩然。
學生們手中的《晨報》和《國民公報》上,在最顯要的位置用醒目的大號字刊登了《外交問題警告國人》的文章,驚呼:“山東亡矣,國不國矣,愿合我四萬萬眾合力圖之。” 一時間,眾學生慷慨激昂,痛恨亡國的激奮情緒漫溢校園。
在北京大學預科班的教室門口,三位20歲出頭的青年人正對報紙上的消息激烈地爭論著什么……特別是那個高挑個兒,眼神充滿睿智的青年人一臉忿然,語含憤怒:“同學們,誰也別爭了,這個頭由我帶,先跟上大家去游行示威,然后再去找段祺瑞,代表甘肅請愿,當局政府要抓人就抓我!”說著,緊攥著的拳頭使勁一揮,目光噴射出一股倔強和無畏……此時,校園里“頭可斷,青島不可失”的口號聲已經響徹云霄,如雷滾滾。
這位高挑個兒的青年,正是北京大學預科班的甘肅榆中籍青年學生張一悟,其他兩位青年一位叫張亞衡,一位叫丁益三。他們都來自遠在西部的甘肅榆中。
5月4日下午,張一悟帶著丁益三、張亞衡一道加入了游行隊伍。張一悟手執一面白旗,上書“頭可斷,青島不可失”的黑色大字,格外引人注目。其間,當時的步兵統領親自出面勸止學生游行示威,說什么“有話盡管對我說,不必如此招搖”。張一悟聽后兩眼噴火,從人群里擠出來,盯著步兵統領一字一頓地說:“官界中人,我們不信任。”在最熱鬧的正陽門外市街上,張一悟見圍觀群眾很多,就掏出一沓《北京學生界宣言》揚臂撒出,并拼著嗓子高呼口號:“國亡了!同胞起來呀!”
張一悟待示威游行一結束,顧不上休息吃飯,就匆匆叫上張亞衡、丁益三以“甘肅代表”的身份到段祺瑞的官邸請愿,要求廢除“二十一條”不平等條約。在當時,由于張一悟等人斗爭堅決,行動大膽積極,曾被北大的同學們稱為“榆中英杰”。
在這期間,張一悟結識了在北京大學任教的革命先驅李大釗先生,并如饑似渴地閱讀了《新青年》、《向導》以及《東方雜志》等大量進步書刊,受到了很大啟迪,進一步認識到馬克思主義是拯救中華民族的革命真理,看到了中國革命的前途。他通過書信,把“五四”運動的真實情況告訴親人、好友和同學,使新思想、新文化在地處祖國腹地的蘭州開始傳播。“五四”運動后,張一悟等人在北京受到北洋軍閥政府軍警的注意,為了安全,經李大釗介紹,他與張亞衡南下武昌,考入國立武昌高等師范學校。在武昌高師讀書期間,張一悟又認識了武漢學生運動的組織者和領導者之一的惲代英,進一步受到了惲代英等同志的革命影響,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確立了革命的人生觀。1922年3月,張一悟在與畢業同學合影照上揮毫寫下了《調寄離亭燕》詞一闋:
三載同窗情深,
那堪一朝話別。
想來年豪談痛欽。
轉瞬間都成陳跡,
鴻印等閑,
記取悲歌初歇,
不甘作新亭泣。
愿猛擊中流揖,
他日天涯重聚首,
應問成何事業。
揮手各西東,
欲挽人天浩劫。
1927年,初春的蘭州,天空晴朗,乍暖還寒,剛剛解凍的黃河翻卷著清冽的水波,穿城東去。黃河的北岸,佇立著兩輪陳舊的大水車,水車的斗槽底部依然有白花花的冰凌殘存。大街上,匆匆來往的人們仍然是一副嚴冬的裝束。
這天傍晚,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突然躥出幾個頭戴狐皮帽、手提盒子槍的人,鬼鬼祟祟地鉆進一條狹長的小巷,挨門搜查。路人見狀,紛紛四下躲閃,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這時,在蘭州無名街16號的三間堂屋里,中共甘肅特別支部書記張一悟同志正壓低聲音,對坐了滿滿一屋子的人們介紹由陜西派到甘肅從事革命工作的胡廷禎。隨后,胡廷禎站起身來,當即宣講了整理黨務的意見,并要求大家討論。
堂屋內,大家七嘴八舌,認真地討論胡廷禎講的意見,氣氛顯得活躍而又熱烈。但在堂屋外的墻角處,卻有一個黑影冒著砭骨的寒風,警惕地注視著四周的動靜。猛然,鄰近的巷子里響起了“咚咚”的敲門聲和雜沓的腳步聲,黑影頓時覺察出了什么,快步向堂屋跑了過來。隨著屋門的“哐啷”聲,黑影隨聲而入。屋內的油燈猛地閃了幾閃,弄得滿屋人影亂晃。討論的人們馬上住了嘴,張一悟趕緊站起身,用冷靜而又鎮定的目光看了一眼來人,示意他不要慌亂。這時,外面的腳步聲已由遠而近。張一悟皺皺眉頭,旋即神情嚴肅地說:“會議暫且開到這里,請大家分散往外走,到黃河北岸的水車旁邊集合!”看著張一悟坦然自若的樣子,大家的心里頓覺有了依托,就紛紛起身,魚貫而出,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中。
張一悟待人們全部離開屋子,這才快步走出,來到巷子南口的一棵老槐樹下,輕輕地咳嗽一聲,就見一輛黃包車飛也似地來到了他身旁。黃包車剛走不遠,身后就傳出了密急的敲門聲和生硬的呵斥聲……
張一悟坐著黃包車很快來到了中山橋,不料,黑暗中突然伸出幾桿長槍,橫在了他們的面前。其中一名走上前來,一把掀下了坐在車上的人的禮帽,亮出手電筒仔細瞅瞅,見不是他們要緝拿的人,便悻悻地抬起了橫擋的槍桿。
過了中山橋,坐在車上的那個人輕輕地噓了一口氣,說:“張書記,你真是神機妙算,不過你拉車我坐車,我心里……”張一悟打斷他的話說:“剛才一陣猛跑,出了一身汗這種感覺拿錢也買不來。”說著,脫下黃包車夫的外衣,接過自己的禮帽,在帽檐上彈了兩下說:“我這頂禮帽沒讓他們扔進黃河里,就是幸運!”
在古老的黃河水車旁邊,大家頂著寒風,或蹲或站,豎耳細聽張一悟的指示。
張一悟這陣兒的神態顯出少有的興奮與激動:“同志們,現在的形勢很好,革命勢力已經發展到了長江流域和黃河流域,人民革命取得了輝煌的勝利,現在既要宣傳共產主義,又要宣傳孫中山‘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大量發行、傳播書籍報刊……”
張一悟很具鼓舞性的話語聽得大家心里暖烘烘的。奔騰的黃河也在這里突然放慢了腳步,深情地眷顧著水車旁邊的這些革命黨人。
正當革命風暴振奮人心之時,卻傳來了一個不幸的消息:李大釗被軍閥張作霖殺害了!張一悟聽后悲痛不已。1919年李大釗先生給自己介紹革命書籍,講述革命道理,后來又介紹自己加入中國共產黨的情景再次浮現在他的眼前……更出乎張一悟意料的事情又接踵而來:為李大釗組織的追悼活動還未結束,白色恐怖就籠罩在中國大地上空。張一悟強忍悲憤,領導特支繼續發動民眾揭露國民黨反動派的反動本質。
為了保存革命力量,7月的一天,張一悟在五泉山嘛呢寺召開了黨員緊急會議,讓已經暴露身份的黨員立即撤離蘭州,自己留下來堅持斗爭。會后,張一悟又找了幾位共產黨員研究工作,大家剛剛入座,就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張一悟打開房門,見是一個頭戴破草帽的青年。青年人一進門就從懷里掏出一封信說:“這是一位姓胡的先生給我的。他只告訴我小倉子6號,我不太熟悉,找了半夜才找到這里來。”
張一悟打開信封,抽出信箋,上面只草草地寫著四個字“立撤離蘭。”
張一悟看完信,不由思緒萬千。1923年,黨派他到甘肅工作,他先后到省立第一中學女子師范任教,宣傳共產主義,被校方開除,只好又到了河西走廊的武威,邊教學邊秘密進行地下活動。之后,又回到了蘭州,同宣俠父、錢崝泉共建中共甘肅特支。現在特支工作剛剛開展起來,卻又接到了撤離的命令,今后特支的工作怎么辦?張一悟思前想后,決定先暫時離開這里,移住他處,看看情況再說。
張一悟精心準備一番,化裝成一個和尚,離開小倉子,住在雙城門。誰知他剛剛離開不久,國民黨特務就包圍了小倉子6號,雖然撲了空,卻抄了他的家。這時候,張一悟不得不離開蘭州,來到陜西,與中共陜西省委取得聯系后,又被派往三原開展地下工作,參加了“渭華起義”。期間,張一悟赴上海參加了黨的會議。后被派往北京,以鐸民小學教務主任身份為掩護,開展黨的工作。1931年,他的革命活動引起了國民黨特務的注意,黨組織為了他的安全,調派他去山東濟南工作。
1932年3月,山東省省長韓復榘命令軍警嚴厲查辦上街講演、宣傳抗日救亡的共產黨嫌疑人員。一時間,大街小巷里,軍警們像瘋狗一樣到處抓人。有一天,抓到了一位青年學生,被敵人吊起來拷問誰是領導人,這個青年從沒見過這樣的陣勢,渾身顫抖著說:“是濟南第一女子中學校務主任張一悟。”得知這一情報后,軍警們像餓狼般朝學校撲去。3月24日,張一悟不幸被敵人逮捕入獄。
當天,國民黨駐山東部隊軍法處與山東高等法院聯合“審訊”。張一悟被綁在柱子上,敵人問:“共產黨在山東的領導人是誰?”張一悟緊閉嘴唇,沒有吭聲。敵人又問,張一悟索性閉了眼睛,像沒聽見一樣。敵人見張一悟不吃這一套,便將他放在“老虎凳”上,在腳脖下面塞一塊磚問一聲:“你說不說?”疼痛折磨得張一悟大汗淋漓,臉色蠟黃,但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殘酷狠毒的敵人塞到第六塊磚時,張一悟被折磨得昏厥了過去。第二天,敵人又提審張一悟,張一悟仍不吭聲。敵人這次沒用“老虎凳”,只是將張一悟綁在一個長條凳上,頭顱懸空,鼻孔朝上,開始從鼻孔里灌辣椒水,見張一悟仍不屈服,又將他的頭壓到汽油中……敵人見張一悟昏死過去,沒有一點氣息,便將他拋在荒郊野地里,幸遇難友將他從野外背了回來。敵人見張一悟仍然活著,便不甘心地再次抓回審訊,張一悟說:“拿筆來,我要寫!”敵人以為他招架不住了,要“招供”,便迅速拿來紙筆,張一悟揮毫寫道:“無話可說,速我一死!”最后,山東高等法院以所謂的“危害民國罪”判處張一悟死刑。張一悟父親知道情況后,請鄧寶珊與山東省長韓復榘斡旋,改判為無期徒刑。在獄中,張一悟始終沒有忘記共產黨員的職責,組織難友開展絕食斗爭,迫使敵人放松了對難友們的迫害。
1937年,日寇占領濟南。在混亂中,張一悟與難友們借機逃了出來。但出獄后,張一悟便同組織失去了聯系,沒有了他的音訊。
1937年歲末的最后幾天,六朝古都西安的上空,陰云密布,寒風凜冽,古城到處彌漫著灰蒙蒙的氣息。
在古城的南城門里,走進一位身材頎長、單薄瘦削的人,這人將那頂破損的呢子禮帽壓得很低,腰身微彎,似乎有意躲藏著什么,但身子時不時失重似地踉蹌一下,顯出一種極度疲憊卻又努力堅持的樣子。
進了南門后,他靠在路旁的一棵老槐樹上,借歇緩的機會,迅速地抬眼四下望望,然后埋下頭,頂著西北風朝北面踽踽而去。
這個瘦弱的人,就是前不久從遠在濟南的監獄里逃出來的原甘肅第一任工委書記張一悟。為了避免再次落入敵人的魔掌,張一悟在古城東面的孟塬下了車,又搭乘了一位好心鹽商的馬車,輾轉來到了西安。
張一悟來到了西安八路軍辦事處后,經他培育走上革命道路的同鄉、中國大學畢業的高材生李屏堂因投身抗日救亡運動而遭敵人追捕,也被迫來到了古城西安。
從北平攜眷西行,一路風塵的李屏堂來到西安后,在西安北大街附近的八路軍辦事處一間狹小簡樸的辦公室里,同張一悟不期而遇。
在辦公室進門靠左手的墻角里,兩條簡易的條凳支著一張床板,張一悟仰面躺在床上,昏然而睡。
李屏堂俯下身,輕輕地拉住張一悟的手,不由地涌出了激動的淚花。昏睡的張一悟臉色蠟黃,寬闊的額頭上被敵人用火釬燙過的傷口集結著一層深褐色的血痂,嘴唇上燥裂出許多帶血的小口子,時不時艱難地翕動著……即便這樣,重病中的張一悟仍然不失那種儒雅而又剛毅的神態,微蹙的眉峰深藏著一種視死如歸的凜然氣節。這位將他引向革命道路的共產黨員,竟被喪心病狂的敵人折磨得如此模樣,李屏堂的心像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隱隱作痛。這時,辦事處負責人宣俠父走上前,替李屏堂擦去淚水,將他叫到屋外,低聲將張一悟的情況做了介紹。
說完,宣俠父沉思一會,似乎已將什么考慮成熟了似地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鄭重地拍拍李屏堂的肩膀:“屏堂同志,一悟的身體很糟,西安又很亂,組織上決定讓你護送一悟同志回蘭州養病!”說著,使勁地攥住了李屏堂的手,目光里透著一種深深的信任。
李屏堂和張一悟除了老鄉關系外,更重要的是他在中國大學經濟系畢業后,在北平就得到了張一悟的熱情關懷,并在張一悟的引導下走上了革命道路。張一悟在濟南獄中時,李屏堂曾籌措了不少物品寄給張一悟,對這位敬慕已久的共產黨人不要說護送,就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望著宣俠父坦誠、期望的目光,李屏堂使勁點點頭:“一定完成組織交給我的任務!”
宣俠父再次握了握李屏堂的手,迅即派人買了許多藥品和食品,在當天夜里,就將張一悟和李屏堂送上了西行的汽車。
1938年1月,李屏堂護送重病的張一悟,安全到達蘭州。
嚴冬的蘭州,寒風中片片雪花上下翻飛。到達蘭州后不久,張一悟因西北地區干燥寒冷,水土不服,加上連日旅途的奔波勞累,舊病復發。張一悟的氣管本來就不好,加之冬天氣溫又低,劇烈的咳嗽常常令他昏厥過去。但只要病情稍有好轉,他就拄著拐杖,戴個口罩去找蘭州八路軍辦事處的伍修權,要求組織安排工作。這期間,張一悟回蘭州的消息不脛而走,在蘭州的國民黨特工人員方震武已經派出嘍羅秘密盯梢。為了張一悟的安全,中共甘肅工委決定張一悟與甘肅的第一位女共產黨員秦儀貞單線聯系。
秦儀貞40多歲,是一位干練、穩重的女同志,她懂得組織讓她照顧張一悟的重要性:“張一悟是甘肅共產黨的創始人之一,讓張一悟盡快恢復身體是革命的需要。”因此,她利用自己開藥店的公開身份,秘密將張一悟接到自己身邊,親自為他煎藥、洗繃帶,并盡可能地做些可口飯菜,一勺一勺地喂到張一悟的嘴里……
張一悟的病情逐漸好轉,但這期間敵人卻對張一悟軟硬兼施。國民黨甘肅省政府朱紹良竭力拉攏張一悟,他利用省政府秘書長廖無佶與張一悟父親同為清朝舉人和原來同在佛教團體“同善社”負責等關系,由廖無佶出面對張一悟說:“你的學識和才能都是好樣的,如果能與政府合作,可以擔任相當高級的職務。”張一悟面對敵人高官厚祿的誘惑,只在鼻腔里“哼”了一聲,堅決地說:“我是一個共產黨員,共產黨員有自己的原則,政府縱然能給我高官顯位,可要是想想普天下的勞苦大眾,官高位顯又有什么意義呢?”
為了避開敵人的繼續糾纏,張一悟同秦儀貞商量后,于春節前回到榆中縣城中街南端鼓樓附近的老家。
這個冬天是個多雪的季節,山嶺溝壑,土梁峁頂,全被厚厚的積雪覆蓋,獵獵的寒風呼嘯著,平添了幾分肅殺景象。
但是在榆中縣城里依然可以感到幾分春節的氣息,莊戶人家的大門上醒目的春聯、散落在墻角的炮屑以及彌漫在村子上空淡淡的炸油果的香味,顯現出戰爭間歇的靜謐與安詳。
在破壁殘垣的鼓樓北邊,一戶明清式的高大門樓前,積雪被掃得干干凈凈,門框上一副字體遒勁的春聯透出主人的勤儉本色和向往美好生活的愿望。這時候,幾個農民模樣的青年人正從巷子里說說笑笑地朝這邊走來。
在這戶不起眼的人家里,就住著回家養病的張一悟。
幾名年輕人都是當時的進步青年,他們是司國權、蔣統華等人,相約前來給張一悟拜年。張一悟拖著傷病的身子,起身相迎。張一悟盡管身子虛弱,但濃眉下那雙深邃的眼睛卻閃射著自信、果決的目光。屋子里的陳設很簡單,除去正面的八仙桌和兩把太師椅外,最顯眼的就是一排裝滿了書籍的木柜。
見是青年人給自己來拜年,張一悟一掃平日病懨懨的模樣,精神出奇地好。他從隔壁的屋子里抱出一壇珍藏了多年的老酒,讓家里人準備了土豆絲、豆芽、豬肝等飯菜,給來人分別斟了杯酒,自己也端起一杯,一飲而盡。他向青年們講述了當前抗戰形勢,并語重心長地說:“外省有許多青年學生都脫下西裝、旗袍、高跟鞋,奔赴革命老區陜北,換上軍裝、草鞋,住土窯洞、吃小米飯去了……”
為了壯大革命隊伍,張一悟見司國權等幾位青年農民熱血沸騰,慷慨激昂,便當即決定去一趟蘭州,為幾位青年去開奔赴延安的介紹信。
農歷初六的早晨,天氣突然放晴,四野里全是皚皚白雪,依然是出奇地冷。張一悟這幾天原本身體欠佳,加上昨天陪幾位青年喝了些酒,咳嗽了整整一個晚上。但他不顧家人的勸阻,穿件青布衫,只身趕往蘭州。
當時的八路軍辦事處就設在蘭州南關什字附近。張一悟到達蘭州后,已經是下午2點多了,他來到“八辦”開了介紹信,起身就走。辦事處的同志見他咳嗽不止,青紫的臉頰浮腫得厲害,都勸他歇息一會再走,但張一悟執拗地搖頭拒絕了。
張一悟走出“八辦”,天又陰沉了下來,西北風嗚嗚地怪叫,不一會兒就下起了零零星星的雪花。
這時,在“八辦”斜對面的一間牛肉面館里,有一雙險惡的眼睛已經緊緊地盯上了張一悟。
在南關什字街頭上,張一悟猶豫了一陣,轉身朝雙城門走去。在一家食品店門前,張一悟停住腳步,從懷里摸索了半天,掏出僅有的一塊大洋,買了盒點心,他要借這一次來蘭州的機會順便看望一下秦儀貞。另外,他想讓秦儀貞再想法籌集些錢,好送那幾位熱血青年奔赴延安。但是,他也知道秦儀貞的困難,他該怎樣開口呢?張一悟敲響了秦儀貞家的大門。門輕輕地打開了,秦儀貞見是張一悟,臉上頓時露出掩飾不住的驚喜,一把上前緊緊拉著張一悟的手說:“你身體怎么樣了?”
張一悟拍拍自己的胸膛說:“這不挺好嗎?”
秦儀貞趕緊拍打著張一悟肩頭的雪花,痛惜地埋怨道:“看你的臉色就知道了!”說著找來幾片止咳藥,倒了開水,看著張一悟服下。
當得知張一悟還空著肚子時,秦儀貞立馬提了菜籃,圍上頭巾匆匆出了門。
不大一會兒,一桌豐盛的飯菜端上了桌,張一悟的臉色也逐漸好轉,加上整天水米未打牙,就不好意思地笑笑,低下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秦儀貞見張一悟大嚼大咽的樣子,笑著說:“革命工作要開展,可身體是本錢啊,看你餓成啥樣子了?”
吃過飯后,秦儀貞鄭重其事地問:“一悟,這么晚來我家,有啥要緊的事?”張一悟想到剛從濟南監獄出獄后,自己重病纏身,弱不禁風的身體若不是秦儀貞他們全家一日三餐,遞藥送水,洗衣換藥的話,就是有十個自己,可能都早已命歸黃泉了。有時還為了躲避敵人的搜捕,秦儀貞不顧個人安危,將自己頻繁地轉移到安全地帶,并請來名醫診治。尤其是父親去醫院接自己的那一幕如電影一般,清晰地浮現在眼前。當時,秦儀貞將自己帶到父親面前時,父親直愣愣望著眼前面色紅潤的兒子,一把拉住秦儀貞的手,老淚縱橫地說:“如果沒有你們的幫助和照顧,就不會有我的兒子,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說著雙膝跪地……想到這里,張一悟欲言又止。稍停,臉上掠過幾分難以言表的神色,搖搖頭說:“我今天有事去‘八辦’,順路來看看你。”可細心的秦儀貞依然從張一悟臉上覺察到了什么,臨走時便從一個紅布包里取出僅有的10塊光洋,硬塞進張一悟的手中……
張一悟不知道,從離開“八辦”開始,一直到走出秦儀貞家的大門,方震武那雙陰險的眼睛始終死死地盯著他。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雪也一陣緊似一陣,此時幾乎所有的店鋪都已關了門,路上也尋不出行人的足跡,大街小巷呈現出一種冷冷清清的感覺。張一悟在五泉山下的一個當鋪前,借著昏暗的燈光,看清店鋪的門還沒上鎖,就推門進去把祖上傳下來的“英式”小懷表放在店鋪先生的眼前,要當300光洋,店主自然是無利不成交,見張一悟神色焦慮,就狠命壓價,只給了120個光洋。
張一悟緊鎖的眉頭猛然舒展了,一想到幾位青年即將能奔赴革命老區,心情不由地愉悅起來,腳步也輕松了許多。他連夜踏上返回榆中的路途……
在去榆中的路上,有個叫馬家梁的地方山大溝深,經常有盜匪出沒。
當時帶著幾許欣喜與激動的張一悟,雖對此事早有所聞,可一想到夜半更深,且大雪彌漫,心里也就踏實了許多。但革命的警惕性還是促使他將介紹信藏在圓口布鞋里面,加緊了腳步往回趕路。誰料還沒走出多遠,從路旁的土崖坎下就躥出幾個身穿皮襖、頭戴皮帽的家伙,前后夾住了張一悟。
張一悟見狀,沒加思索地將藏有介紹信的鞋子蹬到路旁的深溝里去了。
原來這伙劫匪裝扮的人,正是方震武一手策劃的。他們原本遲遲不肯動手的主要原因就是想在張一悟身上找到更多的黨組織秘密,卻沒想到只找到了些“共產黨的活動經費”。惱羞成怒的方震武一伙人在張一悟身上落下一陣雨點般的拳腳后,悻悻離去。
不知過了多久,被凍醒過來的張一悟咳嗽一聲高過一聲,似乎要將五臟六腑都吐出來一般,在沉寂遼遠的穹隆下傳得很遠很遠……過了很長時間,張一悟的咳嗽聲才逐漸平息下來。他朝四下望望,遠山和天宇折射著冷冷的清輝,透著一片孤寂。他吃力地爬到底溝,從雪地里摸到了鞋,趕緊取出介紹信,緊緊地貼在了胸口上。
等張一悟走進家門時,天已經放亮了。可他顧不上休息,急匆匆地尋覓家中可以變賣的東西,尋來找去,家中最多最值錢的也就莫過于一些報刊書籍了,可他跑了好多家當鋪,當鋪老板一見書刊,就翻翻眼不再吱聲。正當張一悟一籌莫展之際,一家藥店的郎中看中了張一悟的部分手抄醫藥冊集,張一悟忍痛割愛,最終以90個光洋成交。
送別的那個早晨,李屏堂聞訊送來了一袋炒面,秦儀貞送來了幾樣藥品。望著司國權等革命青年朝著老區方向漸行漸遠的背影,張一悟蒼白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