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從北面的孟家仙人橋千年黃葛樹下,一湖水波光浩蕩一直向南,到八角井外,綿延10多公里。湖的兩岸,杏花開放,櫻花燦爛,而這一湖水,也把德陽城剖成兩半,當地人戲稱湖東為東德,湖西為西德。
先說仙人橋的黃葛樹。那是有史料可查的川西南地區樹徑最大、樹齡最長的樹,盛夏濃蔭,面積達六七畝。一棵樹長到這樣的年齡,自然就會像生蟲子一樣生出許多的傳說來,那棵樹最早就被扯到了秦始皇那兒,說是秦始皇叫手下方士韓仲入蜀采不死仙丹,韓仲越秦嶺而入盆地,到孟家,見原野開闊,成都在望,忽生倦意,于是架橋鋪路,手植黃葛,筑室而居,懸壺濟世,后得了道,就此飛升。仙人者,就是指韓仲。
這個傳說比較牽強,秦始皇尋仙丹比較統一的說法應該是海上,跑到蜀地來,有點讓人不解。另一傳說比較可信,說樹是漢朝張、邱二道士所栽,是兩棵,俗稱夫妻樹,一棵樹根朝上,一棵樹根朝下,相擁而長。由于靠近出秦入蜀的古驛道,路過的人都要在此歇腳。不過緊接著故事又玄幻了,說是早年有蛇精在樹上修煉,大約功夫不到家,或者因為動物修仙,本就逆天而行,所以遭了雷擊,結果那黃葛樹跟著遭殃:中間被掏了個大洞,洞里可以放下一張八仙桌,四個人可以圍桌而坐喝茶論道。
雖然樹中空,但仍精神抖擻,現在黃葛樹依然長得一副怒目虬苒的模樣。
再說八角井。八角井因為井口有八角而得名。不過在傳說里,那井與蜀王孟昶的夫人花蕊有關,說那兒原是花蕊夫人的行宮之一。
最后說水。水看起來是湖,其實原本是河,叫綿遠河,另一個名字叫綿水,源自龍門山脈深處,與阿壩、茂縣相接。龍門山脈是四川西北面羌漢之間的圍墻,翻過龍門山脈就是羌族聚居地,所以現在德陽最遠的縣綿竹的最遠的鄉清平鄉里,還有一支羌族人后裔,他們的羌族民歌唱得山花爛漫。
不過,這湖也有說道。首先,這湖是南北走向,與通常我們課本上說的河流都是東西走向完全不同;其次,這湖叫旌湖,旌,不是旗幟張揚,是跟歷史上著名的道士許旌陽有關。許道士生于晉時,祖籍汝南(今河南汝南),居家南昌,先學道,后舉孝廉,當了德陽縣令(當然,另一說法是旌陽——湖北枝江縣北)。但許道士是當官修行兩不誤,東晉寧康二年(374)在南昌西山,舉家42口拔宅飛升。
四川道教盛行,青城山就是道教圣地,許道士不在四川而在南昌飛升總覺得有點怪怪的,但不管如何,這湖叫旌湖還是多少有點歷史的影子。
一座城市有水就有點意思了,有一大湖水就更有意思了,而最有意思的是,這一湖水的背景,或者說這座城市的背景,與江南小調或川西風情無關——德陽事實上是一座重工業城市。
德陽成為重工業城市,完全是拜三線建設之賜。歷史回溯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一大批國家大型骨干機械、軍工企業由北向西遷移,其中就有好幾家遷到了德陽,也帶來了滿城的東北話。直到20世紀80年代,在德陽城區,東北話還是主流話語。中國第二重型機械廠、東方汽輪機廠、東方電機廠等現在亞洲都大有名氣的裝備制造企業,把原本山青水秀的德陽一下子襯得鋼鐵般凝重。這一批裝備制造業提出的口號是:“中國裝備,裝備中國”——此話倒也不虛,比如東電的發電成套設備,占了中國所有發電設備的一半。
德陽是一座重工業城市陰影之下的山水城市,所以德陽人說起重裝企業,又恨又愛——恨的是德陽的形象從此就與鋼鐵有了扯不掉的關系;愛的是畢竟這是德陽的驕傲——外人或許不知道德陽是哪里,但若說起二重、東電、東汽,又立即肅然起敬,德陽算是沾了重裝企業的光。
而那些種類繁多的鳥,就飛翔在德陽的鋼鐵與山水意象之間。鋼鐵與山水,一陰一陽,一剛一柔,有點怪異,卻有一份說不出來的意境。
二
有水就有鳥,雖然籠罩在重工業陰影之下,德陽旌湖上的鳥卻越聚越多,多達260余種,數量上萬只,這在絕大多數城市是不可想象的。晴天的下午,城市的上空飛著各種各樣的鳥,一大群一大群,忽東忽西,云一樣。長年在湖中生活和越冬的野生水鳥包括雁鴨類、濱鷸類、鷗類、鷺類50余種,其中最著名的是中華秋沙鴨。中華秋沙鴨有兩條冠羽,體形修長,全球僅存1000只左右,有“水中大熊貓”的美譽,現已被列入國際瀕危物種紅皮書和國際鳥類保護委員會瀕危鳥類名錄。
湖上觀鳥是德陽一景。很多當地人一大早起來到湖邊散步,口袋里裝著餅干之類的食物,走累了,就站在湖邊迎著陽光喂鳥。食物扔得高高的,那些鳥從高處俯沖而下,一口叼住,又振翅而起,讓人心里暖暖的。
傍晚的時候,父母帶著孩子也到湖邊喂鳥,夕光之下,湖是金色的,鳥是金色的,孩子的臉也是金色的。
關于鳥的消息大概是德陽傳得最快的消息之一,今年春節剛過,一群紅嘴鷗忽然落到湖中,結果紅嘴鷗還沒洗干凈澡,報紙、電視就全報道了,全城人都跑去圍觀了。
李濤是土生土長的德陽人,憨厚而沉默,他是攝影師。他攝影的習慣與他做資料一樣嚴謹。只要天上有一絲陽光,他就會背著相機沿湖行走,專拍各種鳥類。我看過他所有關于鳥的作品,最喜歡的一幅是一大片鳥迎著陽光起飛,占滿整個天空,而背后是高樓林立的城市——鳥飛翔在城市的高樓之間,這是一種反差,也由此有了某種深意。最有意思的一幅照片,拍的是一只剛剛在湖里洗完澡的鳥落在湖邊一輛汽車的后視鏡上,對著鏡子有模有樣地梳洗打扮。說起鳥,李濤如數家珍,指著湖里遠遠近近的鳥,每一只都能叫得出名字,說得出習性,甚至講得出故事。
拍鳥的不止他一人,德陽所有本土攝影師都會拍鳥。我見過一位攝影師,為人很低調,名氣似乎也不大——這和他的職業有關,但是他把他拍的鳥的照片翻出來給我看——他專拍白鷺的戀愛——我忽然發現他不只是在拍鳥,而是在拍某種感覺,讓人覺得這湖不只是一湖,而是有了某種靈氣——或許他的性格與這座城市有著某種相通——低調,卻絕對內秀。
愛鳥者協會在德陽跟官方一點關系都沒有——它不屬文聯管轄,也不在工商局注冊,就是一個純粹的民間組織。不過這組織里卻包羅各色人等:有本地高層官員,也有文藝界人士,有大大小小各種老板,也絕對不會少了街頭殺豬賣肉的普通人。協會一年開一兩次大會,其間也搞一些小活動,但是只要聽聞有活動,只要自己有時間,大家都會來。組織湖邊觀鳥,人馬浩浩蕩蕩,有家伙的,長槍短炮,高檔的望遠鏡可以直接看到月亮上去;沒家伙的,手搭涼棚一樣說得出哪只鳥叫什么名字,背上有幾片羽毛是紅的……結果這影響就大了,一直大到國外去了,英國駐廣州科技領事薄乃覺(中文名)、英國愛鳥者石邁(中文名),美國、加拿大、巴西、德國、新加坡、印度、泰國等八國駐成都領事館領事和商會代表,韓國專家姜鐘昭(音譯)、德國攝影家托馬斯等先后到德陽看鳥。
其實,在德陽,即使不是愛鳥者協會的人也一樣愛鳥,民間因此有了很多與鳥有關的故事。
走在德陽各種生活小區里,經常能看到樹叢里一排一排的鳥巢,式樣統一的,是愛鳥志愿者們湊錢搭的,形狀夸張或者簡陋的,是住戶自己動手設計制作的,有的干脆就是家里的筷簍或者竹篩。看見那些各式各樣的鳥巢,路過的人總有一種溫暖的感覺,覺得這座城市多了很多讓人感動的東西。
三
把德陽定位為一座重工業城市顯然掩蓋了它的另一面,那一面就是三星堆蜀文化帶來的某種神秘悠遠。三星堆被稱為世界第八大奇跡,是長江文化的源頭之一,也是唯一沒有文字記載的古文明遺址,是成都金沙文明的前期。如果這說得遠了些的話,那么孝文化在德陽就很實在了。“二十四孝”中的“安安送米”的故事就發生在德陽,在歷史上,德陽也出了很多的孝子。孝文化算是儒家文化的核心,事實是,德陽從古至今崇尚儒家文化,德陽孔廟坐落在城市最繁華的地方,建筑面積位列全國第三,西南地區第一,雖然那道高高的宮墻從來沒開過,但是不影響德陽人對于文化的敬重,民間祭孔也是純粹自發組織的。墻外,車龍水馬;墻內,紫藤架下一片安寧。
作為入蜀要沖,德陽背秦嶺而望成都,自古入蜀,翻過德陽北面的鹿頭山,就是廣袤的成都平原,當年蜀國軍師龐統,就中箭歿于德陽的白馬關落鳳坡,落鳳坡至今還存古驛道數公里。
鋼鐵與水之間,群鳥翔集,這種意境很美,但是我總覺得隱藏在這種美底下的,應該是一種文化,這種文化,就是在一張張微笑的面孔下那份說不清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