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調研齊家文化玉器中出土的“七寶”,2013年3月19日與《絲綢之路》主編馮玉雷等一路驅車,從蘭州出發,經過定西抵達靜寧,當天下午在靜寧博物館閆惠群館長陪同下,如愿以償地看到“靜寧七寶”中的四寶(另外的三寶已經上調甘肅省博物館等處),意外還有一個收獲,可謂“又見‘熊圖騰’”。
靜寧博物館作為一個縣級博物館,除了開辟出專門的“玉器博物館”以外,還有出土的大批歷代珍貴文物,其中一件漢代綠釉熊形燈,吸引著我們的注意。幾年前,也就是21世紀中國最暢銷小說《狼圖騰》大熱的時候,很多人讀過該書后都相信中國人崇拜的龍是起源于狼的,我針對此而撰寫一部書《熊圖騰:中華祖先神話探源》,希望用遠古和夏商周秦漢的大量出土器物去證明,與其說華夏祖先是崇拜狼圖騰的,不如說是崇拜熊圖騰的。史書記載中,除了黃帝叫有熊,鯀禹啟能夠化熊或熊化,二三十位楚王登基之際都要改叫“熊某”。除了上古儺儀表演需要身披熊皮(《周禮》方相氏),華佗五禽戲中有“熊戲”,中華武功的頂級修煉境界稱“鷹熊合練”之外,遼寧建平牛河梁紅山文化女神廟中還發掘出五六千年前的熊頭骨及泥塑熊像!信奉狼圖騰,似乎是文學家的臆想,信奉熊圖騰,則顯得鐵證如山。《熊圖騰》書中還收錄著筆者2006年到甘肅考察時,在西和縣到禮縣之間的一個小鎮古玩店買到的漢代綠釉熊形燈的照片,說明漢代造型藝術中常見的熊形象,承襲著史前至上古期的熊崇拜神話觀念,并非漢代民間藝術家們的發明。與此相呼應的是漢畫像石描繪的各種天界神靈仙怪形象中,往往將熊神安排在畫面中央位置,給黃帝有熊氏的中央之神地位提供出直觀形象的說明(如陜西神木大保當漢墓門楣石:牛頭西王母在左,雞頭東王公在右,舞蹈狀的熊神居中)。這次在靜寧看到的漢綠釉熊形陶燈,發掘出土地點是仁大鄉高家溝,器形大而規整,通高30多公分,中央部位以熊身為燈座的造型既逼真又凸顯出氣勢神韻上的夸張:熊被刻劃為王者一般威嚴的端坐姿勢,其造型模式明顯來源于商代玉雕熊神,兩只熊臂熊掌插腰撫膝,熊首前伸,張開大口作咆哮狀,顯得活靈活現。熊頭頸后托起的聳立向上之燈盤和熊身下坐的山形底座,與熊身構成頂天座地的宇宙山象征。可以想見,頂部燈盤中的油火一旦點燃,這件燈具的整體效果就好像祭天通神的香火炎炎向上,綿綿不絕。要知道漢字中“熊”的本字就是“能”,用東亞洲陸地上最大的食肉猛獸形象構成的油燈,本身就寄寓著其燃燒能量自我更新的永恒意義。因為“能”即熊的冬眠夏出習性,早已被先民們的神話化想象理解為生命力的死而再生,這恰恰是“能”的本義所在。
聯想到現存蘭州市博物館和寧夏自治區博物館的各一件類似的漢綠釉熊形陶燈,定西博物館的一件熊垂頭漢綠釉陶燈(博物館說明辭稱:綠釉熊頂燈,多少有點馬戲團的味道),以及筆者幾年前在新開張的西安大唐西市古玩店中偶然一件的超大漢綠釉熊形陶燈(通高約60公分),不難推測熊神形象塑造在兩漢時期所擁有的偶像崇拜意義。姜戎先生如能面對先民留下的這一批珍貴的神話生物形象,在構想龍圖騰源于狼圖騰的假說時,或許能夠得到考古實物的某種修正吧。看來司馬遷《史記》稱黃帝為“有熊”,而不稱“有狼”或“有虎”,確實是有著異常古老的神話歷史依據的。將華夏文明的熊神偶像塑造傳統上溯到商周的玉雕坐熊之后,還可以聯系到遼寧牛河梁女神廟出土的泥塑熊,以及考古學家郭大順等人命名的紅山文化玉雕“熊龍”,這樣就大體吻合了熊圖騰崇拜六千年的歷史綿延之深度,找出華夏先民以熊為“能”的神話聯想原因。
自古及今的華佗“熊戲”操練者們,以及形意拳之鷹熊合練最高境界的追求者們,不知是否還能夠感同身受地去自覺踐行模仿熊姿勢的仿生學健身原理?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這一筆非物質文化遺產就會連同其史前發生期的神話觀念一起,原汁原味地永遠傳承下去。
癸巳年春的定西——靜寧之旅,就這樣伴隨著“又見熊圖騰”的驚喜,成為個人心里揮之不去無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