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隍廟摸底
3月15日,《絲綢之路》馮玉雷社長告知葉舒憲老師抵達蘭州的消息。
蘭州大學逸夫樓,我到來時,專題報告已接近尾聲,擠進會議室,熟悉的聲音遠遠傳來,久違的氣場。話題是中國文明的起源。葉老師說“神話是一個民族集體的夢,夢是個人的神話”,他認為,在我們熟悉的絲綢之路后面有一條由大傳統連貫著的玉石之路。長期以來,我們一直被文字經典束縛,他希望國人能夠讀懂文字以外的8000年豐富歷史。”就神話信仰到文化認同,講到中華文明的動力與核心價值的形成以玉為神,以玉為德,話語中涉及齊家玉,談到的甘肅境內出土的“靜寧七寶”,是后來交往中的主題。
3月16日,《河西走廊人居環境與各民族和諧發展學術探討會》召開完畢,草草吃了午飯,打車直奔隴西路煌廟。
擔心室外的小攤販收攤回家,我們決定先從路邊小攤開始摸底。之前,對于玉石,僅僅是由自己那塊和田玉鐲展開,但凡成色相似,都會武斷地認定是和田籽料,沒有任何有理有據的考證,至于葉老師執著的齊家玉器,連預習都無處尋根,蒼白無力。
天氣微冷,我將兩條麻質圍巾纏繞起來,喇嘛紅,文革藍,列寧綠三種鐘情的色彩像一根麻花辮一樣厚厚地纏裹在脖子上,在春寒料峭的寒風里,看葉老師沉浸在尋找玉石的喜悅里。他低頭尋覓,時時與攤主親切地交談。
金城古玩城對面的地攤上,有一塊墨綠色的鏟狀石器,他很喜歡,眼神中流露出欣喜與滿意。盡管在后來的交往中,他不斷地告誡我,不要喜形于色,但是,當喜好的物件不露聲色,毫不設防地出現時,他依舊像一個見了心儀很久的玩具的孩子那樣,舍不得挪開腳步。
初次接觸此行當,我對玉石價位的心理底線是商家報價的三分之一,于是,每逢看到心儀的器物,便怯怯開口,無法達成共識,就惦記著離開。
移步入煌廟,順時針行走,路過“紫氣東來”,來到專營珊瑚的張鈞店中,得知研究齊家玉的民間藏家梅景峰老師此刻正在煌廟中尋寶,便坐定等他。不一會,一個高瘦,利郎,板正的高個子男士走進店里,鼻梁高毅,棱角分明,一臉的正氣。與已鉆研齊家玉器十年的葉老師侃侃而談時,語速快捷,神情真摯。他從懷里拿出一個已斷裂的玉琮,放在柜臺上,不斷強調拿捏時要格外小心,一副事關重大的樣子。
(梅景峰收藏的齊家文化殘玉琮。)
就這件搖搖欲墜的玉琮,老師們分析,齊家開片切割所用工具可能不是線鋸,很有可能是硬物直鋸,因為線鋸切割痕彎曲的可能性更大,所用的解玉砂應該非常細綿、上乘,開片時玉料與鋸之間的角度固定合理,估計此過程費力,費時,費勁。
常常覺得,一切美好的事物,最吸引人之處便是癡迷,對人與事的關注,達到忘我的境地,這樣的人總是值得親近。
我知道,這些癡迷于物件的人,總會在出其不意的時候,不斷拿出帶著體溫的“寶貝”,便慫恿梅老師,“再拿一件出來!”一件包裹完好、嚴實的玉璧便被他從懷里小心翼翼地掏了出來。
玉璧雖殘破,但是時間的悠遠印刻在紋路里,具有齊家玉器特有的打眼手法,粗粗看上去,像一塊很久埋在土里無人問津的石壁,蒼老,深刻。在手電的光照下,石性大減,透過微弱的光線,玉性一目了然。這樣的玉性,絕非新玉可以達到,四千年的歲月,像一條事不關己的河流,在身邊緩緩而過。城市,財富,王權,得失,在歲月里不堪一擊,物件卻在時間的沉淀里源遠流長。
在聊天中得知,梅老師鐘情齊家文化已久,在《收藏》等雜志上發表過幾篇相關的文章,敢在第一次購買齊家玉時就下三十萬的天價。談得高興,梅老師語速不斷加快,有點激動,他講到,齊家文化距今大約四千年,西北地區出現了祭祀用的禮器,如玉璧,玉琮,玉刀等器型,光滑晶瑩,做工質樸,多為素面,紋飾較少。葉老師問他:“齊家玉器中,除了本地馬銜山玉料外,有沒有和田玉?”
梅老師非常肯定,雖然少,但是還是能找到一些難得的和田玉器。這便與葉老師玉石之路的觀點不謀而合。他認定,“靜寧七寶”中就有和田玉石。由此推斷,取玉之難,從千里迢迢的和田,運輸沉重的玉石,這樣的艱難,令我產生想象,一些鏡頭雖未經歷,卻能從他們的言談中生出無盡的畫面。
告辭出來,剛踱步進另一家古玩店,老板對葉老師說:“很久不見你了,上次見你的時候你帶著幾個學生,大概是三四年前吧?”我們都很驚訝他的記憶力。我想,但凡有獨特個人魅力的人,總會在人群中留下難忘的記憶,縱使一言不發,無形的氣場鶴立雞群。我不善向這些古玩行業的人介紹人類學領域被人譽為“三駕馬車”的葉舒憲老師,總覺得逢人就講他會有一種狐假虎威之感。但是,這一路的交往,正如我的導師張天佑教授所言:“這樣的人是可以從根上重塑我們的。”
時間很快,很多店鋪等不到我們光顧就已關門歇業。
我們加緊步伐,環顧店鋪,只要有齊家的器具,就快步上前,生怕遺漏。在二樓的最里面,有兩個東鄉籍年輕人正在交易,等他們談完事,葉老師謙和地問店主,“有好的齊家玉器能拿出來看看嗎?”年輕的店主很不耐煩,他笑言:“不愿意給你們這些不懂的人講這些,說了也不懂,浪費時間。”幾句交談之后,便對我們刮目相看,他怎么也不會料到,此時跟他談齊家玉的人,是致力研究古玉,尋訪玉石之路的專家。拿了他的名片得知姓陳,便以小陳相稱。聽了葉老師的講解,小陳很是高興,一一拿出自己的藏品。葉老師悄悄告訴我,小陳這里有很多值得肯定的器物。
(齊家文化人形綠松石,用于祈福祭祀。)
這件綠松石人形禮器,古老的松石歷經時間的磨礪與滄桑,鈣化變了顏色,但愈加美麗,泛著柔和的光澤,因承載著歲月的厚重,比新器顯得更加祥和、柔美。人物面相的打眼技法在石器時代代表很高的造詣,難得的是玉器造型如此完整。這曾是古人神話信仰,膜拜天地的鐵證。
葉老師對我說,小陳小小年紀,對玉器的識別如此之高,學藝、感悟、挫折,這些一一展開都可為文。
愉快的事情總是趕著時間往前跑,不知不覺,天色漸晚。本想帶葉老師去吃極具本土特色的杜維成的灰豆子,釀皮子,茹記烤肉,還有煌廟門口的玉米汁,可葉老師說就一碗面最好。
這樣一天的收獲,不是夜晚燈光下一頁頁書卷所能給予的。
我不淡定,興奮不已。
次日晨,去酒店接葉老師。
電腦開著,盛世收藏網。葉老師找到古玉一欄,教我如何加入,教導說,這一行,是要先靜下心來,需要用心學習。我有個小想法,我要培養它慢慢長大。
還是煌廟,以前總是在這里逗留,在阿紫姐的店里聽各色人群談經歷;去“張珊瑚”的店里聞沉香;有盤玩“美女玉石”的團長;有被戲稱“一腳油”的律師;有專門研究“龍”文化的陳姓老哥;有提著兩包子,一瓶水一呆便是一天,善用朱砂寫心經,許諾收我為徒的李老師;有嬌艷的賣字畫的“小女人”......每個人都有故事,有人說,這就是江湖。
卻從來沒有過。如此細致地,喜悅地陪著敬仰的前輩,一家一家,一件一件地細細揣摩。出售齊家器件的多為臨夏廣和、東鄉的回族老鄉,葉老師與他們仔細攀談,書生氣息很重,說到價錢,便略有羞澀,不好意思。我怕店家欺生,便用土土的蘭州話與他們交談,砍價。時時強調,葉老師與商人不同,這些玉器、石器是拿去在教學中當做教具展示給學生們看的。
(某古玩店鎮店之寶,要價三萬。銀子不夠,只能看看。)
(漢代熊頂燈,葉老師曾寫過一部著作《熊圖騰》,為了讓我明白,燈下熊的姿態,做出一個壯熊發怒的樣子,像個小孩,很是可愛 。)
這件和田玉料,是葉老師玉石之路的強有力物證,玉色白潤,玉料上乘。葉老師講:“玉料的加工分三種方式,片切割,線切割,砣切割,均以細沙為中介物,有的玉器上留有直線切割痕,齊家文化切割中應該還沒有砣切割,極可能是片切割技術。”
(具備齊家切割痕特點的和田玉。)
西北民族大學的老師們得知葉老師到達蘭州的消息,紛紛要求見面,一頓西餐吃了兩個小時,可惜了看玉的時間,葉老師有些遺憾。
阿紫姐說,煌廟的傳奇人物閆總手里收到過很多上乘的齊家美玉,便打電話讓他從家里帶幾塊來欣賞。閆總以前見面很多次,從未說過話,只是在他人的聊天中得知,先生極為淡定,在煌廟最里面不顯眼處有一間鋪面,出售字畫,玉器等,養一條貴婦犬,修身養性。他財力雄厚,有一輛凱迪拉克,是煌廟里極具傳奇性的人物。
閆總如約而至,帶來他的寶貝。
(齊家玉壁,玉色清透,圓潤,雖屬馬銜山料,玉質并不低于和田玉料。)
兩天尾隨,受益匪淺。先生謙和的態度,豐厚的學養,不厭其煩的一遍遍講解,學到的知識,是這些年煌廟中浪蕩多年也不曾獲得的寶貴財富,不時會有一個念頭時時叨擾我,倘若如此三年,那便是另一種人生際遇。
(二)觀仰靜寧七寶
3月19日,《絲綢之路》馮玉雷社長同意帶我跟隨葉舒憲老師一行去專程去靜寧博物館作田野調查。
8點半鐘,我們在天水路高速路口匯合,興奮地奔向第一站定西。
有很多話想說,卻怕言不達意招人嫌棄,有很多問題要問,怕擾了老師們的興致,這一路,是如此糾結。我是一個不自信的人,連一句話,都不敢表露。發短信問張天佑老師,“這些個人的問題怎么才能說出口?”張老師回復,“聊聊你的人生規劃,葉老師你要全面了解,如運氣好,只研究他就有寫不完的文章。”
這更讓我悲觀,沒有人生規劃何以談及?
一個小時的時間很快,進入定西市區。先去定西博物館,恰逢定西電視臺作節目,葉老師被邀請采訪,他談道:“西部齊家玉文化的歷史,對華夏文化的源流具有非常重要的研究價值,當地的保護、展示,對未來打造文化強市,文化強省提供了必要的條件,學術界,收藏界,文博界需要多合作,保護老祖宗留下來的財富。”
早兩日已在蘭州的煌廟打聽到,定西有一位個人收藏齊家文化的收藏家劉岐江先生,收藏了極大量的上乘齊家美玉。在極不顯眼的地方,衆甫博物館被安置在地下室。
樓梯間住著一位老人看門護院,葉老師笑侃道:“哈利波特就曾經住在這樣的樓梯間里。”老人說,“盡信書是不可取的,如今的玉器書籍經得起推敲的并不多,假的書籍禍害了很多人。”為了說服我們,他找到一本《小說選刊》,找到具體的實例,讓我們閱讀。
進入展館,我們都大為震撼。
這里收藏的齊家古玉,無論從數量還是質量上,都令人瞠目結舌,震撼不已。這些石器、玉器,被一一注明序號,標號標簽,雖是石斧,石刀之類,卻不難看出很多石料中有玉料存在。
劉岐江先生年輕時,就對齊家古玉極感興趣,后來轉向對古玉的加工、切割過程的研究,他認為這比成品的玉器研究更有價值,為此收集了很多古代加工的半成品玉器。當葉老師問及原料中是否有和田玉存在時,他這樣說:“齊家古玉中,雖以地方馬銜山玉為主,但也可看到很多新疆產的和田玉料,他所藏就有很多和田玉料,加工過程中,并沒有用到拓機等工具,多是手工磨制而成。并且,在定西地區發現了曾今加工古玉的窯址,半成品,原料都是出自這些廢棄多年的窯址。”這一點,又一次與葉老師“玉石之路”早于“絲綢之路”的觀點不謀而合。
參觀中,有一塊磨擦光滑的石頭,劉館長說是曾經被當地老鄉們拿來作腌菜的石頭,我們都圍過來觀看,誰能想到,一塊壓了幾代咸菜的石頭,是一位蒼老的見證歷史的敘述者,葉老師笑道:“這可以寫一個很好的故事了。”我說:“蘭州有一句俗語,‘滿河灘的石頭,沒有一個能壓咸菜的。’”
匆匆告別定西,一路驅車,直奔目的地靜寧博物館。一波三折,在縣城深處,人民巷文化城院內,一座磚紅色建筑映入眼簾。整潔,莊重,具有博物館凝久的氣質。
閆惠群館長素雅,知性,被當地人譽為“才女”,出身書香門第,寫得一手好字,是位有心人,將博物館打理得井井有條。
閆館長說,傳說中的“靜寧七寶”在此處列有四寶,其余一寶被借去甘肅省博物館,兩寶在平涼市博物館,七寶包含三璧四琮。三璧尺幅大而罕見,直徑27.3--32.1厘米,質地近和田青玉,色澤青碧,邊有沁蝕,表面光潔,但厚薄不勻,肉部保留切割痕,中間好孔單面鉆成,比較規整。四琮高12.8--16.7厘米,寬7.2--8.3厘米,質地近和田青綠玉,均外呈方柱體,內穿對鉆圓孔,兩端突射,射口平齊而圓。其中蠶節紋青綠玉琮最為珍貴,中部凸出四棱,棱角磨圓,浮雕四組蠶節紋。此琮玉質純凈,瑩澤細潤,切割平勻,圓方有度,工藝精細,紋飾精美,充滿幻想與神思,充分展示了齊家文化治玉工藝的高超水平。1996年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專家組把該琮確認為國寶,楊伯達先生說它是“齊家文化最優秀的玉琮”,并把這批玉器稱為“靜寧齊家七寶”。
這種以琮、璧為組合特征與“六瑞”達神通靈的傳統有聯系,根據《周禮》中“蒼璧以禮天,黃琮以禮地”的記載,推斷七寶應是溝通神靈,祭祀天地及祖先的瑞玉,是用作宗教或巫術的法器。
對此,葉老師說,“若僅以成熟文字的出現為文明發生的標準,我國最早的文字——甲骨文距今3000多年,而如果以中國文明發生的特殊坐標——玉文化切入,則可以上溯到8000年前的興隆洼文化。紅山文化遺址的一座墓葬里,部落首領全身佩戴著玉做的首飾,玉冠、玉耳環、玉佩等,這證明了在遠古時代,華夏先民已經憑著精細琢磨的玉器來實現通神、通天的神話夢想,完整地構出了一套有關玉的信仰和禮儀傳統。華夏先民正是憑著精細琢磨的玉器來實現通神、通天的神話夢想,完整地構出了一套有關玉的信仰和禮儀傳統,奠定了儒、道等文化小傳統的精神基因,非文字文化的存在對于解讀眾多重要歷史文化現象具有重要意義。”
在參觀中,閆館長講到靜寧七寶的發掘頗具戲劇性。玉璧在靜寧縣治平鄉后柳溝村出土后,因其長期接地氣,冰涼潤滑,村民們便因地制宜地對它進行了利用。誰家若有牙疼臉腫的現象,便用這些古玉璧拿來敷面,去熱消腫。有一段時期,這件玉璧在村子里竟然成為了大家醫治疼痛的通用器皿。曾被王族用作敬天禮地的圣物,在四千年后的村落里,竟被當做是平常小病的醫療器械。造化真是弄人,即使是承載著悠久歷史的物證,在時間的長河里依舊命運多舛。
一路參觀,尾隨葉老師身邊。他看到具有齊家文化特征的玉器時,講及齊家文化治玉工藝中,開片是其一大亮點,極具特色。齊家玉器都很平整,有的大玉璧雖然直徑達幾十厘米,卻依然平整。這從齊家文化遺留下來的玉料開片情況和玉璧的工藝特征上都能看出,雖然只經過開片工序,留下的面沒有經過打磨也很光滑,有自然的光潔感。還有,很多玉璧和殘存的玉料上都有當時開片留下的直線切割痕跡,當然,由于技術所限,大多數玉璧厚薄不均。
每逢遇到具備典型特征的玉料時,他都會高興地指給我看。越來越明白,葉老師翻山越嶺,走遍山野所作之事的重要意義。作為甘肅人,很多時候都為自然環境的惡劣羞愧,經濟發展的落后尷尬。長期的負面情緒致使很多人形成了習慣性的不自信。這幾天,跟隨葉老師探尋齊家文化的過程中,無意中會驚訝,原來我們日日埋怨的地域里有著如此豐富的文化,越來越深刻地感受到,大自然如此公平厚待,在貧瘠的土地,黃褐色的山梁背后,悄然地留給我們如此巨大的財富。
展廳的右邊有古人治玉的工序圖,從淘沙、研漿到打眼、打鉆,泥質的仿真模型為我們真切地再現了古人治玉的過程。閆館長說,齊家玉器的研制有紅山文化、龍山文化甚至良渚文化玉器的影子,齊家文化玉工具和玉飾品明顯繼承了新石器時代仰韶文化及馬家窯文化玉石器的特征。
葉老師就此說,齊家文化接受了來自東方的玉器崇拜觀念,大量生產以玉璧、玉琮、玉刀為主的玉禮器,成為夏、商、周三代玉禮器的重要源頭;另一方面,齊家文化因占據河西走廊的特殊地理位置,開始將新疆和田玉輸入中原地區,開啟商、周兩代統治者崇拜和田玉的先河。自此以后,遙遠的新疆就成為中原華夏王權不可或缺的戰略資源供應地。相比之下,史前地方玉的地位相形見絀,經過儒家君子觀“溫潤如玉”理念的熏陶,和田玉獨尊的現象一直延續至今。
我對家鄉空前敬仰,感觸頗深。
展館的墻壁上有一處關于玉石之路的介紹,資料顯示,出產于新疆和田一帶的軟玉因質量上乘而備受尊崇,一些學者主張在漢代絲綢之路開拓東西方貿易之前,存在一條將新疆和田玉石輸入內地的玉石之路。有些學者認為齊家文化的玉器中即有來自新疆的和田玉料。有些學者通過玉石中的化學成分的對比研究,認定殷墟遺址婦好墓出土的部分玉器顏色、顏色、光澤、纖維結構與和田羊脂玉結構極為相似,雖然目前玉石之路何時開通尚未定論,但這是一個研究中國玉石文化的重要課題。
看到此,我迫不及待地指給大家看,“看,又是證據。”西學東漸,外來的文化勢不可擋,沖破固有的文化防線,于是興起了“絲綢之路”的新說法,并逐漸掩蓋、淹沒歷史本來的面目,這條長達數千年的“玉石之路”漸漸淡化,甚至退化出我們的視野。“玉石之路”研究的重要價值就在于修正外來只說,還原歷史的本來面貌。這個觀點,自去年在陜西師范大學舉辦的絲綢之路與民族文學會議上,經葉老師講及,對我啟發很大,葉老師說,“玉石之路”是中華文明特有的文化資源,其深厚的歷史文化蘊涵以及可探討和可持久開發的文化附加值是不可估量的。我便覺得,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巨大意義潛伏在真相之后,有種莫名的擔當之感。
參觀完畢,我們在展廳的出口看到一座壯觀的書形展覽電子儀,一觸摸便可找到自己需要的資料,靜寧出土的玉石器清晰地再現于觀者眼前。閆館長就齊家玉展開了詳盡的解說,玉器挖掘的地點,一些鮮為人知的細節,她如數家珍。
古玩店是必須要去的,在博物館身后的古玩店里,我給女兒買了白玉的花瓶吊墜,掛飾,給父親買了清代的和田玉煙嘴,欣喜滿滿。馮玉雷社長買到十多個已鈣化的玉管,滿載而歸。
住在靜寧賓館。
異地的夜晚無法安眠,思緒像在草地上爬行的蛇。凌晨四點醒來,與舍友聊天,每個年齡段都有自己的困惑,有沒有一個人,在一伸手就可以觸及的地方,給予溫暖,告知方向?聽了幾首歌,天就亮了。葉老師早起已散步歸來。得知改了行程,今日就要返回,便為即將到來的離別惋惜傷神。
吃了早飯,馮玉雷社長的文友郭三省局長帶領我們直奔距縣城不足三十公里的成紀古城遺址。
窗外面目蒼夷,昏暗的天際昏黃的泥土,駕車在通往天邊的路上。恍惚間覺得是河西,蒼黃的山峰遠遠靜臥在天野之間,平展展的土地一眼望不到頭。
(時值早春,這里的莊稼還是枯黃,去年的玉米掰走了,玉米稈留在了今年。)
(當年的戲臺被冷落,戲里戲外的人生依舊上演著。)
二十年前立在村落里的印著“成紀古城”字樣的石碑,在時光的雕刻里漸漸蒼老,地上的樹木一副老態龍鐘的姿態。四千年前,這里是什么樣子?誰的某一世,曾在這里平靜的生活?一行的人,同樣的緣由,誰知道千年前的故事?
下了車,踩在剛生發的野草上,趟過黃土堆,一步一步走得結實、慎重,微微泛起的灰塵粘在褲腳上。我被眼前的景象感染。古城遺址并沒有想象般壯觀,就是一片干枯著的莊稼,等待著春風吹又生。蒼黃的色彩有點悲涼,不知是景色渲染還是遺址的影響,“已逝去”的情緒感染著每一個人。有人俯視,尋找著歷史留下的印記,有人遠眺,想將這千年遺跡盡收眼底。
葉老師早早走在隊伍的前面,撿起地上的石塊,我開玩笑說,這該不是發掘時遺留下的四千年前的石頭吧?
郭三省局長是位熱心人,在他的引說下,我才明白剛才一路忽略的土堆,土墻便是我們此行尋找的遺址的歷史見證,這塊普通至極的莊稼地,其實就是我們要尋找的遺址。
想象力豐富的我,與同行人談到,或許四千年前,我們這些人在這里有著深入血脈的關聯,一起耕種,收獲。或許是一間作坊里的伙計,敲磨之間,一件驚世作品出自我們共同的合作,或許是師徒,手把手傳授自己的技藝、心得。命運之神眷顧,歲月的長河里,我們再次相逢。而眼前卻是蒼夷,找不到以往的痕跡,時間里的事物都一去不復返了,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而只有物證停留在時間里。
郭局長擔心我們在彎彎曲曲的山路間找不到通往通渭的方向,便讓治平鄉的工作人員駕車帶路,送我們一程。
這哪里是一程,盤旋蜿蜒的山路曲曲繞繞,近兩小時的山路,如若我們自行前往,不知會錯走到哪里。
一路感激。
在路上的感覺,會讓人沒有緣由的與同行人產生親近感。一開始緊張的情緒放松下來,暈車的狀態就隱隱襲來。馮玉雷社長善解人意,頻頻停車,緩解繞行山路帶來的不適。
沿途,到處都是可以選入畫冊的圖像。
一棵樹,岌岌可危,春已來,該發芽了。
一個人,坐在遠處的山梁上。
有一首歌,需要釋放。
這條便道上布滿了綿細的黃土,遠遠揚起來,像條土黃色的蟒蛇彎彎曲曲盤旋在山道上。拐彎此起彼伏,需要用一首歌來壓抑生理的不悅,需要停下來,自己走一段,來安撫昏黃的色調帶來的持久的審美疲勞。
我聽到趙牧羊的歌聲在貧瘠的土地上響了起來。
(這棵樹,像一首歌,立在山野里,迎著風,它就唱起來。)
機緣巧合,昨天來的路上,葉老師還拿著地圖冊,認真地說,要查一查,這個叫碧玉的鄉鎮為何起名碧玉,是否與玉石之路緊密相關。今天,陰差陽錯,我們居然闖入這個村莊,有宗教信仰的師兄若在,他一定會說,這是我們的福報。
偶遇一位當地老鄉,葉老師與其攀談起來。老先生說家里也藏有古玉,領我們進門觀看。
陽光明媚,進入院門拍照的瞬間,光線恰到好處,鏡頭里的景象清晰干凈,像過濾的鏡子一樣。
一進堂屋,就看見一個巨大的玉璧被供奉在屋子正中,滿墻壁的字畫,看得出,這是一家有文化底蘊的家庭。我眼拙,立刻被這種氣勢所震撼,一廂情愿地認為這里一定存在我們需要的齊家和田玉,信誓旦旦地鼓動葉老師買下那件鎮宅的玉璧。葉老師不露聲色,不說話,我就知道,我又看走眼了。
買到當地河灘上撿到的玉石兩塊。質地像小時候撿到的打火石,白色透明,但潤度遠遠不夠,葉老師說,拿去做教學用。
(葉舒憲老師仔細甄別玉料)
當代鄉親們有人圍過來說,就是身后這座不起眼的土山上,曾發掘出很多馬家窯陶器,問及這里為什么叫作“碧玉鄉碧玉村”,卻沒有人知道。
這段無意中闖入我們行程的小插曲,讓我們意外驚喜,葉老師說,所謂田野調查,不是短短幾面之交,要住下來,尋訪當地年長的老鄉,會有意外不斷的收獲。學院里那些書本中可相互置換的資料,遠遠不如現實踏實、實在、有力。
這一路,我深有體會。
趕到通渭縣城,已過午時,一人一碗當地的菜拌面,便尋訪盛世收藏網中的隴中玉,不巧他下鄉收貨,見到了他的朋友,也是拿出自己珍藏的玉石。其中一件石器上,有人面雕刻,疑似當年祭祀用的神仗。后來,我在盛世收藏網上,因這人面雕刻的石像,又見到了他,算的上是因物識人了吧?
葉老師認為,沿途都是河道,當年的玉石運輸很大程度上可能依靠的是水路運輸。通渭,可能是通往渭河之意。馮社長說,這沿途一路干枯的河道,幾千年前,誰敢說不是水草豐茂,富饒遼闊呢?我的眼前便是蒼茫的水岸,一些筏子載著重重的玉石,這些象征財富王權的具有靈性的石頭,一站一站,緩慢移往中原的景象,如此陽剛。
分別在即,靜寧七寶,齊家玉石,玉石之路,這些原本遙遠的概念,回繞在我耳邊,葉老師寫下“神助自助者”,“春風又度玉門關”。
馮社長也道“定西,靜寧,通渭之行,性情、文化皆大歡喜,歡樂永在”,“歌聲要唱,幸福要珍惜,定西,靜寧,通渭,匆匆兩天,翻山越嶺,幸福無比,俗生浮漂,何足掛齒?”
只是,這一別,何時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