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菜的風骨,史傳可以見端倪。專諸刺吳王僚,是借進獻魚炙的機會;張季鷹出洛陽,見秋風起,懷念吳中鱸魚莼菜羹,于是說句“人生貴適意”,放棄官職,回家吃鱸魚莼菜去了;李師師請宋徽宗吃橙子,周邦彥床下偷聽,道是“吳鹽似雪”——這些是吳地食物。魯迅寫孔乙己、阿Q和九斤老太,會帶出茴香豆、紅燒魚加蔥段、霉干菜和雪白的米飯。這些一摻,江浙菜的大意思就出來了:好魚、鮮蔬菜、湯羹、腌制品、米飯和果品——再怎么著,都脫不出去。大概可以這么說:江浙地方,多水故常食魚,多米故常吃飯,地氣濕暖故多蔬,這是地氣使然。其他細節,一入江浙,自然因地制宜地修改了。
水鄉食材水中養
江浙人喜吃鴨子,想起來也和地緣有關。鴨子需要水網密布的所在,才好養活,江南魚米之鄉,稻田里養鴨子是為常例。鴨子食譜比人都精,焉能不肥?鴨子產蛋,成就了高郵源源不斷的咸鴨蛋,其根源還是魚米與水。當然有種傳說:原先高郵人也腌咸雞蛋,可是太平天國當政時,東王楊秀清不吃雞蛋,逼家家戶戶改腌鴨蛋,也真是天曉得了。南京人尤其愛吃鴨子:春天烤鴨,夏天琵琶鴨,冬天板鴨,鹽水鴨則四季隨吃隨有。杭州嘉興一帶水網密布,鴨子也肥,所以杭州人愛吃醬鴨。哪怕平民,逐日吃鴨子嫌“作孽”,也可以吃鴨血粉絲湯,加了湯包和燒賣,在南京市井間,地道就是一頓啦。
江浙人又愛吃筍——當然你可以說,筍這玩意,天下人都愛吃。李漁說筍是蔬菜中的君子,譬如玉之于石頭,但這玩意只有亞熱帶和熱帶長得茂盛。江浙地氣濕暖又有水,于是竹筍長得兇猛。所謂“雨后春筍”,一陣雨就能滿足老饕們的心思。江南吃法,筍慣例是熬湯,取其鮮。一大鍋肉膩得慌,一下蔬菜就清雅了。冬天下蘿卜,夏天下冬瓜,老人家覺得“格很高”,最妙還是湯里擱春筍,清鮮,肉都變得彬彬有禮。蘇州無錫常州上海,每到春天就吃腌篤鮮,老人家遇到這時候,簡直像過節。一是江南人對春天敏感——吃了一冬的紅燒蹄膀之類,悶得腦滿腸肥,急待些清爽的,于是見了鮮筍就兩眼放光;二是此物葷素連湯皆備,隨便加個涼菜就夠一大家人下飯了;三是這東西做起來不難,豬肉咸肉洗凈,大火燒開,加點兒酒提香,慢火悶,加筍,開著鍋蓋等。本來排骨燉筍好在清鮮,但終究淡薄,總得加味精與鹽。但是加了咸肉,像新酒兌陳酒,一下子多層次多變化了。咸肉是一鍋腌篤鮮的魂靈所在,湯白不白厚不厚,味道鮮不鮮醇不醇,都是它在左右。
皮包水,水包皮
江浙人又愛喝茶。蘇州碧螺春,杭州龍井,都是天下名茶,但最愛喝茶的,還是淮揚地界?!吧衔缙ぐ挛缢ぁ?,揚州人的習慣。日本人愛喝茶,于是催生了和果子,用來配茶,淮揚亦然。所謂淮揚點心甲于天下,多半不是用來吃的,而是配茶點。比如有名的“界首茶干”,豆腐干腌來,專為配茶的。蘇州這里,拌干絲和煮干絲是招牌民間茶點,隆重些的就是火腿干貝蝦米煮干絲,交情好的隨便,三合油拌個干絲也能吃一壺。江北人吃暄騰發面的包子,江南如蘇杭則喜吃湯包,到季節了就蟹粉湯包。江南燒賣以糯米肉末為餡,偶爾還有青菜做餡兒的,是謂翡翠燒賣,不像廣東會著意于肉。朱自清先生最喜歡杭州茶館的五香牛肉。其實淮揚點心豐沛,說到底還是地方富庶使然:一是商人多應酬多,才有需求;二是物產豐富,大家也吃得飽,才折騰得出花樣。比如江蘇傳統的獅子頭,遠看就是肉丸子,其實極復雜:要粗斬細切,勾芡搓好,平放缽內,使大炭墼生火悶著,小半天才上得了桌,還不能使紅醬油,怕酸——小地方細致若此,沒錢沒閑,哪里搬弄得動?

精雕細琢江浙菜
還是得說到江浙菜的水鄉屬性。無錫有所謂船菜,是到水上吃的,菜自然是魚身上找。杭州有西湖醋魚;還有所謂“帶把草魚”,帶把有些類似于細切生魚片,其實是古法魚膾。上海人吃館子,到后來會著意于有沒有好蟹好蝦好鱔。龍井蝦仁、膏蟹蒸蛋、炒鱔糊、糯米糖藕、莼菜羹,這些都離不開水產的支持。所以江浙老百姓,普通阿媽大叔,都有拆蟹剖魚的蘭花指;大師傅們調理鮮魚水菜,都是技藝通神?!渡涞裼⑿蹅鳌防铮冈趶埣铱诔跤鳇S蓉,請吃飯,黃蓉嫌店里沒有江瑤柱,小二說“通張家口沒新鮮貨”。在蘇州杭州,簡直難以想象:沒新鮮江瑤柱,也敢開店?江浙人可是出名地會吃,吃細了,特別挑。蘇州人以前,吃韭菜都要吃頭刀韭菜,吃面都要吃頭湯面,窮講究。正宗的蘇州炒蝦仁,須用小盤裝,一鍋只炒三五個,炒完一鍋再起一鍋,這才能保證火候到家,不是大鍋炒木了的。

江浙菜最妙的一點,還在于其濃郁華麗,善給外來菜式涂脂抹粉。蘇軾愛豬肉,因為在黃州時窮,而黃州豬肉價錢賤如土。他寫做豬肉,也只是要求少著水,耐心等火候足??山悴死锏臇|坡肉,就添加了醬油、白糖、生姜、紹酒這些華麗的屬性,比蘇軾描寫的還動人。炒飯本是隋朝越國公楊素發明的,叫碎金飯,可在揚州的點心氛圍下,火腿青豆蔥花蝦仁五彩繽紛地加上去,讓楊素自己來認都看不分明。所以雖然常有人詬病,說江浙菜做得太細導致規模小巧,善于加工導致失掉本味,調味太溫潤導致不夠重口味,但還是沒法否認:當你肯坐下來一茶一酒一飯,慢慢咂吧嘴時,江浙的東西,確實是真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