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爾，佛在塊木中

他 把兩邊雜七雜八的木雕移開，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尊一尺來高的佛像，從表面的質感來看，應該有些許年頭了。中年人把它放在自己坐的小板凳上，用手掌輕輕托住佛背，招手示意讓我湊近些欣賞，其謹慎的模樣仿佛手里的雕刻是一塊再也無法復刻的圖騰。

“這是我父親很多年前的作品，從一塊完整的婆羅雙樹木頭中雕刻而來。”他用手指引領我的視線，“你看看這里的曲線，這里的對稱度，這里的比例，一切都是那么平衡。”

“最重要的就是平衡（It's all about the balance）。”他刻意重申了一次。

我蹲在這件擺滿木雕的十平米小屋中央，屋子的兩旁分別點了燈，我的面前是尊慈眉善目的佛像，尼泊爾夏日猛烈的陽光從一扇低矮的門中探進來些許，如舞臺上的聚光燈投射在這件精美的作品上，棕色的表面泛著淡淡的光。

這是間傳統的木刻工藝品店，坐落在巴德崗的Dattareya寺右側，也就是以明美絕侖的孔雀窗著名的Pujari Math老住宅區。毗濕奴的坐騎大鵬鳥迦魯達收攏著翅膀站在高聳的柱子頂端，俯視著整個廣場，周圍的古建筑都如同被時間堆疊起的海市蜃樓，朦朦朧朧地回溯到十五世紀。

這里大多數的窗戶都有著精致的花紋，中央是孔雀像，遠遠望去便是一只只開屏的孔雀爭相斗艷，偶爾還能看見年輕的少女打開窗戶，倚在窗臺偷偷地打量著來往路人。

木雕店里也有不少孔雀窗，雕刻手藝明顯比尋常所見更華麗細致，孔雀的神情栩栩如生，飽滿的身體甚至可以看到一圈圈漂亮的羽毛，身后尾屏呈扇形排開，復雜的圖案彼此間隔的距離幾乎不差分毫，完美對稱。

“就工藝上來說，這應該是木雕作品中難度最高的吧？”我為我恰到好處地拍了個馬屁沾沾自喜。

“不，不，”中年木匠毫不領情，甚至有點急不可待地試圖糾正我的觀念：“是佛像，雕刻佛像的難度遠遠大于窗子和相關裝飾品。”

“可是窗子的圖案無比復雜繁瑣啊？”我不解。

木匠搖搖頭，就好像德隆尼斯-蒙克試圖彈奏Round Midnight來詮釋屬于他的爵士樂一般，指著已在手掌中溫潤的佛像：“平衡，是最重要的東西。”這是我第二次聽他強調“平衡”這個詞了，我想我一定忽略了什么。

“每個木匠練習個兩三年，都能雕刻出好看的孔雀窗，家具，或者其他什么。你別看他的圖案花俏，可是只不過是一些費時間的重復工作而已。”木匠隨手拿起一把小刻刀，比劃給我看。“用鉛筆畫好基本線條，在一個平面上，一刀刀的刻，固定的路數，刻歪了也能小修小補，有何難度？”然后他捧起凳子上的佛像：“你看，佛像是立體的，而且全是曲線，很多時候左右都不對稱，稍不小心，手腳的粗細，莊重的表情，前后左右的比例就失控了。通常沒有任何辦法彌補，浪費一整塊好木頭。”木匠又隨手拿了一個更大的佛像：“這是學徒們練習的作品，你看手腳多不自然，背還是駝的，五官東倒西歪，根本就不應該放到這里賣。”

我把兩個佛像放在一起對比，頓時看出了一些端倪，老實說，不經他提點，不相互對比，我還真以為都是貴重的高檔貨。

“平衡，Shilpakar家族幾百年來最重要的瑰寶，整個尼泊爾只有我們家族真正懂得木雕藝術。”木匠說這句話的時候，仿佛是在蘭亭寫字的墨客，或者在龍泉鑄鐵的劍師，那些通過文化和血液揉捏在一起的傳承工藝，你能清楚觸摸到那之下的驕傲。

木雕工藝屬于尼泊爾幾大傳統工藝之一，數百年來這種高超的技藝遍布在加德滿都谷地的大街小巷，最著名的莫過于十六世紀建成的那座由一整棵樹雕刻而成的Kasthamandap（獨木廟），加德滿都便由此得名。通過谷歌搜索Shilpakar，才發現這的確是個在尼泊爾文化歷史中不可不提的龐大家族。

尼泊爾的木雕發源于十二世紀，相傳Shilpakar家族從十六世紀起開始便活躍其中。最初的木雕大多用于窗戶、家具、建筑等，逐漸發展出一系列的龐大產業。在選料方面，除了婆羅雙樹（Sal），還有Champ（黃緬桂）、Sisau（黃檀）及Saj（三果木）等樹種，根據其顏色和硬度分別有不同的用途。理所當然的，木頭的硬度越高，其制作的難度也就越高。Shilpakar家族世代相傳的工藝，最大的特色就是在處理硬木的工藝上，僅僅用最普通的鑿子，并且絕對禁止使用任何釘子和粘合劑，卻能在最結實的木頭上雕刻出各式圖案，再微小的紋理細節也不會被忽略。

近年來通過德國政府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扶持，木雕行業一度成為尼泊爾對外出口經濟的最大支柱，而尼泊爾國內的木雕運營、培訓及發展，Shilpakar家族幾乎從頭到尾壟斷。

“我們在巴德崗就有八個分支，”Shilpakar打開我手中的地圖：“這里，這里，這里……” 他指著每一個分支的所在地，仿佛他們家族才是真正的王室。“我的叔叔，曾經是整個Shilpakar家族技藝最高超的工匠之一。”他把佛像一個個歸回原位，然后帶著我走到一個角落，略作清理后，一尊一米多高的大型佛像出現在眼前。不是我夸口，對于鑒賞木雕的優劣，此刻我有著跨越性的進步，曲線的柔順度，肢體的比例和神情的自然程度——“平衡”，最重要的當然是平衡！

那尊大佛，由端坐蓮花臺的主佛像，及后方無數個大小不一的小佛像組成。我對印度教的神明所知甚少，但純粹從工藝來看，的確令人忍不住一看再看。初看復雜無比，再看，又是極順利、流暢地融合在一起，仔細盯著某一個細節，又會有種被淹沒的窒息感。很深很深的視覺回饋，但并不疲憊。

“這是他的封山之作，大約也是在我這個年紀，四十歲上下完成的。”Shilpakar說。

“了不起，不過四十歲就不再創作有些可惜啊。”

“眼睛壞了，干我們這一行的天天盯著木頭看，時間長了眼睛就不好使了。”他邊說邊指指自己的眼睛，“我的也快不行了，看什么都糊。”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面前的佛像每一道刀痕都是一處驚艷絕筆。

“我叔叔花了九個月才完成這個作品，每天七八個小時，沒有休息過。”

“完成這樣的作品需要積累的經驗，恐怕要好幾十年。”

“你說的沒錯，”Shilpakar不停地點頭（謝天謝地，總算拍對一次馬屁），“怎么樣，有沒有興趣買下它？”

“多少錢？”

“兩萬美金，這個不能講價。”

“我買不起，”我笑著對他說，不過我由衷地認為這尊佛像應該值更多，不，應該說很多很多才對。

我們回到屋子中央，Shilpakar先生拿出店鋪里的各種木雕，我一邊欣賞，一邊和他天南海北地聊著天。“前幾年是我們木雕業界的巔峰期，大量出口，我們還建了不少工廠來應對龐大的需求量。”“不過最近開始走下坡路了，倒不是賣不出去，是成本大幅增加，原材料每年都翻好幾倍，連用了好幾百年的鑿子都貴了不少。”我順著他的話語看到工作臺上的一排鑿子，大小長短各異，如同琴鍵般有一種古典優雅的美，周圍的所有作品都是跳動的音符。“國王說今年尼泊爾的旅游觀光客總量又創歷史紀錄，不過我們的生意并沒有因此更好一點。”他把玩著一尊紅棕色的大象，我猜應該是某個神的坐騎，接著說：“來的大多都是背包客，對什么都喜歡，就是沒錢。”我下意識地挪了挪背后的大背包，好嘛好嘛，沒錢是事實，喜歡也是真的喜歡，傷腦筋。“最后拿著照相機，咔嚓，咔嚓挨個照一遍。”Shilpakar先生模擬著照相的樣子，不懷好意地沖我笑了笑。

離開店鋪時已經接近黃昏，Dattareya寺廟廣場上空的烈日柔和了許多，一旁幾近干涸的井邊圍著三兩打水的婦人，毗濕奴和迦魯達依舊俯視并護佑著這塊小小的土地。我的眼里多了不少東西，一些之前走馬觀花、如今卻能存進心底里去的東西：孔雀窗，木柱木門，佛像等等。我想這恐怕就是手工藝的特別之處，與現代工業相比，這里有著機械生產流水線無法賦予的濃厚文化氣息，仿佛將揉成一團的漫長歷史涂抹上去似的，于是你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種被稱之為靈魂的個體存在。

電影《甜心先生》里杰瑞·馬圭爾的那位有趣的導師曾拍著半禿的腦袋說：如果心里存不進東西，那么你腦袋里裝著什么都無關緊要了。Namaste！ Shilpak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