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自此以后,我就必須每天陪戴玉一起去廁所了。要是跟減肥女稍微接近,下課一起去廁所或者到操場溜達之類的,戴玉就明顯面有不豫之色,叫我戰戰兢兢。
于是閨蜜團體依稀覺出了戴玉極愛爭風吃醋的不正常性格。
與我有同樣感覺的,還有小資女 —— 戴玉為什么非要在第二節課才找我去上廁所捏?那是因為,第一節課戴玉大小姐是要“臨幸”小資女的。由于戴玉是瓊瑤小說的資深受害者,所以常常把自己幻想成瓊瑤小說女主角。瓊瑤小說女主角的重要特征,戴玉都要一一嘗試,比如,一把長發,傷春悲秋,多愁善感;再比如,喜愛古典詩詞。戴玉堅定地認為要是不學習古典詩詞,那無論如何也稱不上是瓊瑤式美女的。于是,甫一開學,戴玉就從語文課中發現了小資女是我們班最愛掉書袋的古典詩詞愛好者,將其引為知己。以后,無論小資女是否想上廁所,戴玉都要在第一節課下課找她一起出去。因為當時小資女的后座是施瓦辛婷,所以小資女偶爾會與施瓦辛婷一起出去,戴玉就以同樣的不豫之色讓小資女戰戰兢兢。
也正因有小資女存在,我對于戴玉給我的壓力感受反而不是很深了。因為小資女的彪悍程度照我還差了一截,她最大的特點是希望自己能做一個寶拆式的淑女,也處處以傳統道德來要求自己,可惜經常完全做不到,但也因此而養成了容易被說服、不會拒絕人的個性。這樣性格不夠強悍的小資女,怎敵戴玉那鋼鐵般的意志?所以,小資女很快被戴玉拿住。為了不違反自己大度寬容的理想,小資女是向來不敢違拗戴玉要求的,當然,腹誹和私下抱怨是另一回事。我跟她不一樣,我向來是有什么說什么的,不怕戳任何人的肺,所以,戴玉的不豫雖然叫我難受,但卻完全無法控制我的行為,我還是該跟誰交往跟誰交往。對于戴玉的小性兒我不以為然,只是報以嗤笑而已,更有甚者,我還經常以我的三寸爛舌對戴玉一切的虛榮矯情進行無情地諷刺和嘲笑 —— 其實,對我而言,這就是我跟好朋友的交往方式,我的朋友大多是毒舌好辯的,相互之間通常也都沒什么好話可說,但是當著外人,卻都是互相維護的。
女人之間的友情其實就是如此。比如,當你穿了一件其實并不太適合你的新裙子去問別人效果怎樣時,通常大多數人都不會指出這裙子太長或太短,太花或太素,太保守或太性感,根本不適合你之類的,他們大多會說:“還行,挺好的。”而只有你最親密的閨蜜才會直言告之“你可拉倒吧趕緊給我脫下來你看那腰勒得游泳圈都出來了!”或者“你打算穿這個去約會?我看你干脆去坐臺吧!”等等。但是,假如你已經把這裙子穿到大庭廣眾之下了,當著外人,你的閨蜜是絕對不會說它難看的,甚至還會違心地稱贊幾句讓你在眾人面前飄飄然一陣,事后才告訴你其實那天你很丑 —— 這就是為什么我們需要閨蜜的原因。只有你最親密的朋友才會無保留地接受你的所有優點和缺點,甚至有一些不那么容易被容忍的缺點,而且,只有你最親密的朋友才能直言相告你那些缺點。也只有這種坦誠,才使你們能夠在放下生活的面具之后有一個共同的休憩之處。
BUT,戴玉肯定是不懂這一點的。以她那纖細敏感的心靈和易怒暴躁的性格來看,我的交往方式顯得太生猛了些。這也怪我,我當時很多話說得是交淺言深。我以為跟戴玉交往可以像跟其他女性朋友一樣,放下面具,有啥說啥,事實證明,我錯了。以戴玉的小心眼兒,連你什么都不說只是眼神或動作她都要猜一猜是不是諷刺她的,何況我那些根本就是諷刺,豈非讓戴玉郁悶而光火?
比如,有一回,戴玉在看瓊瑤的《碧云天》,喜歡得要命 —— 順便說一下,高中時我就覺得這本書是瓊瑤奶奶濫俗的品位和下作的小妾思想的代表,一句話就能概括,無非是“老爺要把借腹生子的丫頭收房而太太不讓”,這樣破爛的舊瓶無論裝的是什么酒都只讓人覺得惡心有毒而已。BUT,在高中時代,雖然我不喜歡這書,卻也沒什么分辨力,難以講出它不好在哪,而且戴玉對這書甚是推崇,我也就唯唯而已。
書中引了一段詞,就是范仲淹的《蘇幕遮·碧云天》的上闋。然而不知道是由于瓊瑤女士對版本校勘得不精準,還是那本書原本就是盜版所致,這一段詞引得錯誤百出。范仲淹的《蘇幕遮》原詞為:“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而王實甫的《西廂記》里崔鶯鶯有段唱詞為:“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讓我印象深刻的是,瓊瑤奶奶當時書里的版本是:“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曉來誰染霜林醉?酒入愁腸,總是離人淚。”可以看出,這大約是瓊瑤奶奶寫書時候的筆誤,本來很好的兩首詞,她的記憶出現了偏差,給弄混了。不知道現在再出的瓊瑤小說里是什么版本,反正當時,在戴玉看的那本《碧云天》里,這首詞就是錯成這么離譜的,也許是當時的D版書太猖獗的緣故吧。戴玉對這首由兩首詞拈連而成的“新詞”喜歡得要命。因為這兩首詞本來就有承繼關系,韻腳也都一樣,所以號稱極其喜歡古典詩詞的戴玉一時沒看出來也是可以理解的,也不能當做戴玉不學無術的證據,但是最不可理解的就是,戴玉把這首詞當成是瓊瑤自己創作的……
我雖然在言情小說方面造詣不如戴玉,但在古典詩詞方面,估計還是比她強一點的,所以當戴玉像找到寶一樣給我看“瓊瑤寫的詞”的時候,我當即毫不顧戴玉顏面地指出,“碧云天,黃葉地”是范仲淹的名句,而“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是《西廂記》里面的名句。至于中間,我實話實說,記不得了。然后戴玉就大覺顏面掃地 —— 在她心里,瓊瑤奶奶怎么會出錯捏?一定是我記錯了!于是就舉出書本為證,證明書確實是這么印的,如果字句跟范仲淹、王實甫都不一樣,那沒準就是瓊瑤為了推動劇情自己根據古典詩詞而創作的,就像“綠草蒼蒼白霧茫茫”和“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一樣云云,跟我強辯起來。而小爺我偏也“牛心左性”,不顧戴玉臉面,當即指出,要是“綠草蒼蒼白霧茫茫”這樣把“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改了幾個字而“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甚至一個字都沒改就算創作的話,那我就是震古爍今的第一詩人了,我大可以天天“創作”諸如“床后明月光疑是臉上瘡舉頭望明月低頭打麻將”這樣的作品來傳世了云云。然后戴玉就跟我展開了一輪又一輪的辯論,非要逼我承認這首詞就是好。給我纏得沒法,最后我說:“詞是挺好,但是好了歹了的,這也不是瓊瑤寫的,好也不能算她頭上,只能算她抄得巧而已。反正你說好就好吧。”戴玉不依不饒道:“那不能我說好就好啊,本來就是好么。那你說這詞既然跟范仲淹的不一樣,跟《西廂記》也不一樣,怎么不能算瓊瑤寫的呢?那你說該算誰寫的?”
我對其無理的理論實在無語,擺了擺手,說:“算你寫的行了吧!反正你也喜歡這種玩意兒,那就算你寫的好了。”戴玉臉上立刻風云變色 —— 愛好文學的人通常會進行一些試筆創作的,戴玉當時也是經常要在筆記本上寫些淫詞艷賦來應應景。我一說了剛才那句話,不知怎么,戴玉就聯想到了她自己也正在創作,認為我此言意有所指,是諷刺她只會抄書不會創作,當即拉下臉來說:“你的意思是我就喜歡抄了?”然后一節自習課都不再跟我說話,下課自己跑到水房那里去哭泣了。
類似的例子我還能舉出一筐兩筐來。反正戴玉就是時時希望我能對其進行夸贊表揚卻偏偏總是叫我挖苦取笑,或者說,是我的一些語言讓她覺得我是在挖苦取笑她了。
不過,人的本性似乎就是賤的 —— 按理說,我這么不給戴玉面子,她大小姐把我棄了就是了,何必總纏著我,然后被我天天夾槍帶棒地諷刺哩?那小資女脾氣多好啊,用俺們這疙瘩話來講那叫賊有涵養,那可真是戴玉說東就東說西就西戴玉指狗她不打雞,咋欺負咋是,而且又有才情,又可愛,戴玉大小姐為啥不滿足于拿下小資女非要向我這個高峰挑戰啊?難道真的是“得不到的才好”?還是戴玉有某方面的受虐傾向?反正當時給閨蜜團眾人的感覺是,小資女像個跟班似的被戴玉牽著鼻子走,而戴玉像個跟班似的非要讓我牽她鼻子走我還不樂意,大約我也算給臉不要臉了。
有一回,跟小資女私下聊天的時候,我揶揄她說:“我估計戴玉是愛上你了,你看她整天纏著你干這干那……”還沒等我說完,小資女就潸然淚下狀地說:“大姐!你不覺得她是愛上你了么?我那純粹是因為她想纏著你又纏不成才受害的……”我這才驀地發覺,似乎確實有此傾向,于是以后對戴玉開始有點害怕了。
在我戰戰兢兢了一陣子之后,我終于被外冷內熱俠肝義膽的寶姐姐給救了。
在戴玉那種神經質的高壓下,可想而知,我自然會與為人圓滑隨和、不擅言辭的寶拆越來越親近。主要是跟寶姐姐在一起沒負擔,說話完全不用顧忌是否哪句話有什么雙關語意會傷了她的心、惹了她生氣。而就算你由于一時忙碌或者跟別人走得近暫時忽略了她的存在,她也完全不會有任何不高興的表示,等你想起她來再去找她逃課逛街啥的,她也完全不會為了“報復”你的忽略而拒絕(戴玉是會干這種事的)。而且,隨著與眾閨蜜的接觸越來越多,寶姐姐的性格越來越開朗,不僅學會了逃課之類的不法行為,連班里的八卦也開始關注了,甚至開始跟我們一樣傳播并參與其中了,顯示出了無上的八婆素質。還有,寶姐姐這個人,平時不說話,但偶爾露崢嶸,說一句就能噎死人,具有冷幽默和黑色幽默的特點,所以,她也不用怎么蹦,只安安靜靜地,就讓人覺得已經是個很好的玩伴了。不僅我開始跟寶姐姐更為接近,連小資女也樂意跟她在一起玩。這樣豈不是更戳了戴玉的肺?減肥女一刺未除,憑空又添一個不言不語深不可測的寶拆……
不知從何時開始,寶姐姐看出了戴玉對自己的不豫之色 —— 也許因為我在上課或自習的時候不跟戴玉說話而跟寶拆說話的時候戴玉的臉色比較難看,以寶姐姐的超級情商,大約早就經過察言觀色而看出來了。
寶拆是典型的天秤座。天秤座的人就喜歡絕對的公平,喜歡事物不偏不倚,這樣他們才會覺得有和諧的美感。對于戴玉的敵視,寶拆感覺到了以后,大約先是困惑的,等明白癥結所在之后,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寶拆自己就想到了對策。而且,讓人覺得十分天才的是,寶拆所想到的對策其實是最簡單有效的 —— 與戴玉交好。
一開始,戴玉是有看不起寶拆的傾向的 —— 寶拆沒什么跟戴玉一樣的業余愛好,比如漫畫小說之類的,對于言情小說還偶爾涉獵,但是也完全看不出她喜歡哪一部,給人感覺她只是為了消磨時間而看的。寶拆也沒什么特別的才能,比如繪畫啦寫文章啦體育運動啦,都不是很擅長,就連學習都是中等,不是很出色。至于長相,雖然也算有著些明麗特征,對于一部分人的審美來說,算好看的,但是跟戴玉那嬌俏可人的學生情人形象是沒法相比的,而且發型常年不變,衣著保守老氣,處處讓人覺得太過循規蹈矩。所以,戴玉大約是覺得寶拆這種毫無特色的女生,與自己根本無法相比,因而剛開始是不屑與寶拆交往的,連話也并不多說。
但是,大約是由于戴玉發現了我和小資女居然都跟寶拆很親近,也開始留意到了寶拆這號人物,于是偶爾開始說個話什么的。不過,寶拆這個人很容易讓人潛移默化地受影響,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法術,總之,在與寶拆接觸了幾次之后,戴玉竟然一反常態,也開始對寶拆傾心交往。也許是因為寶拆平素并不經常說話,喜歡做傾聽者,所以自然就沒有什么地方可以得罪戴玉,而寶拆簡單平易的交往方式也讓戴玉覺得很舒服,所以,經過一陣子的磨合,戴玉終于不再強逼著我陪她去廁所了,而是每天纏著寶拆,什么上廁所啦、一起逛街啦,戴玉都會找寶拆前往了。
這樣一來,我和小資女基本上完全解脫了。而寶拆本來就性格隨和,跟誰一起玩兒她都不會有什么意見,而戴玉的尖酸小性兒也完全傷害不了她,因而,這種在我們閨蜜團當中又單獨分出來的釵黛組合一直維持到高三也沒有“拆伙”。而戴玉這人,不管有多少毛病,有一點是非常令人稱道的,就是對朋友十分講義氣,絕不會搞兩面三刀那一套,因而,在與寶拆交好以后,戴玉處處在人前人后維護寶拆,可說是忠心耿耿。甚至于在我們高一的時候,陰郁男這個色魔看上寶拆并展開無厘頭式追求的過程當中,戴玉為了保護寶拆,不惜與當時正在追求自己、同時也在幫陰郁男追寶拆造勢的酒窩男翻臉,演繹了一出“林戴玉大罵酒窩男”的戲碼,從此絕了自己這一支追求者的后路,因而才有了后來酒窩男改追減肥女的故事。這些都是后話,在后文會詳細講述。
可以說,在這第一次“釵黛之爭”當中,寶拆以其人格魅力兵不血刃地“征服”戴玉,取得完勝。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