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蘭花開的時候,由于我在落鳳山中學教學成績突出,被教育局調到了市重點中學一中,擔任了高二·一班班主任。
不久后的一天早晨,春雨綿綿,乍暖還寒。與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一樣,我把課本和講稿放進一個塑料袋里夾在腋下走出了教學樓。因為我喜歡被絲絲細雨淋濕頭發的感覺。
可一來到雨地里,我就突然感覺不對勁兒。奇怪,怎么沒有雨點落在我的臉上?我驚訝地抬起頭,發現是一把粉紅色的花雨傘不偏不倚地正好罩在我的頭頂上。順著花傘往下瞧,我看見一只細皮嫩肉的小手緊緊地握著傘把,再往下就是一張美麗少女的笑臉。
“謝謝同學,我不用!” 我心頭一熱,顧不上細打量就奪過花傘罩在了她的頭頂上。
“楊老師,這不行,還是給你用!”女孩的聲音很甜,但口氣卻很堅決。她翹起腳尖,從我手中搶過雨傘,又舉在了我的頭頂。
“同學,你會淋感冒的!”我用老師的口氣說。
“不要緊,我在家經常淋雨,特別喜歡那種淋雨的感覺。”女孩燦爛地一笑說。
怎么和我一樣的怪癖呢?我突然有一種找到了知己的感覺。
“高幾的?”我不再推辭,邊走邊問。
“高二。”
“哪個班?”
“三班。”
女孩的回答特別簡短,讓我一時無法再繼續問下去。
員工宿舍和教學樓只隔一個操場那么遠,當我們一起來到教學樓下時,預備鈴剛好響起來。分手的時候,我只對她說了一句謝謝,竟忘記了問她的名字。
整整一上午,淅淅瀝瀝的小雨就在下個不停,到了中午該下課去吃飯時,小雨變成了中雨。看著同事們一個個拿上雨傘匆匆忙忙地走了,我望著窗外,只好等雨停下來再走。可就在這時,半掩著的辦公室門突然想起了三下敲門聲。我一邊喊著“請進”,一邊轉頭一看,竟然還是早晨的那個女孩。
“楊老師你好,需要雨傘嗎?我是來給您送傘的。”女孩沒等我開口,就笑盈盈地走進來。
“謝謝你同學,你先走吧,我等會再走!”我謝絕說。
“有同學在樓下等我呢,我們有一把,這把傘是送給你的!”女孩說著,硬把雨傘塞到我的手里,然后轉身就走。
“喂,同學,怎么把傘還給你啊?”我趕忙問。
“晚自習的時候我去你宿舍拿吧,我還找你有事呢!”女孩甜美的聲音回蕩在走廊里。
可當我鎖上門拿著那把花雨傘走到樓下的時候,卻突然看見雨幕里有一個正頭頂一件夾克衫在奔跑的女孩,從背影和那件夾克衫的顏色看,很像給我送傘的那個女學生。
我想大聲地喊住她,但嘴巴沒有叫出聲來。默默地走在雨幕中,我那顆早已變得麻木的心,此刻卻像火焰一樣燃燒起來。這個女孩的善良和純真就像一股春風撲面而來,喚醒了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我突然覺得,我的婚姻應該做一個了斷了,至少,下雨的時候應該有人給我送一把雨傘。
下午,雨過天晴。我把晾干的雨傘折疊好放在了床頭櫥上,等那女孩來取。到了晚自習的時候,女孩果然來了。我把她讓到椅子上坐下,只見她怯生生地看著腳下的那點地方,明顯有點拘束。我請她喝水,她就手捧著那個玻璃杯,還是不敢抬頭。
“同學,你叫什么名字,我還不知道呢,可以告訴我嗎?”為了緩解她的局促不安,我只好先開口。
“楊老師,難道你不認識我了?”女孩聽見我問她,馬上抬起頭來,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著我。
我一愣,迅速搜索大腦中的記憶庫,竟然一點印象也沒有。
見我搖頭,女孩趕緊提示我說:“我的學名還是你給起的呢。我叫白玉蘭,是十年前你在落鳳山中學教書時……”
“蘭花花,是你?”我恍然大悟,馬上驚奇地叫起來。
“楊老師,您沒想到吧?我就是那個放羊娃蘭花花啊!”女孩笑了,笑得很甜,有眼淚順腮而下。
我也激動不已,那記憶中的閘門一下子打開了。眼前頓時出現了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還有那一場難忘的暴風雨……
二
那是十一年前盛夏的一天下午,當時我剛畢業被分到了落鳳山中學才一年多的時間。那天,我和以往的周日一樣,從十多里外的家里騎著自行車往學校趕。但沒想到在走到離學校不遠一個村莊前的時候,天空卻突然烏云滾滾,電閃雷鳴。頃刻間,狂風夾著暴雨傾盆而下。路邊的楊柳樹頓時在狂風暴雨中掙扎著、搖晃著、哀鳴著。那些可憐的野花更是來不及呼喊就無力地倒在了地上,任憑肆意的雨水抽打、沖刷。
眼看雨越下越大,風越刮越猛,自行車無法騎了,于是,我就把自行車支在路邊,慌忙躲進了路旁一個廢棄的機井房里。但就在我剛躲進去,卻突然聞聽暴風雨中傳來一個小孩尖利的哭叫聲。透過從機井房頂上流下來的雨幕尋聲望去,一眼就看見路上有一個小女孩被一只大山羊拽得踉踉蹌蹌,一邊拽著韁繩跟著羊跑,一邊還在不停地哭叫著奶奶。
我忍不住沖了出去,直奔那女孩。也許小女孩見我戴著一副近視鏡不像個壞人吧,盡管有點不情愿,但還是跟我一起把羊趕到了機井房。但就在我一邊把羊拴在一塊大石頭上,一邊告訴她說,我就在不遠的那個學校當教師時,沒想到小女孩使勁地點著頭說:“叔叔,我在學校門口放羊時見過你,認得你頭上的這顆痣。”
女孩說著,還用小手指了一下我的額頭。我恍然大悟。原來我額頭上的這顆和黃豆差不多大的痣,才是證明我身份的標志。
我笑了。笑著對女孩說,叔叔臉上有記號,走丟了好找哦。女孩也笑了,笑出了一對小酒窩窩。我掏出手帕給小女孩擦了一下滿臉的雨水和淚水,然后問她說:“小朋友,你今年多大了,經常去學校門口放羊嗎?你的家住在哪個村,下這么大的雨,爸爸媽媽怎么不來接你啊?”
小女孩告訴我說,她五歲了,姓白,是學校旁邊白龍寺村的。當說起爸爸媽媽時,小女孩卻愣了一下,然后才小聲地說,她爸爸蹲監獄了,媽媽帶著弟弟走了,她現在和生病的奶奶相依為命。
聞聽此言,我馬上一愣,一股憐憫之情油然而生。我撫摸了一下小女孩濕漉漉的頭發:“可以告訴叔叔,你的名字叫什么嗎?”
小女孩仰起小臉蛋說:“俺叫蘭花花,奶奶說,等俺明年去上學的時候再給我起個大名。”
“哦,你叫蘭花花啊,你的名字真好聽!你就像路邊的那些美麗的小野花兒,可愛又美麗。”
誰知,我的話音剛一落地,蘭花花卻就像被蝎子蜇了一樣,一下子躲開了我。然后帶著哭腔大聲說:“俺不是小野花,我有爸爸和媽媽!俺還有奶奶和大山羊呢!”
說著,蘭花花走到那只山羊身邊,一把摟住羊的脖子,受了委屈似的抽泣起來。
蘭花花的異常反應頓時讓我一驚。我馬上意識到,我無意間的一句話可能刺痛了這個不幸而又敏感的孩子了。我猜測,在蘭花花那顆幼小的心靈里,很可能不止一次地被傷害過,再也容不下別人對她說那些帶“野”字或“壞孩子”之類的話了。
我愧疚地慌忙俯下身去,忙不迭地去哄可憐的蘭花花說:“花花,對不起,叔叔不是故意的。叔叔的意思是說,你就像我們學校里那些美麗的玉蘭花一樣,不怕風吹,不怕雨打。花花乖,花花不哭。叔叔給你起一個上學的名字好嗎?”
這一招還真靈!蘭花花果然停止抽泣,馬上抬起頭來“嗯”了一聲,然后用一種渴望的目光看著我。
多么天真可愛的孩子啊!此時此刻,才剛滿二十三歲的我,就像一位父親在哄著自己的女兒。可給她起個什么名字好呢?
“姓白……小名蘭花花?白色的蘭花?白玉蘭!對,就叫白玉蘭!”意念一動,我馬上想起了一個詩意而又好聽的名字。
“花花,叔叔給你起個叫白玉蘭的名字可以嗎?意思是說,你就像我們學校里的那一棵棵玉蘭樹,開花的時候,有白色的,也有紅色的,既美麗又大方!”我興奮地告訴蘭花花說。
“白玉蘭?好,好聽!謝謝叔叔!”蘭花花拍著小手高興地叫起來。
“喜歡嗎?”我問她。
“喜歡,我可喜歡學校里的那些樹上開的白花了!雪白雪白的,就像俺家大山羊身上的毛,還像天上的那些白云朵兒。”蘭花花眨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想象著。
“那以后你上學的名字就叫白玉蘭吧,記住了嗎?”我撫摸著蘭花花濕漉漉的頭發說。
“記住了叔叔,我就是你們學校那些開白花的樹,對嗎?”蘭花花顯得很開心。
看著孩子高興的樣子,我感到一絲欣慰。
機井房外面的大雨還在下。從房頂流下來的雨水形成了一道門簾,就像《西游記》中花果山上的水簾洞。盡管里面有些悶熱,但有蘭花花和她的那只山羊做伴,我并不感到孤獨和寂寞。
“叔叔,俺奶奶說,等俺家的大山羊下了崽,我就可以去上學了。小強強他們就不會再罵我是個野孩子小壞蛋了。叔叔,我可想上學了,奶奶說,我唱歌跳舞比那些幼兒園的小朋友還要棒。可是……可是俺奶奶有病,家里又沒錢……”蘭花花見我站在門口看著外面出神,反而主動地說起了自己的故事。
多么可憐的孩子啊!本來她和同齡的孩子一樣,應該躺在爸爸媽媽的懷抱里撒嬌的,可現在卻……
“……奶奶說,等俺家的大母雞下滿了一籃子雞蛋,就先給我買一把小花傘,到再放羊的時候,就不怕下雨和太陽曬啦!”蘭花花說這句話的時候,天真的小臉蛋上滿是幸福和渴望,小酒窩忽隱忽現,煞是好看:“要是俺家的大母雞一天能下好多好多的雞蛋就好了,我家的羊媽媽再生一大群小羊羔,奶奶還可以給我買花書包,買花裙子……”
聽著蘭花花對美好生活的憧憬,我感到心里一陣陣酸楚。她讓我想起了我不幸的童年。和她相比,我們有驚人的相似。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外面終于雨過天晴。就在我想送蘭花花回家的時候,從遠處傳來一個呼喚她的聲音。花花說,那是她奶奶的聲音。臨分別,我硬塞給她二十塊錢,可花花說什么也不要,最后還是我佯裝生氣她才緊緊攥在手里的。但沒想到第二天上午,蘭花花和奶奶卻找到了學校,又把那二十塊錢硬是還給了我。無奈之下,我只好收下,打算等星期天去給蘭花花買上一把小花傘,然后再買一條花裙子和一個書包送到她家去。
一天,兩天……禮拜天終于到了。誰知,當我拿著買來的東西來到村頭在向一位中年婦女打聽蘭花花家的時候,沒想到她的一番話讓我大吃一驚。她告訴我說,蘭花花的爸爸是個賭鬼,因為賭輸了便去搶劫,去年被判了十七年有期徒刑進了監獄。蘭花花的媽媽傷心之下就和丈夫離了婚,撇下女兒,帶著才一歲多的兒子另嫁他鄉。三天前,蘭花花的奶奶突發心臟病又撒手人寰,辦完了喪事,成了孤兒的花花便被姑媽領走了。
“她姑媽在哪里,離這里很遠嗎?”我試探地問。
“在徐州。”村婦一邊回答,一邊嘆了口氣說:“唉,花花這孩子真是命苦啊,臨走哭得就像個淚人似的……”
一股酸楚涌上心頭,我不敢繼續再聽下去了,害怕讓別人看見我的眼淚。
生活啊生活,你為什么要這樣殘酷地對待一個才五六歲的孩子呢?回學校的路上,我百感交集。送給花花一把傘又管什么用呢?它能遮風擋雨,卻擋不住現實生活中的暴風雨啊!
三
“玉蘭,真沒想到能在這里遇見你!十多年不見,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我都不敢認你了!”我從回憶中醒來,驚喜地看著眼前婷婷玉立的白玉蘭。
“楊老師,這些年你還好吧?我在夢里經常夢見你呢。本打算到暑假的時候去落鳳山中學找你去,沒想到竟在這里見到你了。你和師母都還好吧,師母是干啥的?長得一定很漂亮吧?看樣子你可比當年顯老多了!”白玉蘭也笑瞇瞇地看著我說。
“呵呵,你師母也是落鳳山中學的老師,長得還行吧。我女兒都十歲上五年級了,你說我能不顯老嘛。玉蘭,這些年你是怎么熬過來的啊?那年你奶奶去世后的第三天我就去找過你,可聽人說你跟姑媽去徐州了。給你買的那把小雨傘和書包,以及一條花裙子也沒能給你,后來就讓你師母又送給別人了。唉,時間過得真快,眨眼間你都上高二啦!”我感慨著。
“謝謝你了楊老師!沒想到奶奶在我去放羊的時候暈倒了,從此就再也沒能醒來。是姑媽看我可憐,才把我帶到他們家讓我上學。我爸爸去年刑滿釋放后也去打工了,他出來后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不喝酒也不賭博了。這把傘就是他來看我時給買的。老師,聽說你的家還在落鳳山,請代我向師母和小師妹問好可以嗎?”白玉蘭一旦打開話匣子,也不像剛才那樣拘謹了。
“好的,謝謝你!可是,可是我現在很少能見到她們。實不相瞞,你師母現在正和我鬧離婚呢,等見到她們我一定代你問好!”我本來不想把這件事告訴白玉蘭的,可這是早晚的事,感覺還是提前告訴她最好。
“啊?不會吧?”沒料到我的話音剛一落地,白玉蘭就吃驚地張大了嘴巴:“楊老師,你不是在和我開玩笑吧?從你來校的第一天上課我就認出了是你,聽說你最近幾年發表的文章不少,還出了兩本書,有的都被當做高考范文了。你這么優秀,師母怎么會和你鬧離婚呢?莫不是你在趕時髦吧?”
“你還小,不明白的。唉,我這是顧此失彼,咎由自取。雖然得到了事業,但卻對家庭關心不夠,這都是我的錯。”我長嘆一口氣說。
一陣沉默。在沉默中,我發現白玉蘭的雙眸里有亮晶晶的眼淚在閃動:“我知道,你們大人之間的事情很復雜,但關鍵還在于你們男人。你主動地去向師母承認錯誤,保證以后改正就行唄!你們如果一旦分開的話,您的女兒是無辜的,對她的傷害可就大極了。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們不能太自私就讓我的小師妹跟著受傷害啊!說句心里話,我到現在還在恨我的媽媽呢!”
“我也不想離,可你師母她老是嫌我不顧家、沒本事,還買不起城里的房子……”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只好說出妻子要和我離婚的事。
“就為這啊?我還以為是師母另有心上人了呢,嘻嘻!”白玉蘭聽到我的解釋,撲哧一下捂著嘴笑起來:“你們倆都是教師,也那么俗氣啊?你沒聽人家說,有錢沒錢,健康就好、快樂就好、幸福就好嘛!你放心吧楊老師,等有時間我去拜訪一下師母,我就不相信她擁有你這么一位優秀的丈夫還那么庸俗……”
“也好,那就麻煩你有空去勸勸她吧好嗎?”我遲疑了一下,最后還是點頭答應了。
“好,周末我就去,你在學校等待我的好消息!”白玉蘭很爽快地點點頭,笑著說。
可沒想到周末的那天又下起了小雨,就在白玉蘭打著那把花雨傘按照我給她的地址坐公交車去落鳳山說服了妻子后回來的傍晚,她卻在過馬路去等車的時候,被突如其來的一輛大貨車連人帶傘給撞飛了……
“都是我不好,我不該給你吵著鬧離婚,更不該讓玉蘭一個人去等車,剛認了我這干媽才一會兒功夫,眨眼就沒了,多好的閨女啊……”我和妻子在得知玉蘭出事的消息后趕到醫院時,妻子哭成了淚人,我的心里更是像刀割一樣難受。
事后不久,在我的家鄉落鳳山的半山腰上,我和妻子以及女兒一起親手在白玉蘭的墓碑前栽下了一棵潔白怒放的玉蘭樹,并在她的墓碑上刻下了這樣一行字:義女白玉蘭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