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午后慵懶的陽光包裹著烈士陵園。周圍浮游著寂靜、安詳的氣氛,并摻雜著某種陌生感。在這座曾經被稱作英雄的城市,狹窄的街巷縱橫纏結、蜿蜒曲折。靠烈士陵園的一條街上花上十元錢就可以把命運算一算,來自大山深處、佛堂、寺廟自圓其說的命運正坐等著這里的居民。陵園內的一個角落里開放著一朵朵小黃花兒,它們看似像多思善感,流溢出春天多姿的芬芳。我坐在一個臺階上,我的臉有些蠟黃,蠟黃如那朵黃花。我的手瘦骨伶仃,有些微的褶皺,單薄得仿佛陽光都能穿透。
我是松市烈士陵園近二十年工齡的老職工了,再有幾年,就要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我承認自己是個感情豐厚的人。盡管每天我都與烈士們朝夕相處,但我卻總是被他們的英雄事跡感動著,尤其是每天看到各界許多人士包括家屬為烈士們敬獻鮮花表達哀思,我的內心更是激蕩不已。就在那一瞬間,在那被時間剝蝕了的記憶深處,我似乎喚起了某種回聲,某種遙遠的回響,甚至躲在某個角落里偷偷地抹上一把淚水。
我駝著背,手里每天都握著一把磨突的、死硬的小掃帚。我在陵園里用掃帚仔細掃拭著陵墓的每一個角落,然后夾在腋下,用胳膊緊緊壓住,閉上眼睛,沖著春天的陽光抬起自己的蒼蒼老臉。他們都在,陽光還在。我們之間互相訴說不需要語言。烈士們是我的親人,連半個字都不需要就能心照不宣。
可是,時間使我心扉的鉸鏈在生銹中發出光亮。倘若董月新有家人,他們會不會承認他?我驗證了一個重大發現是正確的,同時也加劇了我的不安,這不安的情緒像一條黑曼巴毒蛇吞噬著我的內心。
我準確地作出分辨和猜測:有一位叫董月新的烈士的陵墓前太過冷清,他從沒有得到過家屬的祭奠。
難道他沒有親人嗎?還是他的親人不知道他被埋葬在這里?面對著這樣的疑問,刺激著我的欲望,我的靈魂像一輛流離的難民車,知道何處是路的開端,卻不知道那道路通向何處。一段時間以來,我終于解除了這具橫軛,做出了讓烈士“一定要有家的感覺與溫暖”的重大決定。我發誓一定要幫助烈士找到他的家人。
我查閱了這位烈士的檔案資料,有這樣一段記載:董月新,男,湘市人,1963年入伍,1968年7月11日上午,在松江因搶救落水群眾光榮犧牲,年僅25歲。
人、建筑、狗、路邊飯館,路邊排水溝上飄落的白色的花瓣都在我的眼前漂流而過。湘市距離松市近萬里之遙,中間間隔著數不盡的關山與江河。但不管路途多遠,我都有必要去湘市走一趟,找到當地政府,表達我們的心情,請求他們幫助找人。我的幻影充實起來,充滿明麗、自然的色彩。
一連幾個夜晚,我都徹夜難眠,思緒的紡錘來來回回穿梭于時間的織布機上。清冷的月光從窗外灑落下來一片片銀羽般的光芒,像是英雄對我們的真情述說。我的眼前不斷虛擬出董月新烈士為營救落水群眾在水中掙扎的畫面,這些畫面拼湊組合,然后又拆解重分,不斷地變幻,像無數只毛羽捆扎成的帳幕,重重疊疊地向我壓來,讓我呼吸困難,無處躲避。我試圖把這些東西從腦海中涂抹掉,一點一點地摘除下來,卻始終無法做到,我感覺力不從心,奔赴湘市的愿望嗜血般愈來愈強烈了。
在當地領導的關注下,我與湘市的民政、黨史研究等相關部門的人員一起查閱了大量的資料,終于發現了線索,并知道烈士有一個弟弟,可能生活在湘市,也可能不在湘市。那么,他們在哪里生活?住在哪條街道、哪條胡同?他們對這個哥哥是否有很深刻的印象,能否接受我們的建議每年到松市祭拜,都是一個未知數,但無論怎樣,我們畢竟獲得了第一個線索:我們畢竟發現了他們的蹤跡,假若見到他們,他們一定會很高興,并為自己有一個英雄哥哥感到自豪才是。我們都陷入了工作取得了成果的欣喜之中,算是首戰告捷。
不成想,我們卻遇到了一個難題,仿佛都市的噪聲不經意地落在房屋的一角,茫無所措。
董月新烈士的確有一個弟弟,他們在哪里居住呢?那一段時間,湘市有關部門撒下人馬開始尋找他們的下落,還借助當地的報紙、電視臺連續多日發布了尋人啟事幫忙尋找,一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烈士的親人就像雪花落進了大海里音信皆無,難道烈士的弟弟不在人世了。簡單推算了一下,如果烈士的弟弟還活著的話,也應該進入晚年了。這種情況極有可能存在。當然,我們不想毫無結果而歸,且滿含希望地祈望烈士的弟弟還活在人世,讓我們找到他。我們已經來到湘市快兩個月時間了,目前卻因為這件事情僵持到這里回不了松市,陵園還需要我精心管理與打掃。我有些著急,內心開始煎熬起來。但我知道這次來湘市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找到烈士的親人嗎?無論多忙也要完成我們的任務,促成烈士的親人對他的認領,了卻我的一個心愿。
總會有機會的,再等等。陽光如一只懷孕的母貓偷偷地爬上來,讓我充滿期待。
在我們來到湘市三個月零三天的時候,有人敲開了我們住宿的旅館的房門,聲稱知道董月新烈士的親人下落。這如同經歷了嚴酷的寒冬,突然間看見了天空自由飛翔的紫燕,讓我們立刻有了春天般的感覺。
一位四十多歲的男子敞著懷兒,手里拎著一個礦泉水瓶,進門撲通一聲就坐在了地上,擰開瓶蓋,咕咚咕咚就喝上了,抹了一下嘴巴,沖著我們大吐口水。他干瘦的、斑斑點點的皮膚就好像一塊沒有用處的、皺皺巴巴的布。
你們不是要找一個叫董月新的人嗎?他媽的我找了整個湘市,翻遍了旮旯胡同,腿都要累直了,腳都磨平了,可算找到他了。
不是,我們想找董月新烈士的弟弟。我說。
對,我說的是他的弟弟,是個賣豬肉的商戶,還挺有錢,聽說你們要找他,可樂壞了,說什么也要我領著他見到你們,我就說,我替你們見見得了,然后我給你傳話。
董月新烈士的弟弟是個賣肉的屠戶?能有多大歲數?
不大,能有六十多吧,那身板就像豬肉膘子,走路直打顫。
我動了心思,我們終于有了結果,沒白來湘市一回。
你能領著我們見見他嗎?我不會讓你白跑一趟。我有些感激他。
沒問題,不過得先給錢,這個年頭哪有不動錢的買賣?況且我給你們辦了這么大的一件事,不說別的,也應該給點賞錢呢。
我掏出一千塊錢給了他。
男子把錢接到手上,捏住一角,用力甩了甩,又迎著光線仔細觀察了一番,折疊了一下,揣進兜里。他的筋脈糾結的身體,遍布細密褶皺的關節暴露無遺,好像困頓的一族。
我對他查驗錢幣的真偽的舉動有些不滿,有些迷茫困惑,也有些惡感。但我還是忍了下來,忍耐著這猝不及防的傲慢。
我們在這名男子的帶領下,穿街走巷,一路來到一個大型集市的邊緣地帶后,他突然停下腳步,你們自己去找他吧,最里面那個賣肉的那個就是你們要找的人。說完,轉身就走。
我怔愣了一下,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個家伙已經鉆進人堆里沒有了蹤影。
我們走進熙攘的集市,賣肉的是不少,可最里面的那個卻是個女人,哪有我們要找的人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大堆殘葉正在不遠處畢剝燃燒,煙火氣味剌剌地混合在鮮活的空氣里傳來。我沒有悔意,但有惡感。
正在我們的工作再次陷入僵局的時候,一天,一位穿著華麗講究,氣質不俗,手里拎著高檔坤包,能有四十多歲的女人,敲開了我們下榻的旅館。她的囊中有物的雙眼,讓我非常不舒服。
你們要找一個叫董月新的死人。
你說錯了,董月新是一位烈士,是你們這座城市的驕傲,不是找他,是找他的親人。
烈士與死人有啥兩樣?不都是死了嗎?
請問你有事嗎?我頗有些不耐煩,陪同我的官員朋友甚至要大發雷霆。
我看到你們的啟事了,我幫你們找到那個董月新的家人有什么條件?
一陣冷艷的氣息輕輕滑過她的雙眼,落在我們的身上。
難道又是一個騙錢的主兒?我們立馬提高了警惕。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知道烈士的弟弟在哪兒?
這得看你們有什么報酬了?女人笑了,露出滿口冷酷的白牙。
我們一定會給你報酬,這是湘市市領導的意思,會感謝提供有價值線索的人。不過,我們見到烈士的家人后,一定會兌現我們的承諾,可能還要重獎。
給錢。她把一只細膩光滑的手伸向我,差不多抵到我的胸前了。她等待著那靜謐的時刻。
有了一次被騙的經歷,我們立馬改變了工作方法。
我們說話算數,湘市的市領導能隨便承諾人嗎?領導代表的是政府的承諾與威信。
那不行,得先給錢。她拖長了尾音,手還在空中舉著。
再僵持下去會十分尷尬,我說服了當地的官員朋友,決定先付錢。我們不會再上當一次吧?
這是兩千元。我從上衣袋里掏出錢遞給了她。
隨我走吧。女士把錢放在包里,轉身走了出去,輕飄飄的像一陣風。
穿著這么華麗,就差這點錢?錢真的能把人驅動到這種程度?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不會是騙子吧?我們跟隨著女人從賓館出來,她鉆進了一輛嶄新的奧迪轎車,我們從街邊攔截了一輛出租車緊隨其后。兩輛車七轉八拐走過多個街路來到了一個窄仄的胡同停了下來。
這是這座小城最冷清的一個地方,全是平房,偏處一隅。女士帶領我們走進了一個巴掌大的一個小院子,堆滿雜物的角落發出刺鼻的怪味。
我們走進難以下腳的昏暗的屋子,發現一條土炕上躺著一個頭發已經全部花白的老人,見有人進來,他支撐著身子坐起來,盡管說話有些費力,依然熱情地與我們打招呼。
從烈士的遺像中發現,眼前的這個老人的臉龐輪廓與烈士董月新的臉龐有許多相似之處,他一定就是烈士的弟弟了。
女士說明了我們的來意,老人聽后眼神散亂地看著窗外,兩滴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轉,還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還是女士打破了這沉悶的氛圍,她從坤包里掏出五千元錢,看著我們說:剛才多有得罪,多有冒犯,我是故意那樣說話的,請你們原諒。這五千元錢有你們兩千元,那是我提供線索應得的報酬,我一分不要,另外三千元是我自己的心情,夠他生活半年了,死去的固然讓我們尊重,但活著的親人在經歷了失去親人的痛苦中付出了巨大的精神代價,他們更需要得到關懷與溫暖。
董月新的弟弟已經步入花甲之年,身體多病,自董月新犧牲后,一直守護在父母身邊。現在父母早已過世,老伴也不在人世多年了。
女士眼睛潮潤溫情地看著我,這位老大哥不遠萬里來到我們這座城市,幫助烈士尋找親人,實在是令人欽敬,在這里我斗膽代表湘市普通市民謝謝您了。在湘市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告訴我一聲,我會全力以赴做好每件事。
我對女士的慷慨大方氣度不凡深表欽佩,一疊聲地表示感謝。
當我們說出來意后,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眼光暗了下去:我有那份心情,卻沒有那個能力了,哥哥不會怪罪我……他不會怪罪我。
我們被他搞得暈頭轉向。
突然,他開始從炕上一下一下挪下來,伸出手向外推我們。
我震驚他的這個舉動。
我立馬意識到他不會去松市“看望”他的哥哥了,難道說我們多天的努力包括我的心愿白費了?
我返回松市,日子過去了,我看著時光的急流從我的眼前掠過。我馱著背依然拿著那把小掃帚守著烈士們的英靈。青色的五月天飛到肅穆的陵園里 ,溫馨的氣候如同浴在軟風里的世界,與我低落的心糾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