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源不記得在哪兒看過一句話:家中有女人為“安”,家中有男人為“寧”。
而今,家中只有她一個人,她卻在享受著安寧。
此刻,她正半躺在陽臺的搖椅上瞇著眼睛曬太陽,腿上蓋著薄毛毯。初春正午的太陽格外惹人喜愛,陽光照在身上就像被一只溫暖的小手撫摸著,連夏秋源那做過搭橋手術的心臟都覺得熨帖。
臥室里傳來清脆的電話鈴聲,她不得不從一個舒服的姿勢中起身去接電話。
“媽,我要休假了,你來北京吧。”電話是夏秋源的女兒打過來的。
“是婷婷啊,這回假有幾天?”
“五天,加上前后的周末有九天呢,你來吧,我帶你在北京好好玩玩兒?!?/p>
“這么長時間啊”,夏秋源猶豫了一下,說:“媽還是不去了,你自己好好玩吧?!?/p>
“媽,你又是這樣,就住幾天不行嗎?就幾天,???”婷婷用撒嬌的口氣商量著。
“不去了,折騰來折騰去怪麻煩的,你好好照顧自己,我一個人在家挺好的?!?/p>
“媽,那你別整天關在屋里,沒事兒多出去轉轉?!?/p>
“知道了?!?/p>
夏秋源又回到搖椅上,蓋上毯子,換了幾個姿勢,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像剛才那樣舒坦。隔壁王老師一家搬走差不多快一年,始終沒有新的鄰居搬進來。在女兒眼里,夏秋源似乎更加寂寞。只有她自己懂得,這樣的安寧是多么可貴,女兒已經大學畢業,她再也不需要小心翼翼甚至帶著幾分茍且地去維系那份千瘡百孔的婚姻。
夏秋源正在整理影集,樓道里傳來嘈雜的吆喝聲。“慢點,慢點,再彎點腰,別把冰箱門擦了?!睆呢堁弁鋈?,有幾個壯小伙兒正在往對門兒搬電器家具。搬來新鄰居啦?夏秋源的心頭掠過一絲不快。
沒過一會兒,就響起“砰砰砰”的敲門聲。打開門,門縫里先擠進一張黑瘦的女人的臉,小眼睛,高顴骨。
“大妹子,我姓楊,叫楊金花,是隔壁新來的,以后跟你是鄰居了,來跟你打聲招呼。”
女人嗓門挺大。
“哦,歡迎歡迎,請進來坐吧,以后叫我夏老師好啦。”出于禮貌,夏秋源作出了進屋的邀請。
女人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按竺米?,這是你家我妹夫年輕時的照片吧,嘖嘖,長得真俊啊?!?/p>
夏秋源從喉嚨里咕嚕出了一聲“哦”,算作了回答,心里更加不快,這位新鄰居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啊。
“你先坐,我去給你倒點茶。”夏秋源不想再面對陌生鄰居的任何問話。
“大妹子,你太客氣了,甭忙活,我還得回去收拾屋子,改天再來!”女人一陣風似地不見了。
照片里的丁丹力,高大英俊,旁邊的夏秋源梳著兩個羊角小辮,腕上帶著一塊英鴿牌手表。那時剛結婚不久,丁丹力每月的工資二十八元,為了送她這塊手表,丁丹力攢了一年半的錢。想到這些,夏秋源的眼淚汪到了眼眶里,晃啊晃的,照片里的丁丹力也跟著晃起來。今天是怎么了?夏秋源狠狠地拍了下大腿。
自打離婚以后,夏秋源很少出門,除非有買菜、繳煤水電費、參加過去同事朋友家的紅白喜事此類非做不可的事情。關在家里的夏秋源是忙碌的,每天簡單的早飯過后,她就開始鼓搗那些自己平生積攢下來舍不得扔的東西,舊衣服、舊鞋、舊帽子、大箱小盒、大瓶小罐,攤開來放在地板上、沙發上、床上、茶幾上,到處都是,屋子里被她擺得滿滿當當的。太陽好的時候就又晾又曬,敲敲打打,然后分門別類的歸攏,毛衣織物之類的再放些樟腦丸。
清晨,天還沒全亮,夏秋源就被“噔噔噔”下樓梯的聲音給吵醒了。這是誰家的半大小子,走路也不知道安生點。夏秋源皺著眉頭,把頭縮進被子里,電光火石間,她意識到是不是新搬來的鄰居?
夏秋源睡眠不好,是從發現丁丹力跟她離心離德那天開始的。
那是怎樣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女兒剛上高中,就在女兒人生中最最關鍵的時期,丁丹力和自己的女學生好上了。起初,夏秋源非常氣憤,覺得丁丹力太可恨了,居然可以這樣無視她的自尊和感受,公然地背叛她。然而氣憤歸氣憤,夏秋源并沒有什么危機感,她以為丁丹力只不過是貓兒想吃腥罷了。畢竟,這在如今的社會不是什么稀奇事兒,就是她所在的大學,也有不少男老師的家庭被狂熱的女學生們“攻擊”得岌岌可危,何況是她眼中玉樹臨風的丁丹力。所以,一開始夏秋源就擺出了一副強者的姿態,數落丁丹力的種種不該,告誡他一個沒有責任感的男人是多么悲哀,甚至放出話來,只要他丁丹力肯低頭認錯保證下不為例,她可以原諒他,就當一切都沒發生??勺屗f萬沒想到的是,丁丹力竟明確地提出要和她離婚,說得斬釘截鐵,沒有一絲商量的余地。夏秋源真的懵了,只感覺自己晴朗朗的天被丁丹力捅出個大窟窿。盡管夏秋源受過那么多年的高等教育,可面對這種情況,她表現得和絕大多數女人一樣,質問、哭罵、妥協、冷戰,然后再新一輪的質問、哭罵、妥協、冷戰……丁丹力始終以沉默相對,逼急了摔門而去。直到有一天,婷婷考出了一張分數可憐的成績單,才讓夏秋源清醒地意識到,不能再讓這種無謂的“車輪戰”繼續下去,打掉牙也得往肚子里咽,無論如何都要把這段婚姻維持到女兒考上大學。夏秋源使出渾身解數,開始討好丁丹力,甚至把那個女學生請到家里來做客,最后終于和丁丹力達成了君子協議——女兒考上大學再離婚。女兒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夏秋源和丁丹力就把離婚手續給辦了,房子留給了夏秋源。丁丹力掉下幾滴鱷魚淚后,就和她的女學生雙宿雙飛,一口氣飛到了美國,再也沒有音信。從此,夏秋源徹底得上了失眠的毛病。
八點多鐘,翻來覆去睡不著的夏秋源從床上爬了起來,眼前似乎有幾個五顏六色的小太陽在晃,頭嗡嗡作響。還沒洗漱完,隔壁傳來東北二人轉的音樂聲,熱鬧歡快,喜氣騰騰。
這是什么鄰居,還讓不讓人活啊!委屈的夏秋源撥通了女兒的電話,“婷婷,我是媽媽,你在忙什么?我要到北京去。”言語中已有了哭腔。
“媽,你說什么?是說要來北京嗎?我參加了旅行社,在去西安的途中,信號不好,回來給你打電話?!?/p>
話筒里一陣“嘟——嘟——”的響聲。夏秋源趴在床頭嗚嗚大哭起來。
夏秋源收拾衣柜的時候,在柜子角落里發現了一條丁丹力的舊毛褲,原本黑色的毛褲看上去灰糊糊的一團。夏秋源已記不清是哪一年為丁丹力織的,時間一定很久遠。她奇怪那么多次整理衣柜竟一直沒發現它。拿起毛褲的時候,褲襠里不知什么露出粉色的一角,把夏秋源嚇了一跳。抽出來,竟是一條水粉色的真絲圍巾,顏色鮮亮的刺眼。
沒想到丁丹力還這么不要臉。把絲巾藏在毛褲里,虧他想得出來,難道見不到面的時候還要拿出個信物思念一下不成?藏在哪兒不好,偏偏藏在褲襠里!太不可思議了!太猥瑣了!太諷刺了!
在夏秋源眼里,丁丹力始終是儒雅的甚至風度翩翩的。在無數個爭吵的日子里,不論夏秋源的嘴里冒出多少生殖器官的名詞,傷害過多少次丁丹力的祖宗八代,丁丹力始終沒說過一句過頭兒的話。即便他毅然決然去了美利堅,夏秋源也依然覺得他是完美的,并且是有情義的,盡管不是對她。黑毛褲像個流浪貓一般團在那里,手里的圍巾粉亮柔軟絲滑,再想起丁丹力那張戴著金絲眼鏡的臉,夏秋源第一次覺得惡心。她想到一個詞——道貌岸然。
“咚咚咚”,有人在輕輕地踢門。打開門,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兩只手捧著一個大碗,弓著腰慢慢蹭進來。碗里的豆漿,冒著熱氣,隨著小男孩的腳步一漾一漾,幾次差點兒漾出來。夏秋源連忙把碗接了過來。
“夏奶奶好,我奶奶用豆漿機新打的豆漿?!?/p>
夏秋源這才仔細端詳小男孩,方頭方腦的,說話有點兒“地包天”,鼻梁上還有幾點雀斑?!斑@多不好意思。”夏秋源把碗放在桌子上,搓了搓手。
“哈哈,有啥不好意思,遠親不如近鄰。這是我孫子,叫嘉元。”隨著笑聲,楊金花已站在了眼前?!按竺米樱阋怯X得好喝,明天我再打哈?!?/p>
夏秋源是個有點“精神潔癖”的人,大半輩子,沒啥朋友。她始終認為,人和人過于相近就會相輕,要想沒麻煩,還是要適當保持距離?,F在突然冒出個熱情似火的楊金花,她有點兒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去相處。
家里打出的豆漿和外面賣的就是不一樣,又濃又香,夏秋源很喜歡。
清晨,一陣急促地“噔噔噔”下樓的聲音把夏秋源又一次吵醒。她翻了個身,腦海里浮現出小嘉元方頭方腦的模樣,心里竟沒有了昨天大悲大慟的感覺。
每天晚上,夏秋源都是開著電視睡,半夜上洗手間再把電視關掉。具體什么時間睡著,她自己也不知道,跟節目內容有關,也跟心情有關,反正十二點之前肯定沒睡著過。丁丹力剛離開那段時間,夏秋源經常睜眼到天明。睡前喝牛奶泡腳都試過,一點兒用都沒有。后來聽人說數綿羊管用,試了一次就不再試了。那天晚上,他平心靜氣數到第1248只的時候,那只綿羊竟回過頭來,下巴微微上揚,看著她笑了,像極了丁丹力。夏秋源哭了一夜后便去藥店買了安定片。服了藥的那一晚確實睡著了,但第二天起來頭昏腦漲,跟高血壓犯了一個癥狀,嚇得她再也不敢吃。從此也不再折騰,開著電視,慢慢地竟也能睡上幾個小時。
豆漿喝完了,總不能還人家個空碗,夏秋源買了些新鮮的櫻桃番茄,裝了一滿碗敲開了對面的門。
“大妹子,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這蒸汽熨斗怎么用,我想給我兒子把褲子熨一熨?!毕那镌聪胝f,問問你兒媳婦不就知道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接過電熨斗一邊示范,一邊和楊金花聊天。
“大妹子,你說我以前在鄉下哪用過這個,剛才都把我愁死了?!?/p>
“一回生,二回熟,會了就不難了。楊大姐,你是東北人吧?”
“是啊,我兒子在這兒念的大學,畢業以后就留在這兒了。”
“楊大姐,我想說個事兒,不過你千萬別多想啊?!?/p>
“啥事兒???快說吧?!?/p>
“以后小嘉元上學的時候,能不能輕點,我晚上失眠睡得晚。”
夏秋源的話音剛落,楊金花的眼圈兒就紅了。
“楊大姐,對不起啊,我就是一說,其實也沒什么,我白天也不用上班。”
“大妹子,我哭不是因為你,你不知道,我孫子其實挺可憐的——”
女人的友誼有時候是通過交換心事來建立和鞏固的。在這樣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大學老師夏秋源和東北農村婦女楊金花通過交換心事成了朋友。
從楊金花口中,夏秋源得知嘉元的媽媽兩年前辭去公務員職務,跑去廣西做傳銷。剛去的時候,還常常往家打電話,最近電話越來越少,聽說跟一個一起做傳銷的男人好上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夏秋源把丁丹力和他女學生的事也一股腦兒倒給了楊金花,這是她第一次對親戚以外的人講,說到義憤填膺處,還把楊金花拉去看那團藏了紗巾的舊毛褲。
楊金花“嘖——嘖——”兩聲過后,說了句:“我們鄉下有句話,寧跟光棍隔檁,不跟秀才隔墻?!睕]等夏秋源吭聲,楊金花又說:“大妹子,你也別生氣了,你說電視《聊齋》里演得那些狐啊仙啊的故事,還不都是講你家我妹夫這樣的秀才書生?要我說,花心是有文化男人的通病,你也別總跟自己較勁想不開。”
夏秋源說:“你別老妹夫妹夫的,我和他早就沒關系了,他現在是別人的妹夫?!?/p>
后來,夏秋源把楊金花的話又仔細琢磨了幾遭,還真是土話有土理。當天晚上,夏秋源睡得格外香甜,竟一覺睡到大天亮。
早上,婷婷打來電話:“媽,我從西安回來了。你那天打電話是說要來北京嗎?”
夏秋源笑呵呵地說:“是想去來著,現在又不想去了。婷婷啊,咱們家又搬來了新鄰居,他們家的東北老太太可好了,現在和媽媽是好朋友?!?/p>
“真的呀?那太好了。不過說真的,媽媽能有好朋友挺不容易的?!闭f完,婷婷自顧自地哈哈大笑起來。夏秋源又囑咐了幾句注意身體的話,才掛斷電話。
每當想到女兒,夏秋源的心情都會很復雜,有欣慰還有別的說不出來的感覺。婷婷很懂事,懂事得讓她覺得對不住她。夏秋源一直以為,她和丁丹力那場沒有硝煙的持久戰,婷婷不知道。后來婷婷說,她早就知道爸爸在外面有了女人,怕夏秋源承受不住才一直沒敢說。婷婷還說,接到通知書的那個晚上她睡下后,爸爸悄悄進來給她掖過被子,還坐在床邊看了她一會兒。婷婷說她根本就沒睡著,但也沒敢睜開眼睛,爸爸出去后,她哭了。夏秋源說你要是早點把爸爸的事告訴媽媽,興許我們還能留下他。婷婷說,媽媽你沒看到爸爸給那女人打電話的樣子,背從來都是佝僂著,爸爸的心已經不在我們家,留不住啦。夏秋源心里尋思,背佝僂又能說明什么,說明他對她小心翼翼?夏秋源想不通,可再也沒敢跟女兒談論丁丹力的事兒。只要女兒想通就好,只要她的心靈沒受到創傷就好??烧娴挠袥]有創傷,夏秋源知道婷婷也不會告訴她。
夏天很快到了,嘉元放暑假了。因為天氣熱,兩家的大門常常敞開著,嘉元一會兒在自家寫作業,一會兒跑到夏秋源家玩兒。有時候正趕上夏秋源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就也擠上去。夏秋源把他摟在懷里,他瞇著眼睛,用小手輕輕地拍著夏秋源發胖隆起的肚子,一臉的甜蜜???,缺少母愛的孩子。每每此刻,夏秋源會把他摟得更緊,也越發地疼愛他。
嘉元每天最開心的事兒,就是吃過晚飯,和楊金花夏秋源用撲克玩一種東北叫做“立戶”的游戲。有一天,夏秋源故意逗他說,你腳太臭,沒人和你玩。從此,晚飯一結束,小嘉元就急匆匆地刷牙洗臉洗腳洗襪子,或是刷牙洗澡洗襪子,把一雙白襪子夾在晾衣架上的同時,扯著嗓門喊:“夏奶奶,快點,我都洗好了?!庇袝r,夏秋源有個頭疼腦熱不舒服,懶得動,但一想起晾衣架上的白襪子,就又強打精神投入到“立戶”的戰斗中。有時,嘉元爸爸在家,也會加入他們的游戲,但這樣的時候總是很少。
偶爾,樓下石老師和她老伴兒也會來一起玩撲克。石老師和她老伴兒第一次玩完走了以后,夏秋源和楊金花吵了起來。夏秋源說:“你平時和我們玩,穿個大棉背心也就算了,石老師她老伴兒是個男的,你也不帶個胸罩?!睏罱鸹ú恍家活櫟仄财沧?,說:“他女里女氣的,我就沒把他當個男的,再說我們在鄉下都這樣。”夏秋源皺著眉頭,說:“這兒不是鄉下,你看你一摸牌,兩個大乳房晃來晃去,你不難堪我看著難堪!”后來,爭吵以楊金花同意第二天就去買胸罩而告終。
第二天一早,楊金花喊夏秋源陪她去一起上街買胸罩。夏秋源說:“我不陪你去了,自打你來了,我就沒怎么清理過東西,今天天氣好,我把被子棉衣都晾一晾?!睏罱鸹ㄕf:“你以前愛翻那些東西,是因為它們有你家丁丹力的影子,現在我看你也放下了,也犯不著老翻騰了?!眲e說,還真是很久沒尋思過丁丹力了。從哪一天開始的呢?想來想去,夏秋源想起來了,就是“黑毛褲事件”讓丁丹力完美無缺的男人形象在她心中“轟——”地一下倒塌的。真不知道該傷感還是慶幸,只覺得心里還是有點一聳一聳的痛。夏秋源說:“你自己去吧,今天真的要清理東西,跟姓丁的沒關?!?/p>
下午四點多鐘,夏秋源正在收被子,楊金花慌慌張張跑了進來。
“大妹子,看見嘉元了嗎?”
沒有,我一天都在家,沒聽見有下樓的動靜?!?/p>
“都怪我,不該打他?!睏罱鸹ㄗ诖策厗鑶璧乜蘖似饋怼?/p>
“好端端的,你打他干什么?”
“我今天心情不好,不小心打破了他的杯子,他不依不饒地和我發脾氣。”
“誰惹你了,為啥心情不好?”
“誰也沒惹我,我想家里我老頭兒了。那杯子是嘉元以前過生日,他媽媽送給他的?!睏罱鸹ǖ难蹨I又從眼窩里滾了出來。
夏秋源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就在這時候,嘉元從床箱子里爬了出來,嚇了兩人一跳。他揉著惺忪的睡眼,頭發被汗水打濕成了一綹一綹,臉也成了小花臉兒。原來,楊金花追打他的時候,他情急之中跑到夏秋源家,躲到了敞開的床箱子里,藏著藏著竟睡著了。夏秋源摸了摸他的頭,心里很不是滋味兒。
天氣一天比一天涼了,夏秋源見到嘉元爸爸的次數不知為什么多了起來。有幾次她看見這個清瘦白皙的男人上樓的時候拉著欄桿腳步不穩,便去扶一扶。走近了,一身的酒氣。
有一天,夏秋源正看著電視打毛衣。嘉元跑了過來,說夏奶奶你到我家來。說著,就拉著夏秋源往自家跑。“夏奶奶,我媽媽不接我電話了,不信你聽——”嘉元打開免提,小手指頭一個鍵一個鍵地按,電話里傳來“我像只魚兒在你的荷塘——”悅耳的彩鈴,沒有掛斷,也沒有被接起。
夏秋源摸著嘉元的頭,說:“可能你媽媽太忙了沒聽到,也可能她出門沒帶手機?!薄跋哪棠?,我都試過幾次了?!笨粗卧宄好髁恋难劬?,夏秋源覺得任何語言都是那樣的蒼白無力。她無法向他解釋,只能找些無關緊要的內容把話題岔開。
夜里快十二點的時候,夏秋源聽到輕輕的敲門聲,門縫里傳來低低的聲音:“大妹子,你睡了嗎?”
打開門,是楊金花,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夏秋源說:“大半夜的,發生什么事啦?”楊金花“噓—”了一聲,努努嘴,示意她進去再說。
一坐到床邊兒,楊金花的眼圈兒就紅了,“大妹子,我實在是睡不著,想找你幫忙給我兒子介紹個對象?!?/p>
“他離婚了嗎,要是沒離怎么介紹?”
楊金花又抹起了眼淚,“那個臭小子,怎么問他也不說,大妹子,你幫我介紹個好的,他對別人動心了,對這個也就死心了?!?/p>
保媒拉線,夏秋源從沒想過自己會跟這種事情沾上邊兒,可這一次她表現出了空前的熱情。親戚們都很吃驚,夏秋源信誓旦旦地說,為了嘉元,她也要把這件事情干成!這期間,婷婷來過幾次電話,問夏秋源國慶節去不去北京。夏秋源說,想去也不能去了,正在給嘉元爸爸找對象,沒時間去。婷婷在電話那頭笑得不行,說媽媽你變得我快不認識啦。
功夫不負有心人。很快,夏秋源就物色到了一個女孩兒,比嘉元爸爸小六歲,因為不能生養,有過一段三年左右的婚姻。見面地點約在夏秋源家。那天下午,夏秋源楊金花和女孩兒談得甚歡,只可惜一直等到月上柳梢頭,嘉元爸爸也沒露面。
第二天,楊金花張羅了一大桌菜,為嘉元爸爸的爽約向夏秋源表示歉意。夏秋源倒也沒怎樣生氣,只是覺得很遺憾。喝多了酒的嘉元爸爸,話多起來,“夏姨,昨天的事兒是我的錯,我想來想去,我,我還是想等她。”楊金花白了兒子一眼,嘟囔一句:“沒出息的東西!”嘉元爸爸仰頭喝了一盅白酒,自顧自地講著:“夏姨,您不知道,她之所以能這么任性,都是我慣出來的,她是個‘夢生’。”“什么叫‘夢生’?”“就是遺腹子。夏姨,不怕你笑話,結婚這么多年,她的內衣內褲都是我給她洗,我就是愿意對她好,我心甘情愿的?!痹跅罱鸹ǖ膰@息聲中,嘉元爸爸醉得一塌糊涂。
快過年了,大街上忙忙碌碌穿梭著辦年貨的人。這個寒假,夏秋源沒怎么和嘉元玩“立戶”的游戲。楊金花說,也不知道這孩子怎么了,說不想玩了,沒意思。
一天下午,嘉元抱著一堆花花綠綠的衣服興高采烈地闖進了夏秋源家的門?!跋哪棠蹋哪棠?,你快看,我媽媽給我寄的新衣服!”夏秋源看了看衣服標牌,一件品牌服裝都沒有,心想,看來這女人在外面混得也不怎么樣。過了很多天,夏秋源也沒看過嘉元穿他母親買的新衣服,問起楊金花,楊金花嘆了口氣說:“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就是不肯穿,這孩子也不怎么一下子就長大了。”
有一天,楊金花來敲門,照例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豆漿?!按竺米?,你這幾天有時間嗎,幫我收拾收拾東西吧,我們要搬走了,我兒子工作有變動?!毕那镌锤械胶芤馔?,問:“是被提拔了嗎?”楊金花搖搖頭說:“領導說他工作總出錯,換個環境可能會好些?!痹捳Z中,充滿了無奈。夏秋源突然發現,楊金花的頭發已經白了大半,自己平時怎么沒注意到,楊金花一頭烏黑的頭發什么時候就白了呢?
在幫楊金花收拾東西的時候,夏秋源心里一陣又一陣的波濤洶涌。一大排的衣柜里,滿滿當當地掛著年輕女人的衣服;鞋柜里滿滿當當塞著年輕女人的鞋?!拔覂鹤硬蛔寗?,我也拿他沒辦法。”“后來又聯系上了嗎?”“不知道,臭小子,什么都不說。”夏秋源也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感情這東西誰又能說得清,很多人給自己介紹對象,自己不也是一個都沒見過。
“大妹子,你看這是什么?”楊金花手里拿著一個十幾厘米高的小女娃娃,“握在手里軟綿綿的,兩個大乳房也是軟綿綿的?!薄按竺米?,你看,這下面還有個洞?!睏罱鸹ǖ难劬熨N到了女娃娃的屁股上。夏秋源瞟了一眼,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兒,說:“楊大姐,你別看了,那是你兒子想女人的時候用的。”楊金花一怔,隨即丟到了整理箱里。
外面起風了。躺在搖椅上曬太陽的夏秋源掖了掖搭在身上的毯子。再也沒有小嘉元噔噔噔的下樓聲嘍,再也聽不到楊金花的大嗓門嘍。一片寂靜中,夏秋源喃喃自語。
真的起風了。
該去北京看看婷婷了。
(責任編輯/劉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