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老藤,本名滕貞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主席團成員,現任大連市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市文聯主席。1983年開始在國內報刊上發表作品,出版有《鼓掌》、《會殤》、《儒學筆記》等七部著作,曾獲東北文學獎、遼寧文學獎。
關文清老人接到包氏集團董事長包天續修宗譜的邀請是在清明前兩天。老人像一棵高粱佇立在院子中央,須發銀白,臉膛紅潤,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讓腰纏萬貫的包天羨慕不已。包天問:老爺子好氣色呀,都吃什么補藥?在包天腦子里,身子骨都是冬蟲夏草海狗鞭補出來的,老人九十高齡還如此精神矍鑠,一定有什么竅門偏方。老人搖搖頭,說:蘿卜白菜、五谷雜糧而已,無病因何用藥?
包天身材矮胖、頭發稀落,一副腦滿腸肥的模樣,而隨同他來的弟弟包山卻出奇地瘦,鐮刀一樣的臉上兩只冷森森的眼睛閃著寒光。關文清老人錯把他當成了包天的保鏢,經包天一介紹才知道這就是包氏集團的二老板包山。
包天說:包家有今日發達,不敢忘了先祖,清明之日要修譜祭祖,依舊法辦事,花費多少都沒有問題。
老人很興奮,這是正山堂掛牌以來的第一單生意。正山堂是義州修譜老字號,“文革”后關了幾十年,近日,在親友的鼓動下,九十一歲的關文清老人從箱底找出這塊黃菠蘿木板的牌匾,重新懸于臨街大門,正山堂這個百年老店又在義州最古老的文昌街上復生了。作為一個遠近知名的譜匠,屈指算來已經有半個世紀沒有修譜了,盡管他耳不聾眼不花,常年練習左手書法,用楷書寫《岳陽樓記》可一氣呵成,但他不想再操修譜舊業,因為修譜他斷去了右手兩根手指。
包天送上的禮金是用紅紙信封裝好的,包天說不多不少,整整一萬塊。老人應允后并沒有去數錢,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對金錢已經提不起更多的興趣了,他高興的是鎮上還有人想著他,還記著正山堂祖傳的修譜絕活兒,有這一點就足夠了。他甚至想,就是包天不出禮金,作為開業酬賓他也會欣然前往,為包家亮亮堂堂地修一回家譜。
關文清老人的修譜手藝是祖傳的,關家家譜上有記載,關文清的高祖父就是義州的譜匠,在文昌街最繁華處開了專門修譜的正山堂,生意甚為興隆,許多名門旺族以正山堂修宗譜為正宗,義州境內只要有聯宗續譜之事,必選正山堂。關文清掛到大門上的牌匾上正山堂三個楷書大字就出自他高祖父之筆,一筆一劃都似釀出來的字,遒勁蓄力,有漢魏神韻。關家修譜有三絕:一是畫像,畫像之逼真令其后人伏首稱是,因為后人們可從這祖宗的畫像中找到自己的影子,這在尚無照像技術的當時,不愧是一種聚眾家之神、成一人之像的絕活兒。二是刊印,關家修譜所用的印刷之術乃是古代的木刻活字印刷,有木刻活字五萬枚之多,印出來的宗譜字字棱角分明,筆筆飽滿圓潤,有一種恍如隔世的古樸之韻。三是裝裱,關家對宗譜的裝裱是慎之又慎,因宗譜世代承傳之需,裝裱中,漿中要加入麝香,宣紙要用涇縣的徽宣,綾要用耐久的蘇綾,這樣裱出的宗譜可以長存不蛀、折疊不損、久熏不朽,以供歷代子孫瞻仰。正因了這三絕,正山堂修譜名聲大振,每到年關或清明之時,正山堂門前可謂車水馬龍,應接不暇。世間之事總是逃不開盛極必衰的怪圈兒,正山堂在輝煌了幾代之后,到了關文清支掌門面時,修譜的需求竟漸漸地稀少了,先是奉系軍閥戰事不斷,繼之以偽滿施政無道,再就是國共遼沈大戰,后來又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正山堂終于沒落了。文革時,關文清把牌匾用油布包起來放在箱底,他在自家的客廳地上挖了個地窖,把收藏的一些家譜藏起來,地面上鋪了紅磚,這些家譜后來成了義州民俗研究的珍貴資料,老人把它們寶貝一般擺在正山堂的書柜里。
回首修譜生涯,關文清可謂飽經磨難。因為有了幾場非凡的修譜經歷,民間把遼西第一譜匠的旗號封給了他。
關文清第一次為大戶修譜是他病中的父親舉薦的,要修譜的是東北軍的一個團長,在日本留過學,算是一個儒將。這個團長姓陶,在他由營長升任團長之時,陶團長想做的頭件大事竟是修譜。陶團長慕名找到了正山堂,當時正山堂由關文清的父親打理,當時關文清的父親年事已高,又患有風濕病,已經行不了修譜之事,他便向陶團長介紹了自己的兒子關文清。此時的關文清雖然為一些小戶人家修譜不少,但給一個官職相當于縣太爺的大官修譜還是第一次,他心里沒底,父親囑咐他道:正山堂正山堂,修譜要想正山一樣正人,把人寫正,把事寫正,修出的宗譜就會有凜然正氣。關文清記住了父親的話,他咬緊下唇,用力點點頭,從父親手上把五萬多個木刻活字接了過來。
陶團長祖籍河北,是個典型的官宦之家,他祖父是前清進士,父親在戶部供過職,雖然官不大,但因衙門顯赫,這小官也有著大排場。陶團長自小立志要光宗耀祖、成就一番大事,可惜留洋回來后只在東北軍里混了個區區營長,東北軍從關內回撤東北時,他所帶的營阻擊追敵有功,便被提拔當了團長。
去陶團長府上之前,關文清躺在病榻上的父親鄭重地對他交待了一個修譜的原則:修譜大事不可輕薄,修譜之人要不自輕、不文過,要歌忠孝之功,頌仁義之德。人間更替之事,天地變化之理,來者不可追,往事猶可鑒,了解往事無非三種渠道,即國史、方志、宗譜,因此,修譜乃家國要務,修譜之人是與太史公異曲同工的民間史官,功在當代,利澤千秋。
帶著父親的重托,關文清踏進了陶家的大門。此時的關文清已經沒有了剛受此任時的惶恐,他在一群陶家族人長輩中侃侃而談,以他的博學贏得了這些遺老們的敬重。話題也自然從不可回避的陶氏郡望開始。族中一老者認為,陶氏后人能成今日之旺族,實為有根有據,依他之見,這一脈陶姓的郡望應明確為潯陽,其理由是上溯七代宗譜,陶氏家族多出文官,這與東晉大文豪陶潛不無聯系,陶潛乃潯陽柴桑人,因此定郡望為潯陽可達到撥亂反正,利于后代認祖歸宗之目的。血氣方剛的關文清剛好翻過了幾十年前陶氏的宗譜,陶氏宗譜雖然只上載七代,但第一代陶氏人已經標明祖上中原,這顯然與那位老者所言的潯陽陶氏不相符合,他便直言了自己的觀點。他說修譜大忌是牽強附會,因為它輕則被方家識破、貽笑大方,重則誤導子孫、認錯祖宗。既然舊譜中有祖上中原一說,我認為此脈陶氏應是周代陶正之后人,系以官名為姓,歷代遷徙,不出黃河,因此其郡望應為濟陽郡。關文清的話令陶氏族中的老者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反駁。過了好一會兒,一位老眼昏花的長衫老人道:周代至今,已數千載,你如何證實你的說法?關文清道:陶氏一姓來自三方,一方是居地定陶,因地而得姓;一方是出自剛才所說的陶正,這是因官名而得姓;再一方就是因職業而得姓,即燒陶制陶之匠人后代。推敲以上三方,都地不出齊魯,跡不出中原,因而才有此推斷。關文清此言一出,眾老者都緘了口,室內只有香案上的座鐘擺出一種清脆的聲響。終于,剛才那位發表郡望潯陽意見的老者開口說話了:若如小先生所言,陶姓出自周氏官名,更為正統,郡望濟陽,也比黃蘆苦竹的潯陽更佳!商周之時,江南還是蠻夷之地,尚未開化,因此,小先生的見解可以采納。老者如此一講,眾人都隨聲附和,郡望一事就這樣寫在了陶團長的宗譜上。
春風得意的陶團長自擬了一副對聯,讓關文清題在大屏宗譜的兩側,關文清看了看對聯,不僅對這位一身戒裝的陶團長生出了幾多敬意,對聯是:
不忘先祖之風,門栽五柳。
應勉后昆以學,詩詠百梅。
關文清知道這副對聯的出處,這是一個并不知名的宗祠聯,在安徽長豐縣的陶樓,陶團長能記住此聯,至少說明他學識不淺,但這種把別人宗祠聯寫上自己宗譜的做法則不大可取,因為一來兩者并未聯宗、二來此聯與陶團長的行武身份也不太吻合。關文清在點點頭后又搖了搖頭。陶團長見狀有些不快,就直問關文清能否講出此聯中的典故。關文清為了給陶團長面子,他沒有說出此聯的出處,因為他知道軍人的面子比性命更要緊,他只點出了上下兩聯中的典故。門栽五柳,是指陶淵明,因其辭官歸隱后,宅旁有五柳,故自稱五柳先生;下聯所說的是元代新昌人陶仁叔,以詩文著名于世,著有《梅花百詠》。此聯的確是好聯,關文清說,但此聯印于團長宗譜之上則是不妥,陶團長修譜意在教導子弟繼往開來,而此聯中的上聯卻有歸隱遁世之嫌,因此建議陶團長稍加改動為好。
關文清一番話把陶團長的眼睛說直了,他萬萬沒有想到一個民間譜匠會有如此學識,他拱手道:還是請關先生改吧,關先生在修譜上是真正的見多識廣,我陶某不敢班門弄斧了。
關文清稍加思忖,便改出了一副風格迥異的對聯:
做一代儒臣,開偉業五柳名高。
學八州良牧,建奇勛三律聲遠。
一代儒臣,是說明代當涂人陶安,歷官左司員外郎、知制誥兼修國史、江西行省參知政事,長于《易》學,精通禮儀,是明初開國文臣;五柳名高,當然還是說東晉陶淵明的名望。下聯說的是東晉潯陽人陶士行,先后任過武昌太守、荊州刺史、廣州刺史,后加征西大將軍,曾率軍收復建康,都督八州諸軍;陶士行有三律,即惜時、戒酒、不賭,為后人稱道。此聯文武兼備,三典巧妙,眾人品評一番后都點頭稱是。陶團長興奮地在廳中踱著步,口中反復念叨著:八州良牧,八州良牧……他突然剎住腳步,沖著關文清的前胸就是一拳,道:知我者,關先生也!
陶團長的祭祖儀式異常隆重,成了當時縣城內的一大新聞。東北軍的不少將官,縣里的鄉紳富商,還有大小官員都前來祝賀。由關文清新修成的陶氏宗譜,屏掛陶府中堂,宗譜前的香案上供奉著三牲、果蔬和即墨老酒,一只青銅鑄成的香爐中三支齊燃的高香正在氤氳繚繞,嗩吶鼓樂聲震四鄰,街上仿佛趕集一樣聚滿了看熱鬧的百姓。雖然是白天,香案上還是點著粗如碗口的紅燭,那紅燭的光亮映在人們的臉上,把日光照上去的斑駁給掩蓋了,使每個走進中堂的人都變得虛幻朦朧。眾人的目光自然集中在那屏高懸的宗譜上,只見譜的最上方是兩位老人的彩像,男的著清朝官服,紫面濃髯,一雙明目冷峻而威嚴,人們從這眼睛中似乎能發現陶團長的影子。譜中的老婦則顯得慈眉善目,端莊大方,有一種母儀后人的風范。在兩個視為祖先的彩像下面,是族規十條和族禁六款。族規十條是:一、奉祖先;二、孝父母;三、和兄弟;四、睦宗族;五、和鄉鄰;六、教子弟;七、戒習染;八、獎名節;九、慎婚嫁;十、急賦稅。族禁六款是:一、禁當差;二、禁為匪;三、禁入會;四、禁從教;五、禁出家;六、禁自賤。在族規、族禁之后特別注明,違規者公告族人、予以懲戒,犯禁者則譜去之名、不得入宗祠。再往下來,就是由經緯線畫成的一個個長型方格,格中印著金字塔形的各等人名,一層一輩,井然有序。在譜的兩側,則是由關文清和陶團長共同寫成的那副祠聯,用篆體字題寫,顯得古韻十足。中堂外,陶氏后人一排排列隊等候,依次進來祭拜。大門外,是臨時搭起的兩座影棚,相距不過百步,入夜后將有兩個皮影戲班唱對臺戲,陶團長點的戲名是《四郎探母》和《薛禮征東》。庭院里搭起了席棚,置上酒肴,煎炒烹炸的味道把半條街面都香透了。
關文清就是這次出的名。
過了十幾年,當那個主持修譜的陶團長在山西戰場為國捐軀后,他當年祭祖的排場還被人們所津津樂道。
關文清第二次為大戶修譜是在偽滿洲國康德年間。臨縣一位姓戚的縣長派人來正山堂,說想續續宗譜,請關文清務必幫忙。
與陶團長的排場相比,戚縣長的續譜則十分清靜。續譜就在他的擺滿線裝書的書房中進行。
從戚縣長手中的舊譜中關文清了解到,戚縣長祖籍山東登州,郡望東海,是明代名將戚繼光的后人??梢哉f戚縣長祖宗之顯赫是關文清修譜生涯中見所未見的,戚繼光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世襲登州衛指揮僉事,他的“戚家軍”戰臺州、破橫嶼、援福建、鎮薊州、蕩盡東南倭寇、成就護國安邦大業,至今山東蓬萊還有朝廷御賜的牌樓,戚氏后人無不因此榮光。
與其說戚縣長是請關文清來修宗譜,還不如說他是想找個敞開心扉可以傾訴的人。在戚縣長散發著某種霉味的書房里,他對關文清說:我們只就宗譜談宗譜,其他時事一概不論。關文清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但分明看出來這位縣長似乎沒有陶團長所擁有的那種得意,他這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令關文清感到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壓抑。
縣長有什么見教請講吧,關文清說,若是修譜之事我還知道一、二,若是當國是,我一介草民,能有什么見識。關文清說這話是當時形勢所致,日本人對滿州的統治一直是高壓暴政,語言稍有不慎就會被當成反滿抗日的分子抓起來,而一旦落入日偽的魔爪,輕則投入“人圈”,重則丟掉性命,所以百姓們都人人自危、噤若寒蟬、生怕飛來橫禍落到自己頭上。
戚縣長欲言又止,嘆口氣走了。
宗譜修成之日,戚縣長讓家人置了些酒菜,就在他的書房與關文清對酌。幾杯酒下肚后,戚縣長的眼睛發紅了,他問關文清:你懂得我修譜的用意么?關文清笑了笑道:有道是盛世修史,旺族續譜,你堂堂一個大縣長,當然要在宗譜中寫上一筆了。戚縣長搖搖頭說:你說的不對,我是借修譜以明志呵!
關文清心里一顫,一雙筷子僵在了菜盤上,好一會兒才道:我一個區區譜匠,焉能曉得鴻鵠之志?關文清不想談論這樣的話題,對面所坐的畢竟不是普通人,乃是堂堂偽縣長——一條關東軍的鷹犬。
戚縣長卻依然要說下去,他問:你知道我的祖先是因何揚名嗎?是抗倭,抗倭你知道嗎?就是抗擊倭寇,那些為害東南的倭寇是什么人?你我心里都清楚,我的祖宗掃蕩倭寇、護國安邦,而我呢?寄人籬下、為虎作倀,我堂堂一個戚家后人,有腿不能走神州,有手不能效軒轅,有眼不能望宗廟,有耳不能聽《舂歌》,有口不能說真話,我與“人彘”有何相異?我是個離宗叛祖的罪人,是戚氏不孝子孫呵!戚縣長紅紅的眼睛里流出了淚水,淚水一直流到前胸,把那套協和服弄得臟兮兮的。
關文清忽然同情起這位可憐的縣長了,他知道對方所遭受的是一種精神上的折磨,這種折磨是無法排遣的。
戚縣長接著又說:我怕自己成為孤魂野鬼,所以我要修譜,刊印好的宗譜我要想辦法捎回老家去,我戚某人就是死了也是戚家祖墳上的草!
戚縣長喝醉了,家人扶他進臥室的時候,他還在哭泣不止。
第二天,恢復了常態的戚縣長又衣冠楚楚地不茍言笑了,他換了一套新的灰色的協和服,窄小的衣領箍緊了他的脖子,耳下兩道青筋鼓脹起來,像脖子上爬著兩條蚯蚓。
關文清為戚縣長修譜惹上了麻煩??『玫钠菔献遄V被一個日本人看到了,看到了家訓上有一段贊戚反日的文字,便把關文清抓到憲兵隊審訊,特務們認為他以筆為刀,反滿抗日,要治他大罪。關文清據理力爭,說贊頌戚繼光的文章皆有出處,絕非杜撰,幾百年前的文字與今日之滿洲何關?修譜的戚縣長過意不去,也托了關系來疏通,特務們看沒深挖的價值,一氣之下用火鉗夾斷了他右手食指和中指,讓他不能用筆,才把他放了。右手傷殘之后,關文清開始練習左手寫字,他用左手書寫了斷指二字,裱好掛在中堂,警示自己勿忘此辱。
東北光復后,那個戚縣長一直關在撫順,被特赦后專程來義州看過他,感謝他當年沒把他供出去,特務們當時想深挖的就是他這個縣長,可是關文清鐵嘴鋼牙,寧肯斷指,絕不低頭,成為義州又一傳說。
關文清第三次記憶難忘的修譜是給一位烈士之家,這是關文清唯一一次不請自至的修譜。烈士之家姓范,與關家相鄰而居,范老漢是個盲人,卻有三個生龍活虎的兒子,范妻勤勞,在鄰里間口碑甚好。令鄉親們可憐的范老漢三個兒子均成烈士,三個活生生的兒子換回一塊冷冰冰的牌子,那牌子在門檐上掛了不幾年,競紅漆駁落、銹跡斑斑。關文清每次看到孤獨的范老漢持一根竹竿上街,就會生出幾多憐憫之情。尤其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街坊們已漸漸地淡忘了范家的三個兒子,三個兒子叫什么名字、為什么而死誰也說不清楚。于是關文清感到了自己的一種責任,父親曾經說過,譜匠乃民間史官,將忠烈孝義記入宗譜是譜匠之職責。于是,在一個秋風習習的清晨,關文清扣開了范家的大門,向范老漢夫婦說明了自己義務為烈士之家修譜的想法。他的舉動深深地感動了兩位老人,在千恩萬謝之后,范老漢那雙瞎了的枯眼竟流下了渾濁的老淚。范妻說自從三個兒子犧牲之后,除了過年、八一節有政府的人來探望并送些補助外,親友鄰里難得登門一見,怕是沾了俺這斷子絕孫的晦氣,今天你來上門修譜,該是我天天禱告菩薩的靈驗吧。
看著范家相依為命的兩個老人,關文清心里酸酸的,范家的三個兒子還在他的印象里活著,他依稀記得老大叫范克勤,腦袋大大的,挺有官像;老二叫范克儉,瘦高的個子,喜歡爬樹掏鳥窩;老三叫范克農,小小的年紀就能唱許多二人轉的曲子??裳巯?,這三個孩子已經死十多年了,要是都活著,范老漢也是兒孫繞膝了。
范老夫人從棚上取下了布滿灰塵的家譜,又從柜子里翻出三個兒子犧牲時部隊送回來的一些遺物和資料,關文清小心翼翼地翻看這些遺物和文字資料,范家的三個兒子在他的眼前一個個浮現了。
大兒子范克勤是在吉林四平市犧牲的。腦門很寬的范克勤當時已經是個排長,在血戰四平之前,他們排剛剛獲得了一個集體二等功,作為排長,他還受到洪學智將軍的接見。四平戰役打響后,他們排一直處于沖鋒的尖刀位置。四平血戰幾進幾出,把他們排拉鋸拉得只剩下不到一個班,本來上級已經讓他們所在的那個團撤下來休整,但他們的團長脾氣特火爆,向首長申請說“四平戰役不拿下來,他們這個團堅決不下火線”,全團將士大有一種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精神,結果在慘烈的戰斗中范克勤和他所在的那個排全部戰死,那個剛烈的團長在沖鋒中身先士卒,也被一發迫擊炮彈炸去了半個身子。
二兒子范克儉是在渡江戰役中犧牲的。范克儉因勤快機靈,參軍后被他們的營長選中做通訊員,整天跟在營長的身后為營長背著一個牛皮公文包。估計這個皮包里也就是戰士名單、作戰地圖和印章之類的東西,因為營里沒有參謀,許多零碎之事就由通訊員代勞。營長很看重范克儉,認為他是棵好苗子、將來會有出息。范克儉所在的部隊渡江時是凌晨,長江上黑蒙蒙一片,除了敵軍的探照燈偶爾掃過來,江面上異常地靜。范克儉跟在營長身后上了一條帆船,船頭架著機槍,營長就站在機槍手身邊,右手持槍,左手叉腰,一雙虎眼緊盯著江面。成百上千只帆船升帆起航,對面的槍炮聲就響起來了,范克儉眼看著一條條船尚未劃到江心就被對方的炮彈擊沉了,江面上像除夕之夜的街道,到處在炸響,激流中除了炸碎的木板就是西瓜一樣沉浮的人頭。范克儉所乘的船躲過了炮火的襲擊、已經駛到了江心,就在這時,一顆流彈擊中了營長的左臂,營長像什么也沒有發生一樣仍在指揮機槍手射擊,但營長負傷被他身后的范克儉看到了,范克儉從牛皮包里掏出一個急救包沖過去要為營長包扎,誰知營長已經打紅了眼,全然不顧自己的傷勢,他揚了一下左臂,口中吼了一聲——不要管我!問題就出現在營長這左手的一揚上,毫無防備的范克儉一下子被揚了個趔趄,腳下開始不穩,只見他兩臂拼命向后劃了兩個弧線,終于沒有找到平衡,一頭從船舷上栽了下去。出生在遼西的范克儉不識水性,在開了鍋一般的江水中只露了一下頭便永遠地消失了。
三兒子范克農是犧牲在朝鮮戰場的一個文藝兵。范克農參軍后被選到了文工團,入朝后一直在戰役的空隙里為前線官兵慰問演出。部隊的文工團里沒有二人轉可唱,范克農便改學了京東大鼓,自編自演了許多好節目,許多戰士都學會了他演唱的一些曲子,范克農也就成了戰士中的名人。按理說文藝兵的安全是能得到保障的,但范克農的死卻是一個例外,他是為了他的那面鼓而犧牲的。那天是在三八線附近的一個山坳里演出,正在范克農演唱京東大鼓的時候,空中出現了敵人的兩架轟炸機,轟炸機應該是繼續北飛的,因為這個陣地離對方太近,敵機一般也不來轟炸,但這一次大概是山坳里觀看演出的隊伍引起了敵機飛行員的注意,只見敵機一個俯沖就下來了,演出場地頓時成了一片火海。范克農本來已經被兩個志愿軍戰士拉進了防空洞,但在進洞后他忽然發現自己的鼓還在場地上,而場地上燃燒彈所布開的烈火正燃向他那心愛的鼓,范克農一下子就沖了出去,他想把那面鼓搶回來,因為沒有鼓他的節目就無法演。就在范克農把那面鼓抱在胸前時,敵機上的機關槍響了起來,范克農被機關槍擊中了,他一下子撲在地上,后背上的彈孔像泉眼一樣把他體內的血噴了滿地。
三兄弟的犧牲經歷令關文清唏噓不已。按修譜慣例,凡族人有忠烈孝義之事應記以文字的,關文清在執筆時在范克儉的犧牲上犯了難,克勤、克農都可寫得壯烈,而克儉的死卻與營長那不該有的動作有關,若如實寫,克儉的死是因為營長的失誤,這死便少了悲壯,若不如實寫,又破了他身為譜匠的修譜原則,為此事關文清整整思考了一個晚上,最終,他在范克儉一欄中寫了這樣一些字:
次子克儉,庚年臘月生,自幼聰穎,棟梁可造,丁亥年秋入伍,鞍前馬后,事主人忘榮辱,南征北戰,置生死于度外,已丑年大軍揮師南下,橫渡長江,不幸墜江,嗚呼哀哉,政府頒為烈士,家國永世紀念。
為范家義務修譜之后,關文清便日漸清閑起來,有些小家小戶想請他續續宗譜,大都在夜半時分扣開他的家門,在油燈下展開一屏或清代或民國時期的家譜,請他用木刻活字印上新登的一干名字。對此,關文清很有些憤憤然,本來是正大光明之事,卻要像賊一般偷偷摸摸,這到底是誰家的規矩?一個連祖宗都不敬畏的人,怎么能去當忠臣?好在隨著年齡的增大,關文清的脾氣變得溫和了,失去了修譜這一主業后,他選擇了一個石匠的職業,整日在石場與那些青石敲敲打打。
令關文清沒有想到的是修譜之事在他進入老年之后會又盛起來,先是一些港臺同胞回來認祖歸宗,可是當年的宗譜大都在那個荒唐的歲月里付之一炬,有這層關系的人便千方百計重修宗譜。后來,一些富起來的大戶該享受的都享受殆盡,唯缺祖宗這里一爐香,覺得該把光宗耀祖的事納入日程,因此就興起了修譜祭祖之風。但此風并不長久,一來政府并不提倡,二來因缺少族規制約,同族之人少了舊時的團結,靠一席酒菜勉強攏在一起,也是各揣心腹事,喝酒容易,捐錢辦些宗祠之事就難了,因此關文清并沒把正山堂的牌匾掛出來,那五萬活字也很少用。
這一次,聞名的民營企業家包天來請他修譜,確實令他高興,倒不因包天是個家財萬貫的富戶,禮金給的優厚,而是他剛剛掛出牌子,就來了大宗生意,這是一個好兆頭。
關文清是包天用豪華的轎車接到家中的,關文清不知道這是個什么車,只是覺得這車很舒服,車外春寒料峭、車內卻暖意融融,開車的司機告訴他這車叫“寶馬”,關文清便覺得好笑,心想:鐵質的機器為什么要叫馬?
進了包家的大門,關文清第一個感覺就是這住房比當年的陶團長和戚縣長的府第派場多了,前兩家無非是兩進的青磚平房,一個四四方方的天井,而后者則是三層獨樓,樓內富麗堂皇,關文清如同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一樣,什么都覺得稀奇。
但是,在仔細地觀察了包天樓內的擺設后,關文清老人心底卻升起一絲輕蔑,因為包天的擺設雖然樣樣貴重,但集合在一起卻很是不倫不類,比如客廳的正北擺了一個紅木的佛龕,但佛龕里不光是佛的天地,在那尊金光閃閃的佛的兩側則立著關公和鐘馗,主人大概是既想發財又想避邪免災的緣故,把這不相干的三者硬是擠放到一個狹窄的空間里。再比如客廳中央那套名貴的紫檀硬木沙發,鑲銀嵌貝,幽香陣陣,令人忍不住想撫摸兩下,但紫檀沙發所環繞的卻是一方特別新潮的玻璃茶幾,而茶幾上又是一套褐色的宜興紫砂茶具??吹竭@一些,干了二十幾年石匠的關文清老人想起了那個戚縣長的書房,那間書房盡管是些散發著霉味的線裝書,但坐在那里修譜,心會格外寧靜。
包天在盛宴接待了關文清老人之后,把包氏的舊宗譜搬了上來,包天說:這宗譜本不該現在修,因為人只有過世后才能刊印到譜上,但現在這規矩也不妨變一變,您老是高壽之人,能經您這遼西第一譜匠修譜,祖宗臉上也有光。
關文清聽出了包天話里的話,包天是怕他這遼西第一譜匠故去后,別人修的譜不正宗,所以不管死人活人都要刊印上屏了。
關文清老人笑了,道:規矩也不是不能改,健在的人如果要上譜,供奉的時位有點講究就行了,古時候建生祠的事也不是沒有。
關文清對包姓是有一種好感的,這是因為他很早就記住這樣一句名詩:“秀干終成棟,精銅不作鉤”,這是有人詩贈北宋仁宗時監察御史包拯的,關文清與所有的平民百姓一樣,在這位清官身上,寄托了太多的理想,僅憑這個剛正不阿、執法無私的包青天,就為包姓罩上了一層拂之不去的光輝。來包家之前,他查閱了一下資料,包姓的主要來源有二:一是春秋時楚國大夫申包胥的子孫以包為氏;二是西漢末年,丹陽鮑氏為避王莽之亂,改鮑為包。包氏郡望應是上黨郡,至于包天來源于哪一脈則只能遍查舊譜了。好在追根溯源對于他這個譜匠來說并非難事,他相信自己能為包家修出一屏傳世宗譜。
關文清老人沒有想到,這譜修來修去,竟會修到騎虎難下的境地。問題出在包天的叔叔包大海和弟弟包生身上。
包天的叔叔包大海是個包工頭,為人心狠手辣,到了年關也不給工人發工資,幾個工長領著工人們上門去討,竟被他用雙筒獵槍打了個兩死一殘。此事經官后,包大海被判了死刑,已于三年前執行。為此事包天的弟弟包平多次到省市上訪,說叔叔之死是冤案,如果工人們不上門打劫,他叔叔也不會開槍殺人,如此推來,他叔叔開槍純屬自衛。但法律終歸是法律,盡管包平為上訪花費不少,但此案還是沒有翻過來,因為死殘的工人是在院子里被擊中的,他們根本就沒有進入包大海家的屋門。
一直想為叔叔伸張正義的包生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在占全了吃喝嫖賭之后,他居然染上了抽。自己抽還不算,又聚了一幫小痞子一起抽,他一個月一趟云南,專門往回販賣毒品,為了安全起見,他每次都是帶上兩個人自己開車,從來不坐火車飛機,靠販毒包平發了大財,各種關系、路子也就愈發野起來,終于有一次,他的車在云南被武警截住了,包生鋌而走險持槍拒捕,被當地武警當場用微型沖鋒槍打成了血篩子。
如此惡貫滿盈的叔侄倆該怎樣在宗譜中落筆,這叫關文清老人為難了,依修譜之理,這叔侄兩人就是在譜中有名也是該剔出的,怎么能再上宗譜呢?但包天的意見很明確,這一叔一弟不僅要上,而且還要著文表彰,這著文之事當然也要關文清老人來執筆。
再三思量之后,老人來見包天,說這譜不能修了,除非包大海和包平兩人不上譜,否則,這譜修不成。
為什么?包天大惑不解。
修譜有修譜的規矩。老人說。
包天想了想道:要不這樣吧,我叔叔和弟弟的著文我找別人寫,你只要刊印就行了。
老人還是搖搖頭,說經我修的譜,帶正山堂的堂號,就是我所認可的事,一字一句都在我頭上頂著,別人擔不去。
一旁的包天的小弟弟包山火了,一拍桌子吼起來:修個破譜你拿什么把?酒喝了飯吃了禮金也拿了,又不想修了,你到底想咋樣?
老人斜視了一眼殺氣騰騰的包天,伸出缺了兩根指頭的右手問:知道咋回事嗎?不知道去街上打聽打聽。
包山跳起來,一腳踹翻了椅子。包天伸手攔住弟弟,對老人說:這事咱們再商量,不用著急,你先回房間休息吧。
一旁的包山火氣未消,吼道:不修也得修,惹火了我把你那套破玩意都扔到廁所里去!
包山所指的是關文清老人那些木活字。
老人頭有些暈,回到房間后端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就那么坐著,眼睛癡癡地盯著高高的一摞木屜,屜中是關家祖傳的五萬多個木刻活字。
子夜時分,關文清老人從端坐的椅子上站起身,蹣跚著向那一摞木屜走過去,兩手顫抖著把系著的繩子解開,把木屜一個個擺在明晃晃的電燈下,他像一只薄冰上的老貓,在那些木屜上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挑出十幾個已經失去了本色的活字,然后老人去了一趟茅廁。
天亮后,關文清老人對包氏兄弟說,禮金我原數奉還,這譜我真的沒法修,因為我這些祖傳的活字里,單單缺了包字。
包山不信,把每一屜字都找了個仔細,結果還是一無所獲,他試著額角的汗對包天說,怪了,這么多字偏偏少了咱這一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