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原名吳仁輝;曾以吳銀輝、銀輝、小雨等筆名在《民族文學》《飛天》《廣西文學》《中國鐵路文藝》《遼河》《涼山文學》等報刊上發表過中短篇小說、散文若干,有報告文學與人結集出版。系中國鐵路作協會員,南寧鐵路局作協理事。現在南寧鐵路局某單位任職。
1
覃鋼的手很臭,連續兩局的牌都七顛八倒的,第三局仍是如此,看來還得掏錢。打的是跑牌。原來是姚立跟他們打,覃鋼在一邊看電視。打了兩局,得了幾十塊錢吧,姚立說有事就出去了,三缺一,覃鋼是沒辦法了才頂上來的。覃鋼不大打牌,好在是兩角一分,純粹的消遣,輸了也無所謂。第三局果真又輸了,正在大家掏錢結賬的時候,段長兼黨委書記于曉申進來了,后面還跟著姚立。于段很隨和很大度地笑了笑,然后才說,準備干部競爭上崗了,你們不看看業務書,還有心思打牌啊?大家正不好意思在那,一聽這話,臉上馬上都蔫了下來。
這幾年的競爭上崗幾乎就沒斷過,每換一個段長就競爭一次,換一撥人,偏偏這幾年段長是走馬燈似地換,所以一天拿這幫干部耍猴般玩來玩去,大家都厭了。
于段交代幾句后走了,姚立亮著個手電筒也跟在后頭亦步亦趨走了。工地離段部也就百多公里,快得很。于段長一走,技術科的老趙說:反正領導不見也見了,繼續。說著他攏起牌,唰地幾下洗了兩遍,又繼續打。安質科的小李說:我看著姚立就惡心,年紀比于段大一大把,白天不在工地上反來攙于段,于段說不用的,你們猜他怎么說?他竟然說照顧好您是我的責任,要的,嗤嗤。老趙馬上問:于段什么反應?小李說:還不笑瞇瞇地就讓他攙了唄。老趙就無奈地搖搖頭,轉過來對覃鋼說:我說小覃哪,你書生氣太重,有些時候得向你們主任學學。覃鋼就笑笑,說:得了吧,那種事我學不來。小李說:覃主任,就憑你這“一支筆”,還怕了姚立不成,用不著那么低三下四的。老趙說:有本事是好,即使人家不重用你,也得利用你,至少粥還喝得上,不像我,萬金油一個,說什么時候不要你了,一腳就把你踹了。老趙原來是技術科科長,去年競爭上崗被擄下來的,八十年代的大專生,技術還是有一套的,都是一張臭嘴惹的禍。小李說:難說,這次你這副科就扶了正了呢。段里盛傳覃鋼與于段關系如何如何,想必小李的話就是沖著這來的。而老趙卻搖頭說:有門路當然好,但我看于段不像汪段,認識你是個寶,或許于段更喜歡對自己服服帖帖的人。小李大不以為然,說:得了吧,好像你又看到什么門道了。老趙就笑了笑,輕輕搖搖頭。不過老趙的話覃鋼還是聽進去了,他覺得或許老趙還真說對了,于段不是汪段,汪段不愛別人攙著。
覃鋼原來就認識于段。前年7月份,那時于段還是另一個兄弟段的段長,覃鋼帶了個由他撰寫的QC成果在于段所在的城市參加QC成果擂臺賽,因為拿去的筆記本電腦出了問題,情急之下,他只好向汪段匯報,由汪段給于段打了電話,才在于段那借了臺電腦,最終那個成果獲得了國家級優秀成果獎。還電腦時,于段順便問了此事,他說得了國優,于段是一臉的羨慕,說要他的公司有他這樣的人就好了。那次的擂臺賽,全局選派了兩個基層單位參賽,而且只有覃鋼那個成果得了獎,于段的公司連參賽的資格都沒有。后來于段剛調過來的那天早上,在操場上一見到覃鋼,老遠地就主動伸出手來跟他握手,噓寒問暖,老朋友似的,弄得許多人側目,于是都認定覃鋼是于段的人。
姚立的確是跟于段回公司了。三菱車上了高速路,速度一下子快了起來,姚立因為在酒桌上給于段擋了幾次駕,喝得差不多了,一上車就在后座瞇起了眼睛。可于段還清醒著,他叫了一聲老姚,見沒應,又叫了一聲,姚立一下子跳了起來,應道“哎”。于段說:剛才小覃他們打的是什么?姚立說:跑牌。“打多大的?”“兩塊1分吧。”于段似乎不相信:才兩塊?姚立笑笑:嘿,于段,你可別看兩塊1分,一局下來說不定四五百就不見了。它專門有種算法,把四家的分數都算出來,一局最多可以輸300分,那就是600塊啦。于段就哦了一聲:停停,又說對了,你回去趕個夜車,把今天林副局長來現場辦公的情況寫個報道給報社吧,再寫個信息報局信息中心。姚立連忙說:好的。說完于段就在副駕駛位上閉目養神了。
可姚立在后座上卻再也坐不住,他不便打電話,就發短信,叫辦公室干事小馬一個小時后到辦公室等他。小馬是他一手拉上來的,之前在下面的一線車間干活,因為愛寫新聞報道,久不久在局報上露露臉,又是老鄉,就把他拉在身邊,小馬對他可說是言聽計從。
回到段部已是晚上差不多十點鐘。小馬已經在辦公室候著姚立了。在姚立辦公室里,姚立把林副局長的視察情況大致說了,小馬則端坐在電腦旁不停地敲擊鍵盤。但是問題還是出來了,沒有林副局長的講話記錄。林副局長的講話不說要原汁原味,起碼要八九不離十吧,可就在林副局長在現場作指示那會兒,姚立正在忙進忙出,沒作記錄。姚立沒轍了,打電話問覃鋼。姚立先熱乎乎叫了兩聲阿伯之后,才笑嘻嘻問贏了多少?覃鋼在電話那頭笑說都快輸光了。姚立這才話鋒一轉,轉移到林副局長的重要講話要點上來。覃鋼找出筆記本,念給姚立聽,。完了姚立說:謝謝阿伯!對了,把輸掉的贏回來!
阿伯、阿奶是姚立的專用名詞,表現的是一種熱乎勁,男的叫阿伯,女的叫阿奶,無論長幼。當然,這種稱呼僅限于同事之間,且大都在套近乎的時候,那時哪怕你是二十啷當的小伙子,或者是十八歲的小妹妹。財務科剛調來不久的美女小玉,第一次給他這么一叫,竟弄得滿臉彤紅,又羞又惱,之后他唯獨對小玉網開一面,只叫妹,一個字。妹,幫我審一下差費。妹,幫我給個東西給你們科長。小玉給他這么一叫,臉很快就綻開了,兩人一下子就親近了。
小馬很快把消息寫好,打了一份遞給姚立。姚立看了看,之后興奮地吐著酒氣大聲說:好!大功告成!明早你立即發給報社,我也給報社牛編去電話。剛走到門口,又轉回來說:對了,你把消息的格式改成信息,明早發一份給局信息中心。這才走了。
可事情并不那么順利。翌日早把消息發給報社后,是新聞部的主任楊編接的電話。楊編跟姚立不是很熟,不像牛編會替他操刀,看了之后,覺得消息的重點不突出,叫改好了再發過去。姚立臉馬上就青了,一句阿伯剛想出口,硬是死命咽了下去,連叫了兩聲:楊主任,那怎么辦?于段叫我一定要見報呢,我死定了。楊編說:別急,你讓覃鋼改一下就成了。姚立一聽有門,馬上應道一定照領導指示辦!
姚立立即給覃鋼打電話,叫他馬上趕回來。覃鋼問什么事?姚立說昨晚寫的報道被報社楊編退回來了,指名要阿伯您操刀。覃鋼一聽,說:不用,我在這上網,你把原件發過來就行。姚立說:好好。覃鋼來到小鎮街上,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網吧,上了QQ。覃鋼把原文看了一遍,心想怪不得被槍斃,運輸行業,工程項目本就不是路局的重點,又是一個副局長牽出來的報道,還洋洋灑灑千多字的消息,哪擠得上一張四開小報的一版?覃鋼馬上在QQ上改了,改好后直接在QQ上就給了楊編。楊編回了個Over,又問:不把你的名字也落上去?覃鋼說:不了。報社的編輯跟覃鋼都很熟,他們隔三差五地就會主動找上覃鋼,說沒重點稿件了,叫覃鋼弄一篇救急,還特別囑咐,留了天窗啦!雖說路局有幾十個基層單位,也不乏寫手,但他們都愛編覃鋼的文章,說覃鋼的文章不用費神,貼上去就成。
2
見覃鋼在網上,譚嬪問:回來啦?覃鋼說:還在工地呢。譚嬪說:在工地還能上網。覃鋼說:在鎮上的網吧,弄個資料。譚嬪又問:今晚回不?覃鋼回了個笑臉,說:想我啦?譚嬪給了個傲慢的表情,說:我是怕你在荒村野店里弄出什么緋聞來。覃鋼說:那么不信任我?譚嬪說:誰知道貓改不改得了沾腥。覃鋼說:我還真就是一只不沾腥的只知道在你膝上撒歡的乖貓。譚嬪給了個撇嘴的表情,意思是誰信。覃鋼也回了個色迷迷的表情,才說:我要回去了就給你電話,忙了。
譚嬪是覃鋼的女朋友,在一家銀行的支行上班,也是副職。兩人認識于博客,譚嬪對覃鋼博客里的一篇篇文章很是上心,加之博客上又見了覃鋼的照片,一顆孤傲的心就已經敗下陣來,所以在覃鋼的一句一起吃飯的邀請下,順理成章地就走到了一起。據也在銀行工作的一個朋友說,譚嬪有頭腦有闖勁,更仗著年輕貌美,工作才五年就爬上副職崗位,前途不可限量,可惜被你小子蹂躪了。說得覃鋼美滋滋的。交往一段時間后,覃鋼忍不住了就想上,譚嬪不肯,只限于摟摟抱抱,還美其名曰這就是初級階段的愛情。譚嬪是在覃鋼認識她之前就有了房子了,雖然只是兩居室型,認識覃鋼不久,就買了部車,是十多萬的別克。覃鋼工作比她早兩年,至今還住在單身宿舍。可譚嬪說:我就是剛還完了住房貸款,又貸車款的,怕什么,你該讓銀行替你擔心才對。這讓覃鋼越發慚愧,感覺思維距譚嬪差一大截,就有了退縮的意思。誰知覃鋼一有了冷淡的跡象,就被譚嬪察覺了,一天晚上譚嬪把覃鋼堵在單身宿舍里,問覃鋼是不是她做錯了什么,讓他失望了。覃鋼說:沒有哇,只是最近比較忙罷了。譚嬪問:現在也忙?覃鋼就更不好意思了,因為就在譚嬪上樓前,才打電話給他,問他在哪?而他卻說出差,結果她上得樓來,卻見到他在他宿舍里跟一個同事下棋。弄得覃鋼很尷尬。倒是譚嬪替他說了:你呀,謊都不會圓!其實你可以說坐晚一點的車走嘛——不過,你心里的想法已經寫在臉上了。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覃鋼覺得已沒必要遮掩,干脆就把自己的顧慮和盤托出。誰知一說出來譚嬪反又不干了,譚嬪說既然一開始你還沒有看準我,為什么早早地就要跟我上床?喔,管他呢,先上了再說,不合適拉倒——你是這種想法嗎?幾句話就把覃鋼逼上懸崖,退無可退,憋了好一會兒,才期期艾艾說:剛認識到你的時候,見你那么漂亮,那么溫順,我原想,你應該是個賢妻良母型的女子,可漸漸才知道,我們不管是物質上還是意識上,差距還是顯而易見的,我怕委屈了你……譚嬪馬上反駁說:首先你不能斷言我不是賢妻良母;其次別忘了我是什么專業出身的,我對我追求的東西肯定是經過算計的,既然我有能力過上另一種生活,為什么我還要委屈自己?這下覃鋼徹底理屈詞窮,只好討好說:行行,知道你是學金融的,是理財高手,經濟界精英,得了吧。譚嬪這才破嗔為笑,順勢就給了覃鋼一拳。覃鋼看好時機,待譚嬪的第二捶送過來的時候,一把將手抓住,跟著就把人拉了過去,緊緊抱住,嘴在譚嬪的額上臉上不停地蹭,尤其是他剛剛抽芽的胡子,在譚嬪粉嫩的皮膚上抹來掃去,弄得奇癢無比,譚嬪便吃吃吃地笑了。就是那一晚,用現在的行話說,覃鋼才真正得手的。
覃鋼覺得該交代的交代了,就打算回去。回到段部已差不多下班,他忙了一會兒,剛想打電話給譚嬪,魯曉梅的電話卻來了。魯曉梅問晚上一起吃飯吧?覃鋼猶豫了一下才說好,又問哪?魯曉梅說十二橡樹吧。覃鋼說行。
魯曉梅是市一所小學的老師,人很清秀,也很溫柔,說話聲細嫩細嫩的,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聽起來非常舒服,這是覃鋼搖擺不定的主要原因。他覺得或許魯曉梅更適合他,甚至他還聯想到他們有了孩子后,魯曉梅是如何不厭其煩地教育孩子的情景,這使他心里倍感熨帖。那時候他認識譚嬪已有一段時間了,是公司的李大姐主動給他介紹了魯曉梅,說是她一個姐妹的女兒,人絕對無可挑剔,保證可以永久使用,前提是在沒有確定之前,不許傷害她。有了這道圣旨,覃鋼果真對魯曉梅秋毫無犯,倒是接觸久了,魯曉梅有意無意地會用肢體向他暗示,他假裝木頭。
十二橡樹很幽靜,在小巷穿越大街的拐角處,價格不貴,適合工薪階層享用。覃鋼來到十二橡樹時,魯曉梅已經到了,見他進來,就淺淺笑著向他招手,告訴已經點了火鍋,一碟牛百葉,一碟黃喉,一碟蘑菇一碟豆腐,問覃鋼還需要什么。覃鋼一見都是他喜歡的菜,就加點了一碟牛血,說這里的牛血很嫩、是清道夫、很好吃。魯曉梅當然知道他的用意,就報以笑笑。
就在菜上來的時候,覃鋼一眼瞥見姚立和財務科的小玉也進來了。好在覃鋼坐著,姚立和小玉并沒有發現,之后兩人進了一個包間。覃鋼悄悄說:此地不宜久留。魯曉梅見覃鋼神神秘秘的,也四下望了望,然后低聲問怎么啦?覃鋼說:我們主任和財務科的美女進四號廂了。魯曉梅臉上馬上有點不快,說:難道你還怕他們看見?覃鋼說:不是怕他們看見我們,是怕他們看到我們看見了他們。魯曉梅僵了一下下,才恍然大悟,連連說:那我們快點,吃完我們唱歌好不?覃鋼說:行。
誰知,就在嘉年華KTV的衛生間里,覃鋼再次與姚立不期而遇,想躲都躲不掉。沒辦法,覃鋼只好叫他跟他們一起玩玩。姚立說:好,等下我過來——我也是一幫朋友來玩的。不一會姚立果真就進來了。見只有兩人在場,笑嘻嘻說:原來是二人世界呀,不打擾你們了,好好玩個痛快。又走了。
給姚立這么一摻和,覃鋼和魯曉梅的興致都大減下來。覃鋼問魯曉梅:我們是不是也過去拜訪一下姚主任?魯曉梅緩緩說:不妥吧,我們是光明正大的,而他們是見不得人的,他知道我們可以,我們知道他就不好了。覃鋼想想也是,就繼續唱歌。但是唱著唱著,都找不到感覺了,覃鋼看看時間已經差不多,就說我們回去吧。魯曉梅笑笑,邊唱著歌邊點點頭。覃鋼摁下結賬鍵鈕,馬上服務員就敲門進來了。服務員對覃鋼說:有一位先生已經替你埋單了,請問您還需要什么嗎?覃鋼哦了一聲,說:不要了。揮揮手讓服務生走了。本來覃鋼想幫姚立埋單的,現在卻變成姚立替他埋單了。
公交車已經停運,兩人乘出租車,先拐到魯曉梅家,再回自己家。跟魯曉梅出來玩,魯曉梅總建議坐公交車,說其實速度差不多的,錢卻相差太多了,沒必要。而只要跟譚嬪出去,只要她不自己開車,從來招手就是出租車的,兩個人太不一樣了。
3
周一的交班會雷打不動。
先由各部門匯報上周情況,再由各主管副職針對問題作出部署,最后才是段長講話。于段見大家都說完了,笑著清了清嗓子,用帶著紫色的鏡片掃了下四周,這才說道:“我完全同意各位領導的布置,這里我想講三點:一,競爭上崗的風已經吹了有一陣子了,人事科該著手準備,先發文,搞個推進計劃,現在是十月中旬,爭取一個半到兩個月時間,把干部競爭上崗的事搞完,先中層(干部)后一般(干部);二,請保衛科發個文,從今往后,凡發現職工有賭博行為的——包括六合彩,我看這樣,發現第一次扣200,第二次扣500,第三次待崗處理。這賭博風不剎不行,你一個人一下子把錢都輸光了,一家人豈不跟著你喝西北風?這就是不穩定因素;這第三,大家看到報紙了嗎?周三的事,周五就見報,辦公室做事立竿見影,值得表揚!”于段說話時面帶微笑,話語不急不弛,說到與誰有關時鏡片就往誰臉上刮來刮去,所以下面的人都說于段的鏡片厲害,像飛鷹牌刀片。
交班會辦公室正副主任是鐵定要參加的,其余部門只有正職參加,另外再加上辦公室的小馬,小馬的任務是會議記錄。雖然,表揚辦公室覃鋼也有份,但顯然表揚的并不是他,于段不可能知道里面的實情。至于于段說的第二點,雖然沒有點出誰賭博了,但覃鋼懷疑是沖著那天晚上的事來的,為這覃鋼很糾結。
交班會后姚立把覃鋼叫到他辦公室,一見面姚立就說:阿伯,換菜了啵,好正點。姚立見過譚嬪,卻沒見過魯曉梅。覃鋼笑說:什么呀,就一般朋友。姚立不置可否地笑笑,轉而拿出一沓餐票出來,叫覃鋼以經手人的名義填報,再叫小馬當證明人,之后由他拿去給于段簽字。覃鋼問多少。姚立說5600。覃鋼見那么多,面有難色。但凡有業務接待,覃鋼基本上都是一次一單的,畢竟,領導見一下子報銷那么多,即使心里沒有疑問,也不高興,這點覃鋼懂。姚立說:沒事的,我會說是我們辦公室幾次的招待費,再說趁現在于段高興,大筆一揮就搞定。姚立叫他干的事當然不好違拗,就接過來了,把一張張餐票粘貼好,再讓小馬簽上證明人,再還給姚立。
但是麻煩事又出來了。下面一個車間在工地焊接東西,不小心讓火花濺到草叢里,秋高氣爽,嗡的一下便燃起來了。幸好附近的村民及時趕到,在燒了一座山后終于把火熄滅,現在村民要求賠償。領導叫辦公室與保衛科去處理,姚立叫覃鋼帶一個保衛干事去處理。覃鋼問領導給的是什么幅度?姚立說盡量壓在3萬以內。據初步估計,可能要賠償4萬元左右,因為去年一兄弟單位也是不慎燒了村民的杉樹,結果賠了6萬多塊私了的。
現在的村民已非以往,個個刁鉆得很,覃鋼感覺很棘手。他忙向出事的車間主任詢問有關村屯的情況,把大致情況了解好了,覃鋼要了部車,和保衛科的老吳直接開到村屯里。路過集鎮時又買了兩件當地出產的10元一瓶的酒,一條10塊錢一包的香煙,足有10斤重的一大塊豬肉,一條3斤多重的草魚。
找到屯長家,屯長下地去了,等了半天才回來。屯長一見那么多好東西,臉一下子就綻開了。客套了一下,覃鋼先問屯長把失火的事往上報了沒有?屯長說:沒有,就等你們來處理咧,你們處理得好,我們就不報,處理不下我們只好報。覃鋼心里有數了,馬上抽出500元遞給屯長,說這件事你領導有方,帶領村民把火撲滅了,我代表單位感謝你。屯長更高興了,推辭了一下就收下了。接著覃鋼開始訴苦:現在公司怎么艱難,已經兩個月只發生活費了,現在事情不出也出了,我們肯定賠償,只是你老人家在屯上德高望重,一言九鼎,希望你做做林主的思想工作,能少就盡量少點,行不?屯長馬上說:沒問題,應該應該。
通過實地勘查,燒了一座山林,共燒去杉樹205蔸,這205蔸成材的占一半,有1/5是秧苗。兩家林主也來了,對方的意思一個是杉林的賠償問題,一個是他們滅火的誤工費。誤工費很快達成一致,按當地打零工的價錢,50元一人,總共有21人參與了滅火,應該是1050元。現在焦點在賠償上,兩個林主開口每蔸200元,不論大小,這么算至少要花掉40000元,那哪成!覃鋼說:損壞的杉樹有很多還是秧苗,再說即使是毀壞的成材樹木,砍下來賣了一樣可以換錢,不影響收入,所以我們沒法接受你們的價格,我還個價,不論大小,每蔸30元,如何?覃鋼拿眼睛望望屯長。屯長裝沒看見,眼睛望門外樹上吱吱叫的鳥去了。
這時候,屯長老婆從廚房里走出來說:飯做好了,吃飯吧。于是吃飯。屯長跟他老婆和兩個孫女,兩個林主,再加上覃鋼、老吳和司機,坐了滿滿一桌。老吳在每個大人面前放一瓶酒一包煙,說:每人至少一瓶,放心,我這有的是。屯長連忙說:不行不行,我不會喝酒,只能意思意思。老吳說:那屯長隨意,剩下的每人至少一瓶。菜是他們拿來的,只是少了些佐料,味道不是很好。兩條狗、一只貓自始至終都在桌底下鉆來鉆去,偶爾還為一跟骨頭吵架,幾只母雞在不遠處的泥堆里撲騰玩耍,弄得塵土和嘴里吐出的煙霧在空中絞殺。覃鋼端起酒,跟兩個林主碰了碰,說:我們工作沒做好,對不起了,我先干為敬。說罷一碗一口氣喝完,之后又倒一碗,對屯長說:感謝屯長款待!更感謝屯長大力協助,我干、你隨意。又一碗倒入口里。屯長輕輕抿一口酒,夾一塊肥肉送進嘴里,也沒怎么嚼,只見喉結一滾,嘴就癟了,接著用一張糙手抹抹嘴巴,再清了清嗓子,說:看得出,覃主任是爽快人,我作為中間人,就說句公道話吧,30元一蔸少點了,種樹也挺不易的——這樣吧,每蔸加20,你們雙方覺得行,就這么定下來,要覺得不行,你們繼續商議。倆林主見屯長發話了,對望了望,就不再堅持,都點頭答應了。覃鋼一聽站起來,又一碗酒碰過去——干了。隨即叫司機到車上把電腦和打印機拿來,打開機,把事先寫好的賠償協議書填上數字,打印出來,給兩個林主看。林主看看沒異議,覃鋼說那就簽字吧,錢我們明天保證送到你們手上,一分不少。
吃完飯回到車上,覃鋼長長舒了口氣,想著總算把一件棘手的事圓滿解決了。現在是明天一定要把錢送上,免得夜長夢多。果然,回來跟姚立匯報后,姚立非常高興,說辛苦了。就在覃鋼要踏出姚立的辦公室時,姚立彷佛突然想起來似的,說:明天局辦有人來檢查公文處理,你接待吧,我帶小馬送錢去就行。覃鋼說:好的。
4
段競爭上崗的紅頭文件已經下發,操作方式基本上按于段在會上布置的進行,考試,占30分;測評,占60分,其中民主測評30分,組織測評30分;競聘演講,占10分。同一競爭崗位從高分取,中層競爭不上下一般,一般競爭不上當工人。
覃鋼填的志愿是原崗,辦公室副主任。同時有兩人也填了這個職位,其中一個是小馬。
譚嬪發來短信,說今晚去覃鋼那里,她有篇論文讓他把關,至于飯嘛自己解決,她有應酬。覃鋼回道:求我還這樣打發我?譚嬪回道:晚上再好好慰勞你,乖。
譚嬪來到覃鋼宿舍時,已是晚上十點多鐘,酒氣四射,滿臉彤紅。覃鋼讓她坐在他唯一的一張電腦椅上,為她沖了杯茶,再用毛巾濕了冷水敷在她額頭上。譚嬪幾下把茶喝完,雙手把濕毛巾捂在自己的額頭上,身子就勢靠在站在一旁的覃鋼身上。覃鋼則給譚嬪在兩邊太陽穴柔柔地按摩。按著按著,只見譚嬪眼里就流下了淚水,逶迤著順著臉頰緩緩流下。覃鋼被嚇著了,問:受委屈了?譚嬪搖搖頭。覃鋼又問:那是怎么啦?譚嬪見覃鋼一副焦急的樣,竟破涕為笑。
“真想知道?”譚嬪問。
“你急死我了!”覃鋼挺認真說。
“我突然感到很感動,感覺就像回到家,回到我爸身邊一樣。我每次喝了酒回到家,我爸就是這樣默默照顧我,那雙關切的眼睛,讓我感覺好溫馨。”譚嬪說。
覃鋼似乎聽出一些問題,問:“那……你母親呢?”
譚嬪淡淡說:“別提她了。我還不到三歲的時候,她就跟一個男人走了。”
難怪譚嬪感情的閥門一直封閉著,一直到見到覃鋼前,看來她心里的創傷不輕。單親家庭的孩子對外界大都不信任,尤其是在感情方面,這點覃鋼多少了解一點。覃鋼忙說:對不起。譚嬪說:我早就不恨她了,也許,她也有她追求的權利吧。說著從包里拿出U盤,插入電腦,打開。覃鋼一看,是一篇關于金融方面的論文《金融危機給商業銀行管理的啟示》。趁覃鋼幫她看文章,譚嬪去洗澡。自從有了第一次,接下來的事幾乎就是水到渠成了,雖然不是天天來,但來了一般就不走了。開始時,覃鋼不好意思把譚嬪換洗的衣服晾在外面,就在室內扯了根繩子,晾在室內,一旦干了趕緊收到柜子里。這事被譚嬪看出來后,以后換下的衣服,就乖乖拿走了。譚嬪總能從細微的事情上看出覃鋼的喜好,盡量不為難他。
當初,在譚嬪第一次闖入覃鋼的博客時,就完全被一篇篇精美的文章震撼了,那些文章不像一般博客上很狹隘、很膚淺的心情文字,而是往往通過一件事情引發開去,更深層次地去感悟生活,感悟人生。她尤其喜歡一篇叫《懷念冬天》的散文,覺得最能體現出作者人格魅力和價值取向的內心獨白。這篇散文譚嬪看了無數遍,每一次看后都有新的收獲。從這篇散文里,她讀到一個心地正直善良又志存高遠的靈魂,一顆孤傲的憂傷的心,這樣的人在當今不多見了,現在充滿視野的,是一個個物欲橫流爾虞我詐男盜女娼之流,她拒絕接受。她的拒絕讓很多人還以為她是因為父母離異了,心存芥蒂,所以才在婚姻上退縮不前。其實不是這樣。她是在尋找一個能讓她能夠托付終身的人,這個人她找了很久,一直在她28歲的時候終于悄然出現。好在上天讓她一個驀然回首,在眾多博客里發現一個叫“無欲則剛”的名字,然后鬼使神差地點擊了,然后見到了燈火闌珊處的覃鋼。
覃鋼邊看邊改了個別語句,他看完了譚嬪還沒洗完。覃鋼沖著衛生間說道:論點明確,論據充分,論證有力,只是我覺得標題要是改一個字,或許更貼切。譚嬪在衛生間里問:哪個字?覃鋼說把啟示改成警示,可能會更好。譚嬪在里面應了聲,停停,再問:你看完了?覃鋼說:完了。譚嬪說:你進來。覃鋼問:干嘛?譚嬪說:進來嘛。覃鋼望了望衛生間,心里開始漣漪。兩人雖然睡過了,但像鴛鴦戲水之類的歡娛還從沒上演過,甚至覃鋼覺得,兩個赤條條地站在一起,你看我我看你,多少有點尷尬,何況,一覽無余了,說不準就沒有美感了。可覃鋼還是站了起來,磨磨蹭蹭走到門邊,猶豫了一下,把門推開,就一眼看見一絲不掛的譚嬪濕淋淋地站在花灑下,姣好的面容,白皙而勻稱的身段,尤其是一對堅挺的乳頭,晶瑩得仿佛一對熟透的葡萄。他還從來沒這么看過女性,這樣的景象立即顛覆了他原來朦朧美的觀點,這時候他才知道,其實一覽無余更有一覽無余的美妙。霎時,一股熱血嘭地在他全身迅猛炸開,他甚至都來不及猶豫,就撲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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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段說,應該獎勵具體辦理的人,原來以為要40000才能擺平的事,現在不到12000就搞定了,如果沒有充分的準備,沒有飽滿的工作熱情,能辦好這么棘手的事嗎?這就是能力。對有能力的人,我們就要嘉獎。于段又問:是誰具體操作的?姚立輕描淡寫說道:是我和覃主任、小馬、還有保衛科的老吳具體辦的。于段滿意地點點頭:我看這樣吧,姚主任獎勵1000,其余的各獎勵500吧,至于事故處理嘛,按照段規從嚴處理,安質科盡快報方案來。
下午,姚立叫覃鋼去他那一下。覃鋼剛進門,就看見姚立坐在那,小玉則整個身子靠在姚立的椅子后面,兩人正笑瞇瞇地看著電腦里的什么東西。見覃鋼進來了,小玉竟也不避嫌,照樣是那親昵的架勢。覃鋼知道,又一個美女被姚立勾引到手了。姚立在單位里是出了名的采花高手,見誰都想上,只要是女的,就是幫覃鋼介紹對象的李大姐,雖說都五十好幾了,因為保養得好,半老徐娘的模樣,姚立都想弄到手,害得李大姐對很多人說姚立的不是。最經典的一例就是:那天李大姐在辦公室,姚立進去跟她說要本筆記本。一進門就拿腔拿調說:你有筆——記本嗎?把一個筆字拖得老長,還把第三聲念成第一聲。李大姐知道他的為人,但人家是辦公室主任,該敷衍還得敷衍,就笑著回一句有,站起來向里面的庫房走去。到了里間,李大姐躬下腰去取筆記本,這一下,一整個飽滿的臀部就不可避免地坦陳在那了。這時姚立馬上湊上來,用他的前面頂住李大姐的臀部,嘴里說著:在哪呢?在哪呢?邊說還邊扭著身子。李大姐感覺到有樣東西頂住自己的屁股,她也不做聲,站起來,再轉過來,突然,她猛地抬起膝蓋,死命撞了下姚立的那個地方一下,結果就是姚立啊了一聲,筆記本也不要了,跌跌撞撞跑了出去。之后在很長時間里,姚立走路的姿態都有點像企鵝,盡量把兩腳拉開,外八字行走。想必是李大姐太不客氣了。
當然,作為五十好幾的李大姐可以不為所動,但小玉呢?小玉是在于段調來的第二個月,從地方一家快倒閉的工廠調來的。據說小玉是于段的小姨子。于段的小姨子也敢染指,姚主任真是有膽有識。
見覃鋼進來,小玉首先搭腔,笑說:喂,覃主任,聽說你歌唱得特棒,能不能讓我們欣賞欣賞?姚立跟著說:那還用說!我們覃主任歌唱得是要高潮有高潮,要低潮有低潮,音道好得簡直不得了。小玉就狎昵地捶了姚立一拳,笑罵一句:癲仔。覃鋼說:行,什么時候我們去唱歌。小玉說:你可快點哪,要不就沒機會啦。覃鋼一怔,說:你要調走?小玉還來不及開口,姚立馬上說:阿奶準備調局機關了,調令已在路上。說著姚立從桌上拿出一張粘貼單子,說:阿伯啊,遇到點問題,于段說能不能向他解釋一下為什么有這么多的招待費。說著笑嘻嘻地望著覃鋼,彷佛這事跟他完全沒關系了。覃鋼一看,是原先5600元的那一單招待費,忙問怎么辦?姚立說:這樣吧,你把招待的時間、人員和事項列上去,再拿去給于段簽字。覃鋼想也只能這樣了。姚立翻開日記本,說了哪天哪天上面有人來。一邊的小玉說上個月,有天晚上我姐夫醉醺醺回到家,那天算不算?覃鋼笑說那天也算的話,就正好撞槍口上了。大家便都笑了。寫好后覃鋼想再叫個人當證明人,就去找保衛科的老吳。誰知老吳一見那些餐票,馬上說:這不是姚立的餐票嗎?覃鋼問:你怎么知道的?老吳說前段時間這個死野仔問我要30000元的餐票,我去找我開飯店的表弟要了,哪知過后我請朋友吃飯,叫他幫我報點餐票,他死活不肯,這個死野仔!
簽好證明人,覃鋼親自拿去給于段,說:不好意思,于段,這段時間來不及處理,多了點了。于段先不說話,坐在那雙腳交叉著在桌底下不斷搖晃,手里的單子是左看右看,完了才把眼鏡飄向覃鋼,臉上是一如既往的笑意,說:幾次的招待,怎么餐票是連在一起的?覃鋼說先掛賬,后面一起結的。于段又笑笑,才唰唰唰簽上同意報銷字樣,再龍飛鳳舞簽上他的大名。見于段那種笑,覃鋼突然感到有點害怕,感覺笑里面大有深意,深不可測,就突然打了個激靈。
干部競爭上崗考試在一個周末舉行。考試題由狄副段出,狄副段主管科技和職工教育和后勤這一攤,特別賞識覃鋼。自下午3點開始考后,不到一個小時覃鋼就把卷交了。結果覃鋼的分數是97分,全段最高,換算成得分就是29.1分。
接下來是民主測評。測評規定要30個人,分優秀、稱職、基本稱職、不稱職四個檔次,優秀1票1分,稱職0.8分,基本稱職0.5分,不稱職不得分。民主測評每年年終考核時都搞,很多人基本上對誰都一律在最好處打勾,完了拍拍屁股走人。但現在不同了,現在是競爭上崗,你的分數高了你就有可能取代我,那我可不答應!特別是幾個人同時競爭一個崗位,民主測評對于競爭對手來講,就是你死我活的斗爭。
覃鋼一點不擔心民主測評,大家有目共睹嘛,誰知,偏偏就讓他吃了啞巴虧,僅得了20.8分。就是說至少有9票不稱職,或者18票基本稱職。而姚立得了29.1分,小馬都得了28.8分,已知的兩項相加起來,小馬和另一個競爭對手都超過他了。覃鋼覺得這根本不是對他的公正評價,他遠不止這些分數。但是沒辦法,民意如此,你又奈何?
魯曉梅打電話來,問:有空嗎?覃鋼說:空倒是有,就是不大舒服。魯曉梅問:病了?覃鋼說:沒什么,小事。魯曉梅就哦了一聲,說:那你好好休息吧,別累著了。掛了電話。可不一會兒,譚嬪的電話也來了。譚嬪一聽覃鋼的聲音,馬上就問:怎么啦,無精打采的樣子?覃鋼說:沒什么。譚嬪問:哪不舒服?覃鋼說:沒什么,小事。譚嬪問:到底哪不舒服嘛,你不告訴我告訴誰?覃鋼就笑笑,說:真的沒事。譚嬪停了停:下了班在你單位路口等我。覃鋼剛說了句不用,對方已經把電話掛了。其實覃鋼就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檢討一下,看看自己究竟哪方面做錯了。
下了班走出單位大門,果真譚嬪的車已經停在路邊。覃鋼拐過去上了車,譚嬪仄過臉看著他,問:臉色不大好,不是病了?覃鋼笑笑說:我哪就那么容易病。這時正是下班高峰,車很多,譚嬪一邊慢慢開著車一邊說:那是怎么啦,無精打采的?覃鋼說:單位的事。譚嬪說:單位的事關你什么事,你又不是單位領導,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覃鋼說:當然與我有關。譚嬪轉臉望一眼覃鋼,又看著前方,問:出現失誤了?覃鋼說:我們搞競爭上崗,今天民主測評,30分的分值我才得了20.8分,現在分數一下子落在后面了。譚嬪問:已經定數了?覃鋼說:那倒還沒有,還有組織測評和競聘演說,40的分值。譚嬪就笑說:那你急什么,中國的競爭上崗有多少是真的,組織測評就是領導的殺手锏,只要他想用你,大把分數在他手上揣著呢。覃鋼說:但你的民意不好,領導怎么也會有所顧忌的。譚嬪就嗤了一聲,說:你呀,書呆子,其實用誰不用誰,領導那里早定好了,競爭上崗不過一個幌子,玩玩你們的,讓你們時刻繃緊一根弦。覃鋼有點坐不住了,說:你太片面了吧?我不就是競爭上崗上來的嗎?譚嬪又說:那是因為領導已經看中你啦!你不是能寫嗎,把你提上這個崗位,為的就是讓你多為他們當吹鼓手。停停又說:你看吧,最終分數你的肯定比另外兩個高出那么一點點,這一點點是給另外兩個人的鼓勵,意思是你看看,你要再努力一點點就超過他了,繼續操練吧!其實那一點點只要領導不用你,你永遠也達不到。給譚嬪這么一說,覃鋼心里一下子釋然了,不再那么憂心忡忡了,就說:敢情,你就是這樣糊弄手下的?譚嬪就笑笑:這就是領導藝術,不過你也不能掉以輕心。譚嬪又說:民主測評你得分少,說明已經有人在搗鬼,且這僅僅是表現出來的冰山一角,難說在其他方面他們沒有準備。一句話又把覃鋼的心提了起來,他聯想到最近的事,似乎是有一張網正在向他悄悄拉來,具體是一張什么樣的網,他一下子又無法確定。難道,真如譚嬪說,有人搗鬼?難說,現在當官與做老百姓在待遇上可是差了一大截,就拿他和小馬來說,年齡差不多,學歷一樣,一樣的累死累活,一年下來,他這個副主任就比干事多出四萬,就憑著受利益驅動這一點,誰還不趨之若鶩?覃鋼便覺得,該好好琢磨琢磨這身前身后的事了,不留心點不行,再不留心點就要被掃地出門了。
6
冷空氣襲來的時候,覃鋼正和狄副段在一線檢查班組的伙食團。路局下發了一個文件,要求對管內所有伙食團進行衛生檢查,因為就在前不久,某單位一個伙食團買的菜有農藥殘留,造成人員中毒,其中兩人生命垂危,所以要求所有單位訂出伙食團衛生細則,伙食團餐廳要與廚房隔離,買來的菜一定要浸泡半個小時以上,等等。不料,昨天還秋高氣爽,今天就北風呼嘯。狄副段也是一件單衣,于是決定先回去。
單位共有一百幾十個班組,大都在鄉鎮上,下面的班組基本上都辦了伙食團,可下面的伙食團大都簡陋,要真正武裝起來,沒有幾百萬根本拿不下。現在都在壓縮成本,連主要設備都無法更新,修了又修,哪還來閑錢搞這個?所以于段的意思是,能節約盡量節約,說白了就是每個伙食團先添置幾個大菜盆,把買回來的菜先泡上半個小時再說。
《伙食團衛生管理細則》的草擬理所當然就落在覃鋼手上,這個不難,問題是讓誰來具體管這個事。這個事肯定是長期的,需要一個長效機制,具體管這件事的人得寫進紅頭文件里,不輕易變換。覃鋼把辦公室所有的人篩了一下,覺得老陸應該是不二人選,理由是老陸做事認真細致,責任心強;老陸家里無負擔,可以經常跑下去檢查督促;還有就是老陸為人老實,年紀又大了,玩競爭肯定玩不過別人,真要把他分到一線當工人,于心何忍!而假如把這個事固定給他管,那么他就不會被淘汰,豈不三全其美?覃鋼打電話征求老陸的意見,老陸非常高興,滿口答應,還連說謝謝。
其實,覃鋼何曾不這樣想?競爭上崗的確有其好處,但有時候也未免不近人情,特別對于年紀大的干部,本身文化就比不上年輕人,記憶力又在急速減退,辦事效率肯定被削弱,哪里是年輕人的對手?而現在制定決策的人好像他們不會老似的,都視年紀大的人為洪水猛獸,恨不得一刀切了完事。
魯曉梅打電話問覃鋼:聽說你們那正在競爭上崗?聽說你的分數不大理想?假如不理想,結果會怎樣?一連串地發問。覃鋼想這應該是李大姐及時向她通報的結果,說明李大姐也在關注他的命運,至少在關注她侄女的命運,覃鋼只能承認分數不大理想,而對假如不理想會怎樣他也不知道,他說聽天由命吧。魯曉梅說能不能找找門路,走點關系,不是說你跟你們段長關系很鐵嗎,讓他拉你一把不就什么事都沒了?這個李大姐,敢情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魯曉梅了。不過也不要緊,有人關心自己,這就是最大的安慰。覃鋼說:別聽人家瞎掰,沒有的事,再說,我哪能干那種勾當。魯曉梅說:現在誰不干那種勾當,你不干別人干了,吃虧的還不是你?何況有些人想干還找不到門路呢。覃鋼說:其實我跟我們段長也就一面之交,還是我們原先的汪段長牽的線呢。魯曉梅說:有原先老段長牽的線豈不更好,不看僧面看佛面,段長也得給個面子。覃鋼覺得越說越離譜了,哪跟哪呀,于是說我心里有數,敷衍過去。
覃鋼一陣悵然。聽魯曉梅的口氣,好像他已經被判出局,唯有找門路拉關系才能挽回。這么想了,一種不祥之感悄然襲上心頭,讓他心煩意亂。覃鋼在假定,假如我被擄下來了會怎么樣呢?一個是錢少了,原來估計要奮斗五年辦的事可能要八年,這是最實際的。一個是可能會被分到哪個部門作一般科員,最有可能是還在辦公室,結果就是原來由他指派別人變成別人指派他了,他所有的成績都將變成別人的光環了。再一個就是譚嬪很可能會離他而去,因為她是干大事的人,最近市行已經來考察,說不定哪天就到市行一個重要崗位就職,那么一個心高氣傲的人,會看上一個落魄的人?那就只有魯曉梅了,魯曉梅是個比較實在的人,應該不會有問題。還有一個就是下車間作一名技術人員,他本來就是科班出身的,只是見他文章寫得好才調到辦公室來,現在回去干自己的專業,也是正常。一想到這些,他開始不寒而栗。錢少點多掙幾年不要緊,要被分到哪個旮旯去,那么一連串的問題將接踵而至,那可不是好玩的!覃鋼突然感到空前的無助,他一直想做個超然的人,自由自在多好,看來現實就是那么嚴酷。
這時候,一個大膽的念頭嗡地一下闖入覃鋼腦海。正如魯曉梅說的,去拜拜佛,或許事情真的柳暗花明。事情明擺著,于段的小姨子是小玉,小玉跟主任好上了,主任與小馬是老鄉,小馬正在躊躇滿志競爭副主任崗位……這么一梳理,覃鋼感覺事情顯然比原先估計的要嚴峻得多。覃鋼覺得他不能失去這個職務,不但不能,他還應該上到更重要的崗位。這么想了,他感到應該作出某種舉措,以此來維護自己。這想法一經在腦海里形成,便勢不可擋地占據了他的整個思維,他覺得必須如此。
有了這個念頭后,覃鋼又為送什么好煞費苦心,他想送錢,覺得太俗,而且量不好掌握,多了自己承受不起,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多,少了又不成體統,最重要的是這可是明擺的行賄呀。假如送些煙酒,裝作去玩玩,順便帶點東西,這樣就不至于正兒八經了,開場白也好處理了,感情也有了。好在于段既抽煙又喝酒,這就好辦,拎兩瓶酒,再搭兩條煙,去串串門,誰都說不得什么。
覃鋼是個一旦決定了就去行動的人,他馬上去到商場,選擇煙和酒。煙基本上鎖定是中華煙,450一條,要兩條;但是在酒上他費了些思量,酒的種類太多,最后他決定要紅花郎,630一瓶的,要兩瓶,兩項大概需要2100元。2100元,這對于一向節儉的覃鋼來說,的確不是一項輕松的開支,他是咬牙切齒地把工資卡交給收銀員的。
覃鋼一路忐忑著來到于段所在大院門口,拐了個彎,眼看就要來到于段所住的那棟房子下面,卻一眼瞥見姚立的黑色桑塔納停在路邊,再往三樓一望,好家伙,姚立正跟于段一起晾衣服呢,于段把衣服套上衣架,姚立就搶過來用撐桿掛上去。衣服不多,最后是一條女士花內褲。那條花內褲于段開始執意要自己來,而姚立也是勢在必掛,竟有了點類似于推搡的局面,最終,于段還是拗不過姚立的熱情,讓他抓到了內褲,舉過頭頂掛了上去,誰知沒掛穩,剛放開撐桿,花內褲便掉了下來,好在姚立手快,就在花內褲落在姚立頭頂上時,讓他接住了,于是再掛,之后兩人就進去了。這下覃鋼感到麻煩了,既然有姚立在上面,他肯定就不能上去了,不能上去怎么辦?是回去,還是等到姚立走后再上去?就在覃鋼躊躇不定的時候,桑塔納的門打開了,小玉從車子里鉆了出來,關上車門拾級而上,到了三樓,按響于段的門鈴,不一會兒門開了,小玉的身影一閃就不見了。這下覃鋼突然醒悟,原來,姚主任和小玉是在唱雙簧!
覃鋼腦海里突然冒出狼和狽的故事來。一想到這個故事,覃鋼臉上一下子就紅了,為自己一個晚上舉動懊悔不已。他想沖動真是魔鬼,人一沖動就會違背準則,鋌而走險,恬不知恥。要不是老天安排姚立也在今晚行動,還讓他看到怎么幫于段掛花內褲,否則真不知會是什么樣一個結局——就算結局不出意外吧,你堂堂一個本科生,一個論水平不怯給任何人的人,一個兩年前才在黨旗下宣過誓的人,豈能干出這等茍且之事?慚愧。
7
雖然煙和酒都沒有送出去,但自那天晚上后,覃鋼一見到于段,還是禁不住臉紅心跳,仿佛于段已經窺見他內心的秘密似的。這下覃鋼才意識到,其實做壞事也需要膽量,沒膽量你連壞事都做不了。這個邏輯一經想出來,覃鋼自己都樂了。
至于兩條煙和兩瓶酒,原來覃鋼是想拿到小賣鋪便宜賣了的,因為當天晚上已經晚了,只好先拿回宿舍,誰知第二天又出差了,這一走就是兩天,兩天后回來時老陸就上門來了,手里擰著個大塑料袋,有棱有角。因為就一張椅子,覃鋼叫老陸坐床上,老陸不坐,就那么拘謹地站在中央。覃鋼問:你剛買東西回來?老陸先說是,馬上又說不是。覃鋼就有點迷惑,想著老陸并不住這一帶,不需要往這個方向走啊。只聽老陸期期艾艾地說:覃主任,我年紀大了,比不過年輕人,但我是實實在在做事的人,從不投機取巧,真的!感謝您對我的照顧,我老婆說了,要知恩圖報,所以,這點小意思,請您收下。挺認真地雙手將袋子一提,再把它放在桌子上。覃鋼差點跳起來,想著自己送東西沒送成,別人倒給自己送東西來了。忙說:你這是干什么,我打電話給你,純粹是征求你的意見,就這個意思,你多心了。老陸說:我愿意的愿意的,我要連好壞都分不清,我還是人嗎我!覃主任,我還有兩年就退休了,要這個時候把我干部的職位擼了,我守大門都不要緊,可小孩填表時,父親的職務那一欄可怎么填,怎么跟小孩交代呀!
覃鋼輕輕嘆了口氣,這個問題他還真不好開導,因為他太年輕,說不好別人會罵他坐著不知道腰疼。的確,很多干部有這個想法,說自己當了一輩子干部,突然間干部灰飛煙滅了,臉往哪擱呀!不過也是,干部和工人的地位不一樣,何況工人崗位怎么說也比干部崗位勞動強度大,一把老骨頭再去干體力活,又怎么勝任?覃鋼見老陸一副猥瑣的模樣,心里的惻隱之心油然而生,那么一大把年紀了,還不得不低三下四求一個比自己小近乎一倍的人,不知道該老陸慚愧還是自己慚愧,或還是這個該死的競爭上崗慚愧。于是他斟酌著說:這涉及到體制問題,也跟我們的思維習慣有關,我不好說,我只是做了份內的事,不值一提的,且工作總要人去做,我安排個差事給你,這不再正常不過嗎?所以,東西你千萬拿回去,真的,我要收下你的東西,那就真的不像話了。老陸說:覃主任,您這就見外了,這點東西不過一點心意罷了,您一定得收下,您不收下我不好跟老婆交差的!覃鋼說:東西你拿回去,順便跟你夫人說叫她放心,我看中的就是你這頭老黃牛,交給別人辦我還不放心呢。說著覃鋼把東西擰起來,硬是塞在老陸手上。恰這時候,覃鋼的手機響了,他一看是魯曉梅打來的,就接了,魯曉梅在那頭焦急地問在哪?覃鋼說在宿舍。魯曉梅說:你能不能快點來,我的電動車突然沒電了,走不動了。覃鋼問清楚在哪,說馬上過去。老陸說你有事?覃鋼說對不起,我一個朋友的車壞在路上了,我得過去幫她。老陸還想把東西放下,被覃鋼硬往老陸胸前推。老陸就不好再堅持,嘴里說:覃主任,有件事我想提醒您,我聽人說,有人正在想法要取代您,您可要當心!覃鋼哦了一聲,問:你聽到什么了?老陸說:有人拉幫結派,要排擠您,因為您在辦公室礙手礙腳,他們不能為所欲為,小馬上了,他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望一眼覃鋼,嘆道:唉!這世道,好人總是不得好報啊!覃鋼自嘲地笑笑,心里說我也是好人?2100都花掉了我還算好人嗎?嘴里卻說:謝謝你的提醒!
魯曉梅忘了樣東西在學校,去取回來剛出小巷,車子突然電沒了。覃鋼找了輛摩的趕到魯曉梅那兒,她正一臉焦急在那來回走動,覃鋼問:出來時有電嗎?魯曉梅說剛充的電。覃鋼說可能是哪里短路了。說著在車上踢了一腳,不行,又是一腳,還是不行。魯曉梅就笑道:有你這樣修車的嗎。覃鋼說:這是最簡單最有效的修車辦法,我要再踢一腳還沒電來,只好推去修理鋪了。說著又是一腳,燈霎時亮了。魯曉梅咦了一聲,說:還真有你的,一記粉拳搗在覃鋼背上。覃鋼跨上車,叫魯曉梅上來,說趕緊找個修理鋪修理,說不定什么時候又沒電了。魯曉梅卻站在那不動,笑道:你下來。覃鋼問:干嘛?魯曉梅說:我搭你。覃鋼說:那怎么好?我一個大男人,成何體統啊?魯曉梅開始撒嬌,說:就不,就要我搭你。覃鋼只好下來,把車給魯曉梅,魯曉梅上去后,覃鋼慢慢從后面抬起一只腳,跨過去再坐上去,盡量別身子挨著身子。可是他剛坐穩,魯曉梅猛地一拉電門,讓覃鋼一個晃蕩,先一仰,接著再往前一俯,電動車的座位本就不長,一仰一俯后,還是緊緊貼在魯曉梅身后。就聽到魯曉梅在前面吃吃地笑了。車開了后,魯曉梅的披肩長發開始一股腦往后飄,遮住覃鋼的眼睛,甚至有些頭發還不知好歹地鉆進他的脖子里,癢得難受。這還沒什么,最要緊的是挨太近了,身體某個部位本能地有了反應,異常雄壯地昂起頭,抵住前面。而魯曉梅則偏偏有意將屁股往后擠,讓覃鋼的某個部位更得意忘形了。
好在修理鋪不一會兒就到了。魯曉梅很興奮,臉上紅撲撲的。修理的說兩個小時后來拿。魯曉梅說上島咖啡館離這兒不遠,去那兒坐坐吧。覃鋼還沒回答,她已經挽起他的胳膊,做小鳥依人狀,拉著他走了。在幽暗的咖啡廳里,魯曉梅最關心的還是覃鋼的工作問題。覃鋼一晚上都在聆聽魯曉梅的諄諄教導,內容無非是好不容易上到這個位置,只有保住了才有機會更上一層樓,而想要保住就得不遺余力去為之奮斗,成績是主要的,但是像人際關系方面,偏廢了也等于零,你工作再好統統白費。魯曉梅又說:像你現在這樣,起碼要再上兩個臺階,也就是上到單位副職領導崗位后,即使你得過且過了,也不會再被炒魷魚了,你見過你們領導層有競爭上崗嗎?最多給個閑職給你,讓你安度晚年。但是現在你只是單位的部門領導,而且還是副職,根基還很淺,誰只要輕輕一拔就起來了,你就什么也不是了。既然我們都改變不了現狀,那就趕緊適應現狀,所謂適者生存嘛。等等,等等。覃鋼真沒想到,魯曉梅腦子里竟有那么多小九九,那么一個櫻桃小口竟然把字吐得那么字正腔圓,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縱橫捭闔,聽著覃鋼直打愣。他甚至懷疑,這里面是不是有李大姐的一片苦心孤詣。他當然清楚,他要吃虧,肯定吃虧在人際關系上。但是,他覺得人應該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的,該有為的是對待工作,不該有為的應該是如“2100未遂事件”,尤其不能為的是“內褲事件”,太下作了,這是原則問題。
好在兩個小時不算漫長,魯曉梅在說服教育覃鋼的同時,依然惦記著電動車,所以在十一點半鐘的時候,她果斷把話題掐斷,重新回到修理鋪。修理師傅笑說:你們要還不來,我打算關門了。魯曉梅就把手表揚給他看,意思是你說的兩個鐘頭還差幾分鐘呢。為安全起見,覃鋼把魯曉梅送到小區大院門口,然后下車。魯曉梅說:上去坐坐吧。覃鋼說:太晚了,給你父母見了不好。魯曉梅輕輕說:就我一人在家。覃鋼就曖昧地笑笑:還是說算了,我還要回去趕個總結,下次吧。走了幾步回過頭看看,見她走了,才攔了輛的士。
我怎么還能心如止水呢?覃鋼的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8
競爭演說只限于中層干部,一般干部寫好述職報告即可。這難不倒覃鋼,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一年來的工作總結,第二部分是競爭辦公室副主任的優勢,第三部分是今后的工作設想。三個部分不到1500字,且能把第三部分細化到每一項所管的項目要達到的具體目標,沒一句空話。當初他這個副主任的競爭演說,正是得到當時汪段的絕口稱贊,而被一眼相中的,汪段的結論是:具體,充實,針對性強。雖然這次競爭演說只占10分,但覃鋼力爭把在民主測評中的頹勢扳回來。
演說在單位的小會議室舉行,評委是九位領導,坐在臺下,人事科科長負責將競爭者的演說詞投放在屏幕上。覃鋼沉著地走上講臺,先向臺下端端正正鞠了一躬。就在鞠躬的一剎那,覃鋼腦海里突然一陣恍惚,幾乎一片空白,他猛甩了甩腦袋,才勉強回過神來。但是這么一來,在開始演說的時候,就有了些遲緩。好在他能及時調整好心態,接下來語速就快了。一邊念的時候,還不忘不時掃一眼臺下。臺下九位領導都很認真看著屏幕,尤其是于段,筆在他手上來回轉動,臉上是一如往常的笑意,看不出心里的真實好惡。當念完最后的“我沒有阿基米德的豪邁,但只要給我一個支點,我想我會盡我所能把工作做好,也請領導在我今后的工作中多多指導、幫助”時,鈴聲剛響起來。完了他再向臺下鞠了一躬,然后從容走了下來。他一眼瞥見狄副段,狄副段正笑瞇瞇地隨著他走,一直送他出去。
覃鋼演講完,馬上就去搭車了。局報紙副刊有個筆會,邀請覃鋼參加。這個會其實就是召集一幫人出去散散心,放松一下,地點在一個海濱城市,飯店就在沙灘邊上,從窗子望出去,就是一望無際的湛藍大海。
第二天早早地就被喊起來了,吃完早餐,大家上了一條機帆船,被拖到預定海域。這次出海是去捕魚,網昨晚上已經撒下去,現在去收網。風不是很大,但浪還是一波一波地拍打著船沿,顛簸得很厲害。船艙里開始還有說有笑,突然間大家都不做聲了,一個個都成了悶頭雞,臉發青,眼發直。還沒到撒網的地方,有人開始嘔吐,吐了又吐,把早上吃的東西全都倒了出來。此前覃鋼也出過海,知道會暈船,這次他是硬著頭皮上船的,他就是要鍛煉鍛煉自己。開始時他跟大伙一起坐在船艙里,后來感覺不妥,干脆就坐到船頭的木墩上,手緊緊抓住一邊的一條繩子。雖然船頭起伏得更厲害,但可以極目遠望,看到大海和藍天成為一色,一輪紅日彷佛浮在水面似的,極是壯觀,心情一下子竟舒暢了許多。他不禁喃喃念道: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內涵太深刻了,意境太美了,就是,能寫出這樣詩的人,為什么就不能直面人生,而走了極端了呢?他的心結究竟有多重?
說是出海捕魚,其實誰都做不了什么,滿艙的漁網都是船主一點點拉上來的,有幾個稍微好點的人就坐在一邊看,手指那么大的、二指三指甚至四指那么大的魚隨著漁網一只只被拉進船艙,間或還有螃蟹、烏賊、蝦子等,足有五十多斤。覃鋼因為有了想法,視線轉移了,算起來癥狀最輕,幫船主摘魚。他還現身說教,說想想你們最高興的事吧,這樣就少暈點了。一個文友青著臉有氣無力說:金榜題名了找不到工作,洞房花燭時才知道是二手貨,升官發財又沒門路,人生還有什么高興的事啊。大家這才艱難地笑了。誰知這一笑,有些人馬上又嘩啦啦倒起苦水來,就恨不得把那個文友丟下海去。
出海回來已經是中午,剛下到地上,一個個便都七歪八倒地橫在沙灘上。這時覃鋼的手機響了,他打開一看,是譚嬪的短信:從明天開始,我到分行上班了,信貸部經理。想你!覃鋼馬上回道:祝賀譚經理!回去請客。想你!譚嬪原來是支行的副職,相當于副科,與覃鋼一樣,現在到了分行任部門經理,就是正科了。據說任部門經理只是過渡,省行已經看好譚嬪,只等級別上去了,很有可能就上去了。見譚嬪有出息,他是打心眼里欣慰,只是在欣慰同時,又有點落魄。她在一步一步往前走,他卻搖曳晃蕩,就跟剛才坐的船一樣。老陸都說了,有人想把他拉下來,另找其人,而他卻不知道如何應對,因為人家打的是無形拳,每一招都在打到身上后才知道,那時為時已晚,他唯一可做的就是對人家的步步逼進步步退后,此外毫無辦法。想想真是窩囊。人,只要走上了某條路,就再難回頭了,因為有了參照,心里就不再平衡了。譚嬪又問幾時回來?他說后天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這時,他是真的很想跟譚嬪在一起,把他的苦水倒出來,讓她幫他出謀劃策,指點迷津。
9
覃鋼一回到公司,就看到櫥窗里他的演講成績:7.6分。這個分數不是很高,一般人都達到這個分數,甚至更高,其中小馬就是一個。這么一來,覃鋼原想在這個項目上縮小一些差距,已是不可能。覃鋼很納悶,他的演講稿質量沒問題,演講質量也不差,為什么分數就是上不去呢?相反的,平時并不動筆的人的分數都跟他差不多,甚至比他的高。
覃鋼來到狄副段的辦公室。好不容易等匯報的人都走了,他直截了當問這是為什么。狄副段暗自吐出口氣,說:這個分數是我們九個評委打出來的,不是誰決定的,而且你的分數也不低,你沒見有些才得了5分、6分的嗎。覃鋼本想說他們能跟我比嗎?可話到嘴邊還是吞了下去。想想,就走了出來。剛走到門口,狄副段又把他叫住,說:于段對下面的伙食團意見很大,說你不聞不問,一天只知道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以后要多管點正事。覃鋼說:責任我有,但后勤這塊不是我主管的,作為副職我能多管嗎。狄副段嗯了一聲,說:記住,以后也別光想著做事,腦子多想想。覃鋼還想說,狄副段打斷他的話說:沒事的,天塌不下來,做事去吧。覃鋼只好悶悶不樂退了出來。
覃鋼越想越不對勁,直覺在告訴他,這里面的枝枝蔓蔓太多,理都理不清。總務這塊并不是他管的,于段怎么賴在他頭上?看來,這是一整個的以領導好惡為出發點的評判,所謂的競爭上崗根本就是掩人耳目,為的是達到重新洗牌的目的。他終于明白,其實他已經被判死刑,狄副段把于段所謂的意見告訴他,正是委婉地告訴他已經沒戲了。至于“天塌不下來”,或許既是對于段的怨懣,也是對他的撫慰,一定是!
果然,在緊接著組織測評結果公示出來時,真的印證了覃鋼的猜測,他僅僅得了8.8分,把各項得分加起來,他最終的得分僅僅是66.2分,與小馬的距離已經是20多分了,這樣,在最后一欄的“是否擬用”里,小馬已理所當然地成了“是”,而他則成了“否”。他突然想起,那天他去姚立辦公室替他報銷餐費時小玉說的話,現在他才知道,原來小玉的“沒機會啦”是針對他說的,就是說,在一開始競爭上崗時,他們就已經知道結果了。而可笑的是,就在他尚不知道自己命運如何的情況下,還在為老陸著想,自以為是地認為可以幫老陸什么,太幼稚了。
當覃鋼知道自己被判出局后,懸了很久的心一下子落了下來,那一刻,心態竟如一泓無風時的清池。是啊,既然塵埃已經落定,還想著又有什么意思。就是,中層被撤了,不知會安排在一般的哪個崗位,是在段機關還是下到基層。他突然想起“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這句話。他覺得,至少在中國,這句話并不恰當,因為更多時候自己根本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掌握自己命運的是別人,當然,除了像海子那樣。
李大姐來找覃鋼。見辦公室有人,李大姐把覃鋼叫出走廊,先是嘆了口氣,然后才說,沒想到是這個結果,其實你的才干誰不知道,真是瞎了狗眼。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覃鋼便笑笑。李大姐又說:是不是,你什么地方得罪于段了?覃鋼想,沒哪里得罪于段啊?便又笑笑,還是不置一詞。李大姐又說:不過你還年輕,以后有的是機會,只要把工作做好了,領導總會看見的。覃鋼謙卑地說是。李大姐突然有了點難為情,接著期期艾艾說:小魯,她跟我說,她想去讀書,以后怕是難有時間在一起了,叫你,叫你……覃鋼終于聽出話里的話了,接過李大姐的話說:我以后就不要去打擾她了,是吧?李大姐先說了個是,跟著馬上又否認說不是,她意思是……見李大姐為難的樣子,覃鋼什么都清楚了,他說:李大姐,我知道了,謝謝你的關心,謝謝你!覃鋼說得很真誠,他是真的感謝李大姐的。李大姐艱難地笑笑,說:那你忙吧。趕緊逃之夭夭。
這個打擊對覃鋼來說才是致命的。競爭上崗的隱憂早就有了,等到由憂慮變成現實,他心態已趨于平淡,而魯曉梅變卦也太突然了,事先沒一點征兆,讓他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他以為魯曉梅更適合他,但是顯然魯曉梅覺得他并不適合她,至少是在他下臺后就不再適合了。也許魯曉梅看到他是一支潛力股,可以變成優質股,所以才愿意跟他接觸,甚至愿意告訴他她家里沒人,誰知,這支潛力股轉眼就跌得一塌糊涂,那還不趕緊拋出,更待何時?
覃鋼突然想到那兩瓶紅花郎,現在他什么也不想,就想喝酒,想象著火球一樣的液體從嘴里慢慢燒入喉嚨,再燒入胃里,那真是舒坦呢!他現在就想燃燒,一整個轟轟烈烈燒了,燒成灰燼,之后涅槃了才好。他掏出手機給譚嬪打電話,問:你那里不是有一套炊具嗎,今晚你煮給我吃好不,我出酒。譚嬪那邊很爽朗地笑了,完了說:告訴我,什么事那么高興?覃鋼說你高升了我當然高興,我是高興著你的高興。譚嬪說:行,下了班我去接你,之后我們去買菜。
快下班的時候,覃鋼提前關了電腦,走出辦公室,到衛生間放松。在衛生間里他看見燈亮著,不知誰大白天的還開燈,竟然也沒一個人把它關掉。可就在他伸手就要觸到開關時,又縮了回來,他自言自語道:犯得著嗎,我!開始撒尿,撒完之后就出去了。誰知出到門外頭,還是折了回來,多少有點怨氣地摁滅了燈,然后走下來。就在他下到一樓的走道上時,很不巧,偏偏遇到了他最不想見的人。于段的兩只鏡片雖然閃著寒光,臉還是一如既往的和善,并向他點了點頭,無路可逃的他只好報以一笑,再匆匆過去——不,應該是逃,這是一只笑面虎,深不可測,笑里藏刀,不逃不行。
覃鋼回到宿舍,把兩瓶酒裝入袋子,走了出來。來到路口,譚嬪的車正好開來,他上了車,譚嬪扒開袋子一看,笑說:是誰進貢的,還是在哪腐敗剩下的?覃鋼理直氣壯地說:我買的。譚嬪說:得了吧,你有那么奢侈?覃鋼說:看走眼了吧。譚嬪便哼了一聲,開車。
譚嬪住處的樓下就是一個大型商場,里面應有盡有。在商場里,譚嬪推著購物車,覃鋼在一邊這看看那看看,合適了就丟入車里,儼如一對小夫妻。這情景讓覃鋼腦海里生出許多幻象,幾近陶醉,恍然夢中。他想:即使什么都不是了,只要能有一個心愛的人陪著,一起買菜做飯,一起看朝陽夕陽,一起慢慢變老,那也好啊!
為趕時間,買的都是下火鍋的菜,甚至都不用洗。回到家,譚嬪叫覃鋼燒火鍋,她做蘸菜的佐料。譚嬪把辣椒、香菜、大蒜、蔥花切好后放入碗里,再加上生抽、味精和香油一攪拌,一碗香噴噴的佐料就做好了。那里火鍋的水也開了。覃鋼夾了點佐料放入口里,贊道:好!沒想到你也會做菜。又說:其實火鍋最重要的是佐料,佐料做得好,火鍋吃起來才味道。譚嬪邊把雞、香菇、豆腐放進去,邊說:小看我,我很小的時候就會做菜了,有時候我爸出差了,我什么沒做過?覃鋼這才想起譚嬪是單親家庭,再想到他們父女二人一路走來,一定很不容易,便說:要不,叫譚叔一起過來?譚嬪說:沒事,我經常應酬,他早習慣了。突然狡黠地盯著覃鋼,問:想見我爸啦?覃鋼凄然一笑,之后正色道:老人家不容易啊,記著,好好待譚叔!譚嬪說:還用你說。覃剛報以一笑,拿出兩瓶酒,說:一人一瓶,喝完為止。譚嬪笑著打量了覃鋼好一會,才說:為什么要一人一瓶,給我個理由。覃鋼不做聲,給自己倒了小半杯,一口灌了下去,又倒,拿起杯又一口灌了下去,一直到他要喝下第三杯的時候,被譚嬪按住,譚嬪定定望著他說:為什么,告訴我。覃鋼反手抓住譚嬪的手,狠狠甩了下腦袋,說:你不是想知道這酒怎么來的嗎?是我買的,不過并不是給我們喝的,我拿去送人,去到人家樓下,看見有人已經捷足先登了,那一刻我猛然醒過來,發覺自己是那么齷齪,就又拿了回來,我原打算把它退掉,但是今天我想喝酒,就拿來了。就這樣。
“……你,落選了?”譚嬪試探地問。
“對。”覃剛苦笑了笑,說,“用現在的一句話:神馬都是浮云。現在,我神馬也不是了,不知道我將去哪兒,會干什么,反正,正在天上飄著。”
譚嬪就再不問了,給自己的酒杯斟了小半杯酒,揚起酒杯一飲而盡,又倒,又喝,一連喝了三杯。喝完三杯后她拿過覃鋼的酒杯,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完了她把兩只杯子放在一起。覃鋼一直看著譚嬪的舉動,也不阻止,他讓她喝,他想接下來,該是她發話的時候了,很可能就是離別酒,之后就拜拜,各奔前程,他等著她的宣判。誰知譚嬪在桌上捉住他的手,就那么暖暖握著,之后望著他款款說:競爭上崗,我們常常聽到誰誰脫穎而出,那不過是官場的說辭,其實更多的,是有才華的人被那些投機鉆營的人踩趴了,這才是現實。停停,接著說:我相信你,落選不是你的錯,你在我心中依然是最優秀的,振作起來!你沒有紅花郎送出去,證明你的良知還在,所以,這個酒再貴,我也要喝了它。說罷她再把兩只酒杯斟上酒,說:我知道你心里苦,想要用酒壓一壓,雖然酒入愁腸愁更愁,但是沒事,就讓它愁吧,今晚就愁個痛快,愁個徹底干凈,來,今晚我陪你喝,你喝多少我喝多少,讓我們一起醉,但是過了今晚,你就不許這樣了,你是我的,我不允許你這樣,知道嗎?跟覃鋼碰了碰,再一飲而盡。覃鋼也端起酒杯,仰起頭一口倒進去,待他把酒杯從嘴邊拿開,已見兩顆清淚潸然落下……
10
12月1日,覃鋼正式下到一線車間當了一名材料員。覃鋼雖是專業出身的,卻沒有留在技術部門,哪怕是一線從事技術類的崗位。覃鋼當了兩年辦公室副主任,成績可圈可點,結果在領導眼里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信任度。而他從沒管過材料,領導卻給了他滿分的信任度。這讓他想起時下很流行的一句話:領導說你行就行,不行也行;領導說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他把這個笑話告訴譚嬪,誰知譚嬪一點沒笑,反而一本正經說:所以呀,你該感謝領導對你的信任,記著,神馬不都是浮云,就算是浮云,也應該帶著風雨雷電,有氣吞山河的氣概,唔!覃鋼說:放心吧,有領導信任,我一定好好干。
關于老陸的死訊,覃鋼是當天就知道了,當天在當地的晚報上也作了報道:
“本報8日訊 今日早上7時許,一位晨練的老人在××單位家屬區某棟樓下的草坪上發現一具死尸,隨即報警。據警方初步斷定,死者系該單位一位陸姓員工,58歲,大約在6時許從六樓陽臺上墜樓身亡,系自殺。據悉,死者單位近期正開展競爭上崗,因競爭失敗,由干部變成工人而心理極度不平衡,才萌發輕生之念。”
那時候一幫人在一間大辦公室里,當覃鋼知道老陸墜樓身亡的消息時,他腦海里立即閃現出這樣一個畫面:霧氣彌漫的清晨,一個神情茫然的人,毅然決然跨過六樓的陽臺欄桿,展開雙臂,像大鵬一樣劃著凄美的弧線,砰然落下……那一刻,他的眼淚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