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開煙塵說君子

一

上世紀五十年代，我居住的那個小城普通人家的堂屋，條案上方大多掛著一幅書有“天地君親師之位”的中堂?！熬碑斎皇侵富实?，記得我曾問老師，通常說的君子的“君”，與中堂上的“君”意義有何不同。老師說：一為帝王，一為庶民，大不同也。然后，把“君”字的含義給我大致說了一遍，又囑咐可以到圖書館查一下。那時，學生大多是買不起詞典的，更沒有任何漢語言的工具書。星期日，我在圖書館里翻開了詞典。詞典上說，君是至尊的意思。封建社會時期，帝王、諸侯以及帝王與諸侯之妻，皆稱之為君；先祖和父母也稱君，但一般多在前面加了個“嚴”字，即嚴君；朋友之間往往也相互稱君?？梢姟熬敝皇且环N尊稱，并沒有更多道德層面的內涵。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君”字的含義發生了變化，“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成了人們談及人格時的常用話語，“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的是一種大度和坦蕩，而“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則就沒那么文質彬彬了。也有貶義的，如“道德君子”“偽君子”等等。

還是那位老師，他說：我們這個小城歷史悠久，古時候叫蓼國，曾為自己的命運和楚國抗爭?！蹲髠鳌せ腹荒辍酚涊d：“鄖人軍于蒲騷，將與隋、絞、州、蓼伐楚師?！编y、隋、絞、州、蓼，皆當時的諸侯小國，鄖人軍，即鄖國的部隊。看來，春秋時候，這幾個諸侯小國曾發起過一場伐楚的戰爭。若你在詞典類的書上查“蓼”字，還會看到這樣的介紹：河南固始縣東北有一地叫蓼城岡，即屬古蓼國之地。固始縣在我們這座小城的西南。

說君子，說楚國，是為了說春申君。春申君是封號，他的名字叫黃歇，《辭?！酚写斯囊粋€詞條，曰：“春申君（？—前238年）。戰國時楚國貴族。頃襄王時，任左徒，考烈王即位，任令尹，獲封淮北十二縣。考烈王十五年（公元前248年），改封于吳（今江蘇蘇州）?！?/p>

戰國時期，黃歇與齊國的孟嘗君田文、趙國的平原君趙勝、魏國的信陵君魏無忌，統稱“四君”。史上說他們“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

黃歇死后，就埋在當時的壽春（今稱壽縣）城外，兩千多年不曾遷址。上世紀七十年代，我每乘汽車回家探親，必走其墓園前的一條沙石路，只是從未對這座荒涼凋敝的墓園多看幾眼，也不知道那丘黃土下埋的就是黃歇。那時，長途汽車經常拋錨，乘客就下車等候。一次，汽車就在這位老夫子的墓園前拋錨修理。等候的當兒，我走進了墓園。說是墓園，實際上只是一個巨大的土堆而已，幾株枯柏，數簇荒草，給墓園抹上些許蕭瑟之氣。我問：土下何人？一同行者曰：黃歇。我一驚，急匆匆又沿土丘轉了一圈。一座兩千多年前的孤冢，竟沒有被紅衛兵和造反派掘開，真是天大的寬容。這時，汽車的引擎響了，駕駛員吆喝我們趕快上車。

車顛簸著，揚起一片沙塵，想從車窗再看看墓園，卻被沙塵遮擋得什么也看不見了。

二

兩年前，我在八公山的斑斕秋色里感受了嚇退前秦符堅大軍的“風聲鶴唳”之后，專程去看了看春申君的墓園。這時的墓園已經修葺得十分完好，不僅豎起了墓碑，四周還筑起了漢白玉的圍欄。墓碑兩側有兩尊楚漢風格的漢白玉雕塑，既像托舉著天空的手，又像承接著清風甘露的玉盤，讓人生出無限的聯想來。

雖說黃歇名列戰國四君子，我卻不愿意將他以君子論。他是做了許多功名顯赫的事，但也做了一些無論從哪個意義上說都不能算是君子所為的事情。

春申君是楚王給他的封號， 封“君”自然要封地，楚考烈王便將淮北十二縣盡賜黃歇。那時的這十二縣，包括著安徽北部、江蘇北部、山東南部、河南西部的一些地方。當時，楚國的都城還在淮陽，楚王等于把首都東邊的地域都封給了黃歇。也有研究者云，春申君最早的封地是壽春，封號也是因壽春而起。無論是在哪里得到的封號，春申君的封地可不算小，偌大一方土地，一年會有多少收成??！細細一想，若無封地，他又怎樣養活他的三千門客？須知，在戰國四君子中，春申君是最富有、最奢華的一個。邯鄲被秦國所圍時，平原君趙勝率趙國使團來楚國向黃歇求援，使團中的成員都是平原君從自己的三千門客中選出來的趙國名士。趙國是三晉貴族分出來的一支，無論為君者、為臣者、還是為民者，都有一種文化上的優越感。在他們眼里，楚地是蠻夷之地，對楚國的人與事處處小覷，這次出使楚國，明明是求別人出兵援助，卻仍端著個貴族架子。拜見春申君時，平原君的門客穿戴奢華，頭上插著玳瑁發簪，劍鞘上嵌滿珠玉，十分招搖。一進門，他們便提出與春申君的門客也就是楚國的名士見見面。黃歇一揮手，屏風后三三兩兩走出一些人來，他們的衣著材質不說，連鞋子上都綴著珠寶玉石。平原君的門客一看，傲氣頓泄。《史記》是這樣寫此事的：“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躡珠履以見趙使，趙使大慚。”

兩千多年前的戰國時期，楚國疆土面積之大，僅次于秦國。今天淮河以南很大的一片地區，如湖南、湖北、安徽、江西、江蘇、上海等省市，以及陜西南部、河南西南部、山東東南部、貴州、重慶、福建的一部分，都屬于楚國。楚國的都城設在湖北江陵附近的郢都，后來，由于秦國不斷擴張，楚國都城被迫東移，公元前241年，楚國把都城遷到了今天的壽縣，那時叫壽春。

黃歇生活的那個年代，是各諸侯王國互相征伐最為激烈的時候。黃歇一生歷經了楚國的三代君王、秦國的三代君王，秦始皇即位9年后春申君去世。秦國滅楚是在公元前223年，統一中國是在公元前221年，黃歇遇刺是在公元前238年。換句話說，黃歇被刺身亡15年后楚國滅亡，17年后秦國統一天下。

戰國四君子中，孟嘗君、信陵君和平原君都是本國國君的近親，唯春申君不是。不是嫡系的春申君得到了國君的信任，在楚王的支持下，高居相位，主持朝政二十多年。而孟嘗君、信陵君、平原君，不是遭奸佞讒害，便是被國君猜疑，郁郁不得其志，皆短命而終。就政治環境而言，楚國并不比另外六國好到哪里，同樣的政治環境，春申君卻能縱橫捭闔，展才干于廟堂之上，其自有非凡之處。

戰國中后期，楚國滅掉越國后，幾乎將長江淮河流域全部納入它的治下，時有“地方五千余里，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十年”（《史記·蘇秦列傳》）一說。楚國雖然強盛，楚懷王卻極其昏庸。帝王的昏庸，導致的是國力衰敗。懷王死后，楚頃襄王即位，國力的頹勢已非其一己之力可以挽回，即便他不像懷王那樣昏庸，何況他的渾噩程度與懷王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呼啦啦大廈將傾，到了這種地步，只是哪一日坍塌而已。

而秦國，當政的秦昭襄王繼承商鞅以來的變法，重用來自魏國的范雎，政治清明，謀略得當，國力、軍力蒸蒸日上，以秋風席卷落葉之勢屢勝六國，一統天下已成必然之勢。

公元前278年，秦國名將白起率部一舉攻破位于湖北江陵的楚國都城郢都，將郢都及周邊地區收為秦國南郡。無奈之下，楚頃襄王遷都于陳，即今天豫皖交界處的淮陽。秦軍并沒有因為楚國遷都稍減進逼之勢，鐵蹄激濺，又踏進了重慶、貴州境內楚國的大片土地，并將那一帶盡收秦國。至此，楚國四分之一的國土已喪秦軍之手。郢都的淪喪帶出來一個垂名千古的人物——屈原。據說，屈原是在流放中得知郢都陷落才投汨羅江自盡的。那會兒，恐怕春申君不知道有屈原，屈原也不知道有春申君，更不知道春申君將眼看要塌的楚國江山硬撐了數十年。

一敗再敗的楚頃襄王屈于江山存亡的壓力，開始整飭軍備，起用賢臣，以期奪回失地。公元前273年，黃歇奉命出使秦國，為楚國爭取喘息的時間。剛到咸陽，得知秦昭襄王已命令白起聯合韓魏，跨國伐楚。遍體鱗傷的楚國實在經受不住如此打擊了，黃歇在驛館匆匆住下，未及洗沐更衣便伏案修書，呈秦昭襄王。

黃歇在上書中說：今天下唯秦、楚兩國疆土最大，大王征討楚國，“此猶兩虎相斗，而駑犬受其敝”，不如秦楚交好。

亮明觀點后，黃歇接著說道：事物發展到頂點就必然向下滑落?，F在，西方和北方的邊地都被秦國占據著，這種情況，周天子也不曾有過。先帝文王、莊王以及大王自身，秦國的三代君王都是想把秦國土地同齊國連接起來，以切斷各國合縱結盟的關鍵部位?，F在，大王派盛橋到韓國駐守任職，不動一兵一卒，得到百里土地。大王又發兵進攻魏國，堵塞了魏國都城大梁的出入通路，由此攻入邢地。隨之，大王奪取蒲、衍、首、垣等地，魏國屈服降秦；大王還割取濮磿以北的土地，截斷了楚國和趙國聯系的通道，使得六國諸侯再不能互相救援，大王的威勢已無人可比。這時，大王若要保持功績，掌握威勢，唯有去功伐之心，施仁義之道，方能使事業與三王并稱，威勢與五霸齊名。如果想依仗兵多將廣，用武力折服天下諸侯，只會帶來禍患?！对姟吩弧懊也挥谐?，鮮克有終”，說的就是始易終難。

之后，黃歇舉例說：昔日吳王夫差相信了越國的恭維，所以才去攻打齊國，他沒有想到，自己戰勝齊國之后，卻在三江水邊被越王勾踐擒獲。智伯相信韓氏、魏氏而攻伐趙氏，兵至晉陽，眼看勝利唾手可得，韓氏、魏氏卻背叛了他，在鑿臺殺死了智伯?，F在，大王就不怕韓、魏趁秦國征伐楚國之際，謀取自己的發展嗎？

再說，進攻楚國，需要向韓、魏借路?！对姟吩唬骸按笪溥h宅而不涉”。楚國是你的遠邦，韓魏是你的近鄰，大王相信韓、魏兩國，如同吳國相信越國。韓、魏借道給大王，實際是想趁機將秦軍滅于韓魏。因為秦國對韓國、魏國沒有恩德，只有仇怨，韓、魏國君死在秦軍刀下的父子兄弟將近十代了，您借助他們攻楚，他們會真心相助于您嗎？

還有，不知您想過沒有，秦楚交兵，一旦僵持，難保韓、趙、魏、齊不會聯合征秦。當然，大王不會在乎他們的聯合，可以迅雷之勢將他們一一擊敗，但齊國卻會借機強大起來。齊國強大了，稱帝雖不大可能，但阻止大王稱帝卻并不是做不到的。大王何不與楚國友善一些，秦楚聯合，韓國必不敢輕舉妄動；要是韓、魏聯合伐齊，大王則可趁機奪取齊國濟州一帶廣大地區，橫貫東、西兩海，以約束天下諸侯。這樣，燕國趙國沒有了齊國楚國作依托，齊國楚國沒有了燕國趙國相依傍，不須出兵便可制服。

秦昭襄王被春申君的上書打動，隨即讓白起停止出征。爾后，派使臣給楚國送去厚禮，與楚國結為聯盟。

這封上書1300余字。黃歇以區區1300余字，化解了了一次亡國之危。在此后的幾十年中，秦國一心對韓、魏等國作戰，再也沒有越過他們去進攻楚國。黃歇的一封上書，使遷都后的楚國，獲得了近半個世紀的喘息，黃歇也因此受到了楚王的贊賞和信任。不久，為了強化與楚國的盟約關系，秦國要求楚國派出太子到秦國為人質，楚國派黃歇陪太子熊完同到咸陽。那時的人質，并非完全意義上的抵押，不僅不限制出入的自由，還具有今天使節的使命。熊完與黃歇在秦國一待就是9年，在秦國，黃歇經常出入各種場合，安排熊完結交秦國的政要顯臣。9年可是個不短的時間，黃歇既維護了秦楚盟約的履行，又與楚國的儲君結下深厚情誼。

對春申君的這封上書，后人無不欽佩他的辯才。辯，并非只是靠上下翻飛的兩片嘴皮子就行，要心里有真章，有成熟而深刻的見地，要讓對手覺得你是站在他的立場上分析問題，若有一絲空隙讓人生疑，徒勞不說，弄不好連小命也會丟了。再者，秦昭襄王何等人物，三兩句熱乎話豈能讓他改變主意？但是黃歇做到了。司馬遷對此文器重之極，在《史記·春申君列傳》中全文照錄。

也是這個時期，還有個讓秦昭襄王改變主意的人，就是趙國的藺相如。當時，秦昭襄王得知趙國有一塊叫和氏璧的珍貴玉璧，表示愿意用十五座城邑換取。趙惠文王讓藺相如帶和氏璧去秦國，秦昭襄王拿到和氏璧后大喜，全無將城邑交給趙國之意。藺相如見狀，便說玉上有一瑕疵，要指給秦昭襄王一看，趁機拿回玉璧。而后，站在庭柱旁說：趙王擔心秦國強大，得和氏璧而不給城邑，是我反復勸說才同意的。來前，趙王齋戒五天，才讓我捧璧前來，以示對秦國威嚴的尊重和敬意?，F在，大王態度簡慢，毫無誠意，若大王想不給城池而得到玉璧，我寧可將玉璧在柱子上撞碎。秦昭襄王的心思被藺相如揭穿，又實在想得到玉璧，只好答應劃出十五座城邑給趙。藺相如又要秦昭襄王如趙王一樣也齋戒五日，再鄭重交換。秦昭襄王應允。趁秦王齋戒之時，藺相如讓隨從懷藏玉璧，返回趙國。秦昭王齋戒完畢，和氏璧已回到趙國。秦王沒有得到和氏璧，自然也沒有割城于趙。此即史上“完璧歸趙”一典。

我把春申君與藺相如放在一起比較，是想說秦王雖然霸道，但并不是不認理之人，要不，便不會聽信春申君的建議放棄對楚國的征討。和氏璧的故事也如此，強行把和氏璧扣下，把藺相如趕回去或殺掉，也并非不能。理輸了就是理輸了，承認理輸，也是一種勇氣。

后人對黃歇說動秦王歇兵欽佩萬分。若以我說，秦昭襄王則是被黃歇忽悠了。如此說，是因為他那一通讓襄王歇兵的說辭只是詭辯而已，而且盡是假設：假設秦楚交兵難免會陷入僵局；假設秦向魏、韓借道，韓魏會趁機攻秦；假設秦王擊敗魏、韓，齊國則可能趁機發展，進而阻止秦國稱帝，等等。正是這些假設，讓秦昭襄王動搖了自己的決心，把已經派出去的白起又召了回來。這若干假設中還有一個最大的假設，勸秦國與楚國聯合，進逼韓國，奪取齊國濟州一帶廣大地區，橫貫東、西兩海，以約束天下諸侯。

黃歇還用了挑撥離間計，說什么韓、魏兩國國君的近十代父子兄弟盡死在秦國刀下，魏、韓決不會真心助秦伐楚，而楚國四分之一國土盡喪秦國大軍馬蹄之下，楚國就能真心與秦國友好嗎？秦王糊涂，怎么能相信黃歇的建議呢！但秦昭襄王的確相信了黃歇的話。黃歇用“假設”畫了一個圈，秦昭襄王則痛痛快快地跳進了圈子里。黃歇憑的是狡黠，是城府，是心計。

藺相如也說動了秦王，藺相如憑的是大勇，是以死相逼，迫使秦王打消了對和氏璧的貪欲。

兩者相比，藺相如更是君子。

公元前263年，楚王病重，要求秦國放作為人質的太子熊完回去，秦國不同意。太子回國顯然是要即位，為了讓秦國放熊完回去，黃歇拜訪了秦國相國范雎。黃歇再一次以他的拿手好戲“假設”來說服范睢，黃歇說：楚王很可能一病不起，太子在秦國呆了那么長時間，對秦國有了感情，回去即位，一定會繼續和秦國保持友好。如果不放太子回去，楚國則會另立新君，新君如何與秦國相處，便不得而知了。若決意不放太子，兩國交好的盟約就會破裂，太子在秦國待著又有何益？何取何舍，請三思。范雎當然明白黃歇的用意是要秦國放太子回去，但是，黃歇的話也并非沒有道理。黃歇一走，范雎立刻去見秦王，分析放與不放熊完的得失利弊，當然，范睢的傾向是明確的。秦昭襄王對范睢歷來是言聽計從，這次卻折中了一下，說：讓黃歇先回去看看楚王病得怎樣，再決定放不放太子回去。

范睢把秦王的意見告訴了黃歇。黃歇想，自己回去了解病情，要費不少時日，這樣，只會給熊完的即位增加變數。斟酌之后，決定讓太子立即逃離。太子不舍，問：你怎么辦？黃歇說：都走，會引起懷疑，那樣，誰都走不出去了?！妒酚洝穼Υ说挠涊d是“臣請止，以死當之?！?/p>

太子熊完化妝成車夫模樣，趕著楚國來使的馬車混出咸陽，急急地趕回了楚國。太子走后，黃歇托詞太子有病閉門謝客。數日后，太子車馬已經走遠，黃歇去見秦昭襄王，說楚太子已經回國、自己愿以死謝罪。

秦王大怒。范雎說：作為楚國之臣，保護君主是黃歇的本分，熊完回去后如能繼位，一定重用黃歇，他們在秦國待了這么多年，會對秦國親近的，從長遠計，還是把黃歇也放回去為妥。這次秦王聽從了范睢的勸說，同意黃歇返回楚國。

之所以說黃歇向范睢進言依然用的是假設，是他說若太子即位會對秦國友好。事實卻是，太子即位后，便加入了諸國合縱伐秦的行列。不知范睢后來對此做如何想。

三

黃歇回到楚國三個月后，楚頃襄王駕崩，太子熊完繼位，即楚考烈王。

楚考烈王對黃歇信任有加，任命黃歇為楚國令尹，并賜封他為春申君。這是公元前262年，離秦始皇統一中國只有40年了。春申君當了令尹以后，因秦國攻打邯鄲，平原君率眾門客來楚國求援。他的門客顯擺也好，春申君的門客炫耀也罷，至少平原君沒有白來楚國，楚考烈王派春申君率兵北上救趙，而魏國的信陵君也發兵增援，邯鄲之戰也因之成為歷史上一個經典戰役。

歷史是這樣記載邯鄲之戰的：

公元前259年即秦昭襄王四十八年，秦遣王陵進攻邯鄲，久攻不下后，秦王又讓白起出征。因為長平之戰秦軍損失太大，白起力勸秦王不要攻趙，先休養生息，靜觀諸侯各國的動靜，而后再擇機伐趙。凡為王者，多有剛愎自用的毛病，見白起非但不肯出戰，反而勸他歇兵，秦王十分不快。你白起不去，孤就沒將可用了嗎？遂召王龁替換王陵，繼續攻趙。王龁沒有給秦王帶來喜悅，戰局僵持了幾個月，仍無絲毫進展。秦王再召白起。這位老兄倒是爽快得很，見了秦王，直說非王陵、王龁無能，而是秦軍已無勝勢可乘，自己去也是一場敗仗。秦王這次發火了，當即割去白起所有職務，降為伍卒，趕出咸陽。范睢與白起同朝為官，一將一相，關系難免會有些間隙。關鍵時刻，成見起了作用，范睢給白起下了一窩蛆。他對秦王說：白起不服氣啊，你看他剛才那“怏怏不服”的樣子。這把火點得正到火候，秦王自然明白范睢言中之意，立即派人追上白起，賜一柄短劍。白起見劍，盡知秦王之意，遂自戕于咸陽道上。

于是，秦國兵敗邯鄲的命運，已經鐵定。我之所以記錄下邯鄲之戰前后的一些瑣事，當然是因為這里有春申君的一筆功德，這一功德使得他的威望如日中天，也為他最后的命運埋下了隱患。

為抗擊秦軍，平原君趙勝散盡家財，連妻妾都編進了守城的隊伍之中。如此，邯鄲居民焉能不齊心戮力！平原君組織了一支敢死隊沖出城外與秦軍拼殺，迫使秦軍后退。而春申君和信陵君帶領的援軍從兩側殺出，王龁的秦軍無力面對三國的軍隊，除一部分向西潰退外，余下的兩萬多人在被截斷退路后投降，歷時三年之久的邯鄲之戰以秦軍大敗告終。

詩人兼散文家的朱增泉先生在他的泱泱一百多萬字的《戰爭史筆記》中是這樣概括邯鄲之戰的：“有過大作為的君王，往往會把一生中最大的錯誤留到最后才犯。秦昭襄王一生主持東征，打了無數勝仗，最后一意孤行，邯鄲之戰吃了一次大敗仗。這是秦國東征過程中的一次重大挫折，只是它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戰國時期的軍爭大勢?！?/p>

橫掃六合的壯舉由此落在秦始皇的名下。

按說，該放下插述的一段，繼續寫春申君了，但平原君來趙國求援時，門客毛遂對楚考烈王的一段話實在讓人無法割舍，故也記于此。毛遂對楚王說：“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萬，此霸王之資也。以楚之強天下弗能當，白起小子耳，率數萬之眾興師與楚戰，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辱及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趙之所羞，而王勿之惡焉。合縱為楚，非為趙也。”

明明是為救己而求援，卻說是為了楚國的命運，平原君沒有白養毛遂這個門客。就是這樣的一番話，說動了楚考烈王。

邯鄲之戰后，春申君率軍參加了信陵君發起的第三次合縱攻秦。公元前256年，黃歇再次率部北伐，滅掉魯國，將山東南部的一些地方也并入了楚國的版圖，而荀況便是在此后被派往蘭陵出任地方官的。這是楚國自懷王（熊槐，楚頃襄王之父）之后第一次有能力再次擴大自己的國土。公元前241年，春申君率領楚國軍隊加入了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合縱攻秦。趙、楚、魏、燕四國聯軍以楚考烈王為盟主，一直打到了秦國的函谷關。此役雖然被秦軍打敗，卻延緩了韓、趙、魏、楚這幾個國家的滅亡時間。

用朱增泉的話來概括春申君的歸宿是再準確不過了，和秦昭襄王一樣，他也把大錯留到了自己的晚年。

四

為帝王愁是許多大臣的職責使命與心事，春申君也開始為帝王發愁了，而他的大錯也因為替帝王發愁拉開了帷幕。

楚考烈王沒有自己生養的太子，按規矩，一旦殯天，王位就要傳給他兄弟或兄弟之子。若是這樣，黃歇與新君主之間的關系就不會像和楚考烈王那樣親密了，黃歇多年專享的王室恩寵也會就此結束，直接影響的便是他晚年的境遇。因此，黃歇一直在為楚王無后的問題焦慮。他想到并且做到了的是不斷為楚王物色年輕貌美正值生育期的女人，然而，女人一送再送，卻始終沒有動靜。黃歇的用心被他的一個門客看穿并巧妙地利用了，這個門客叫李園，是趙國人，他有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妹妹。他并非是為楚王無后著想，而是謀劃利用春申君的焦慮，作自己的春秋大夢——讓妹妹走到楚王身邊。

李園是個頗有心計的人，他知道自己直接妹妹送給楚王，會和前面的那些女人一樣，若不生孩子，還是要失寵。而要想妹妹不失寵而且還能幫助自己登上高位，需要有一個跳板，這個跳板就是春申君。

李園開始實施他周密盤算的計劃了，他借回趙國探親之機，故意逾期不歸?；貋砗?，春申君問他超假的原因，李園編了一個故事，說自己有個妹妹，齊王想召她為妃，派使者來交涉，所以回來晚了。那時的黃歇已經七十多歲，但心卻不老，忙問長得如何，李園自然把妹妹的容貌夸耀了一番，黃歇又問聘禮下了沒有，李園說還沒有。黃歇便要李園把妹妹帶來給他看看，這一提議正中李園下懷，一口答應。就這樣，春申君一步一步走進了李園為他下的套子里。

李園的妹妹確實貌美，春申君一見即收入房中。幾次同歡，李園的妹妹懷上了春申君的孩子。李園的計謀如愿實施。

一天，李園的妹妹見黃歇情緒不錯，這盆禍水給黃歇吹起了熏風。她說：“你任楚國宰相已經二十多年，楚王尊重您、寵信您，可是楚王沒有兒子，如果楚王壽終，就要改立他的兄弟，新的國君自然使用他所親信的人，你還能得到楚王的寵信嗎？還有，您執掌政事多年，對楚王的兄弟難免有照顧不到的地方，他們中的任何一人被立為國君，難說不會報復你，你的宰相之位和江東封地能不能保住就兩說了?，F在，我剛懷上身孕，別人都不知道，為大人考慮，您把我獻給楚王，楚王必寵幸于我，十個月后我生下兒子，他就是未來的楚王，那時，楚國還不都是你的？”

《史記》中沒有這個女人的全名，她的這番話肯定是李園教的，要不，說不出這樣一番話來。黃歇果然動心了，他把李園的妹妹獻給了楚王。一切如李園所料，楚王一見，果然十分喜悅，倍加寵幸，孕期一滿，果然生下兒子，立為太子。李園的妹妹被封為王后，李園這個國舅自然也受到器重，開始參與朝政。

五

令黃歇沒有想到的是，心計頗深的李園并沒有感謝黃歇，而是擔心黃歇會把他的計謀透漏出去，遂豢養殺手，謀劃刺殺黃歇。大禍當頭，黃歇竟毫無察覺。

黃歇任宰相的第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重，門客朱英對春申君說了一通“不期之福、不期之禍、不期之人”的道理。春申君問：什么是不期之福？朱英回答說：您任楚國宰相二十多年，現在楚王病重，死在旦夕，您輔佐年幼的國君，代他掌握國政，如同伊尹、周公一樣，等君王長大再把大權交給他，實際上就是您南面稱王而據有楚國，這是不期之福。春申君又問：什么是不期之禍？朱英說：李園獻出了妹妹卻沒有執掌國政，一定仇視于你，他不管兵事卻豢養刺客，楚王一死，李園必殺你滅口。這是不期之禍。春申君再問：什么是不期之人？朱英說：你安排我做郎中先入宮中，楚王去世，李園若搶先入宮，我替您殺掉李園，我就是不期之人。

遺憾的是，春申君沒有聽進去這番話。他勸朱英放棄這種打算，說李園為人軟弱，對他很友好，不會這樣做的。朱英見黃歇聽不進去，不再多說，他擔心自己會因此陷入囹圄，未作辭別便匆匆逃離壽春。

對此，《春申君列傳》是這樣記載的：“春申君相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朱英謂春申君曰：‘世有毋望之福，又有毋望之禍。今君處毋望之世，事毋望之主，安可以無毋望之人乎？’春申君曰：‘何謂毋望之福？’曰：‘君相楚二十余年矣，雖名相國，實楚王也。今楚王病，旦暮且卒，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當國，如伊尹、周公，王長而反政，不即遂南面稱孤而有楚國？此所謂毋望之福也?！荷昃唬骸沃^毋望之禍？’曰：‘李園不治國而君之仇也，不為兵而養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卒，李園必先入據權而殺君以滅口。此所謂毋望之禍也?！荷昃唬骸沃^毋望之人？’對曰：‘君置臣郎中，楚王卒，李園必先入，臣為君殺李園。此所謂毋望之人也?！荷昃唬骸阆轮弥?。李園，弱人也，仆又善之，且又何至此！’朱英知言不用，恐禍之身。乃亡去?！?/p>

事情果然如朱英所言，十七天后，楚考烈王去世，李園搶先入宮，在棘門埋伏下刺客。春申君進入棘門，李園豢養的刺客沖出，斬下其頭顱，遂將黃歇一家滿門抄斬。

黃歇死后，楚國開始陷入內亂。而李園的妹妹入宮后生下的那個兒子，便是楚幽王。

秦國在滅掉韓魏之后，終于毫無忌憚地兵指楚地，于公元前225年、前223年兩次出動大軍攻楚。王翦統率秦國60萬兵力，秦嬴政親抵前線督戰，于公元前223年攻下壽春，將其改為九江郡。

楚國滅亡是在黃歇死后第15年。楚國亡后，六國中只剩趙燕齊三國。兩年后，秦王掃清六合，統一了中國。

司馬遷曾到過壽春，他十分贊嘆楚國宮室建筑的宏偉，感慨當年黃歇勸說秦昭王停止伐楚，冒著生命危險派人把楚太子送回楚國，是高明之舉。惋惜黃歇誤信李園，是昏聵糊涂了。

因為《史記》云“李園乃進其女弟，即幸于春申君”，多數人便依此認為楚幽王是黃歇的兒子。但也有不少人持有異議，說黃歇是公元前262年當考烈王的丞相，雖然他的出生年月不詳，按推算，這年大約五十多歲。李園妹妹說“今君相楚二十余年”，如此，納李園妹妹時，怎么說也得七十多歲，這大年紀，不大可能懷孕，此為理由之一。理由之二是黃歇一世精明睿智，不可能逾越世俗規矩。理由之三是《資治通鑒》載，秦始皇十九年（公元前228年），“楚幽王薨，國人立其弟郝。三月，郝庶兄負芻殺之，自立。”就是說，楚幽王死后，即位的先是他的弟弟郝，而后，又被其庶兄負芻殺之替代，可見楚考烈王并非無子嗣之人。不管真實情況如何，史書上給我們提供的就是這些了，或許這是個謎，像當今黃歇的墳冢一樣，即便打開，也不會有什么新的發現了。

余連寫帶錄完成此文，想陳明的有兩點，一是無論從哪種意義上理解，春申君做的這些事情都不是君子的行為，如果說以假設勸說秦王放棄伐楚還是為國家計的話，晚年納李園妹妹為妾，自己播下種子后把她獻給楚王，他的圖謀已經再清楚不過了。一個竟然在皇位繼承上做小動作的人，被滿門抄斬，并不意外。二是古往今來，大概沒有幾個真君子，越是被人們尊崇的人，越難說沒有齷齪之言、齷齪之行？

話說回來，君子實際上就是個封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