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溫柔的世界

我叫梅茜，是條金毛，一條拼命寫字的金毛。很久以前我叫梅西，后來有天老爹在家里喝酒，趴在窗臺，呆呆看完整場夜，說，草！于是就在我的名字上加了個草字頭，我就變成了梅茜。

我們一起搬到了現(xiàn)在的小區(qū)。

我的好朋友們是各種狗子，黑背、邊牧、可卡、薩摩耶兄弟、牛頭梗婆婆。

老爹說，沉默是金，我們玩一次只能說一個字的游戲。這個游戲每次都以搏斗結(jié)束。

比如我跟老爹玩。

我：呀。

老爹：咋？

我：呸。

老爹：嚓！

然后打得一地狗毛。

比如我跟黑背玩。

我：嘿。

黑背：哈。

我：滾。

然后打得一地狗毛。

這種局面直到滾球球出現(xiàn)。滾球球是小區(qū)里的流浪狗，跟著另外一條流浪狗阿獨來的。他很小很小，毛絨絨的，走路跟滾動一樣，幾乎看不見腳，感覺用爪子一拍腦袋，整條狗都會壓扁。

跟滾球球玩這個游戲。

我：噠。

滾球球：咕。

我：啊？

滾球球：咕！

于是我發(fā)現(xiàn)，原來滾球球只會說這一個字：咕。

阿獨是條非常牛的流浪狗。傳說他會少林絕學易筋經(jīng)。但就算這么牛的狗，因為他是流浪狗，所以也只能靠撿礦泉水瓶賣錢過日子。

我們很少見到阿獨，每天清早他消失不見，去各個小區(qū)找垃圾。剩下滾球球蹲在草叢，看著藍天白云努力學習。

這父子倆都是文盲。

我問滾球球：姨媽的兒子怎么稱呼？

滾球球：咕。

我繼續(xù)問：舅舅的孫女怎么稱呼？

滾球球：咕。

我只好問：爸爸的妹妹怎么稱呼？

滾球球：咕。

這是他唯一能回答正確的問題。

對面9棟住著個姑娘，她每天很晚回家。路過草叢的時候，她會抱著滾球球，喂他吃點兒東西。然后一人一狗，坐在長椅上，仰頭看著月亮，輕輕哼起歌謠。

我趴在窗臺，看著他們。月亮嵌在夜的中央，像掉進水面的元宵，你會覺得它在一點一點蕩漾，仿佛永遠都在那里，可是也許下一秒就會消失不見。

聽不見他們在唱什么，滾球球大概一路咕到底吧。

風吹起來，把落在草叢的一片葉子吹進家里。我撿起來，上面居然刻著四個字：老王五金。

廣告做到大自然了！

一天我噠噠噠經(jīng)過，滾球球嚴肅地端坐，嘴巴一動一動，艱難地唱起來：但愿那海風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油～～

嚇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滾球球你會說話啦？

滾球球點點頭，努力地說：細的。

我說，那你知道這幾句前面是什么嗎？

滾球球搖搖頭，說，不幾道，姐姐從來沒有教我。

我精神來了，和他并排坐好，教他唱整首歌：動詞打次，動詞打次，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不該嗅到她的美，但愿那海風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油～～

中午我叼了一顆最大的肉丸出來，放在滾球球面前。

滾球球大驚：梅茜姐姐，介四神馬？

我說，這是肉丸子。

滾球球眼珠子都能瞪出來了，介么大！

我嚓，是大了點兒，跟滾球球腦袋一樣大。

我說，快去吃吧。

滾球球說，好噠。然后滾球球小心翼翼滾著球，轉(zhuǎn)眼不見了。

我心想，哈哈哈哈足夠他吃兩天了。

下午我噠噠噠噠路過，有個怯生生的聲音喊我，梅茜姐姐。

我咚地跳轉(zhuǎn)身，說，誰？FBI嗎？

滾球球鉆出來，說，我介紹一個好朋友給你認識。

我狐疑地說，是誰？

這時候，一個肉丸子從滾球球身后探出頭，抱著滾球球的后腿，小聲說，你好，我是肉丸醬。

……晴天霹靂！肉丸子活了！冊那！

我顫抖著說，你好，肉丸醬……（當時其實我差點兒嚇尿。）

滾球球說，肉丸醬告訴我，他還可以長大，等他長大了，就不僅僅能喂飽我，還能喂飽更多的流浪狗子呢。

我顫抖著說，這不科學啊……

肉丸醬堅定地說，我和滾球球約好了，我還在發(fā)育，等我長大了，長成全世界最大的肉丸子，就剖腹自盡，讓滾球球用環(huán)保袋背著我，去分給所有的流浪狗子。

我呆呆看著他們，一條小小狗，一個大肉丸，都一副嚴肅的表情。

這時候，傳來一陣狂野的“哈哈哈哈哈哈”，黑背奔過來，一口含住肉丸子！肉丸醬慘叫一聲：救命！

黑背趕緊吐出來，瞪著肉丸醬，遲疑地說，是你在說話？

肉丸醬點點頭。

黑背兩眼一白，翻身暈厥過去。

肉丸醬問，他怎么了？

我說，沒事兒，過一會兒他就好了。

過了十秒鐘，黑背又翻身爬起，說，那我能不能吃你？

我們一起搖搖頭。

黑背如遭雷劈，跌坐在地，直愣愣盯著肉丸，眼眶開始發(fā)紅，然后嚎啕大哭。他哭得梨花帶雨，慘不忍睹，結(jié)果肉丸醬受到感染，也嚎啕大哭。

黑背看見肉丸醬眼淚四濺，發(fā)了一會兒呆，猛地伸出舌頭，舔干凈肉丸醬的淚水，喃喃自語：吃不到肉，舔點兒肉汁也是好的。

肉丸醬找我，小心地說，梅茜姐姐，你可以教我寫字嗎？

我渾身一抖，沉痛地說，肉丸醬啊，梅茜姐姐平時只會拍字。

肉丸醬困惑地說，什么叫做拍字？

我難過地舉起前爪，說，你看，咱們手指分不開，打字只能靠拍的，啪，拍一下，啪啪啪啪，才能打好一個字，還經(jīng)常想拍G，結(jié)果拍到H，想拍U，結(jié)果拍出來Y78UI，5555……

肉丸醬不顧我的憂傷，興奮地從草叢里拔拉出幾張破爛的報紙，幾根鉛筆頭，說，梅茜姐姐，我從垃圾堆里找到的。

我舉著爪子，震驚地說，干嗎？

他認真看著我，梅茜姐姐，我不要拍字，我要學寫字，你看，我有手。

說完他舉起手。

丫有手！

我突然很想哭。

秋天到尾聲了。冬天面色煞白地撲過來。滾球球蓋著發(fā)黃的樹葉子，蜷縮在草叢里。

唱歌的姑娘很久沒和我們相遇。一直到下雪的深夜，她拖著行李箱要離開小區(qū)。

她蹲在草叢，對滾球球說，我要走了，和我一起走嗎？

滾球球搖頭，說，我在等車鈴的聲音。

姑娘說，為什么要等車鈴的聲音？

滾球球沉默一會兒，說，因為我離開家的時候，只記得那兒有車鈴的聲音。

姑娘抱起他，一塊坐在長椅上。

姑娘說，這就是下雪啊，你這么小，肯定沒有見過。

滾球球說，嗯，就是有點兒冷。

姑娘說，有點兒冷啊，沒關系。這個世界很溫柔的。知道嗎，它是如此的溫柔。花謝了，它會讓你看到唱歌的雪。雪停了，它會讓你看到透明的冰。冰融了，它會讓你看到微笑的云。每一種美麗，都是它在溫柔地跟你說，別擔心，你們都在我懷里。

姑娘說，聽，它在唱歌。

姑娘捧起滾球球，雪花飛舞，全世界像在單獨做一個夢，夢里一望無際的夜。它包裹你所有記憶，變成一望無際的海。

你想念的人在夜晚某點某分，在海洋某處某地，在那片一望無際的某個角落。

所以你只要在夜里，對漫天飛舞的雪花說，我想你。

不知道他在哪里，所以要唱給整片夜晚聽，唱給整座海洋聽。

滾球球說，姐姐，你的夜晚里，你的海洋里，有什么呢？

姑娘的眼淚嘩啦啦掉下來，掉在滾球球的臉上。

她說我有一個溫柔的世界，一切美好，花朵無限的香，青草無限的綠，天空無限的藍，可是差了一塊，要等那一塊補上去，這個世界才是完整的。

滾球球說，那一塊是神馬？

姑娘沒有回答，呆呆看著滾球球，說，那你呢，你的夜晚里，你的海洋里，有什么呢？

滾球球說，有媽媽，有家，有叮叮當當?shù)能団徛暋?/p>

他們靜靜地坐在長椅，雪花落滿身體。

在如此安寧的夜晚，姑娘和滾球球一起，輕輕地唱歌：

讓它淡淡地來，讓它好好地去，到如今年復一年，我不能停止懷念。懷念你，懷念從前。但愿那海風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油～～

我問老爹，老爹，姑娘和滾球球為什么只唱一首歌呢？

老爹說，每個人的人生，都像在不停地單曲循環(huán)。每段時間，你就只能單曲循環(huán)一首曲子。你停不住，它停不住。等到換了曲子，說明你到了另外一個階段。

我說，然后呢？

老爹說，然后開始新的單曲循環(huán)。

第二天，大清早我起床散步，發(fā)現(xiàn)黑背站在高高的樓頂，努力昂起頭。

我好奇地爬上去，看見他頭頂肉丸醬，脖子梗直，一副試圖用腦袋戳破天空的模樣。

肉丸醬踮腳站在黑背頭頂，側(cè)著耳朵，閉目聆聽，小聲說，挺住，挺住，我感覺我快聽見了。

黑背顫抖著說，可我快挺不住了啊。

過了半晌，肉丸醬跳下來，大叫，我聽見啦！

黑背搖搖晃晃離開，臉色發(fā)青，嘀咕著，我不行了，我要回家睡覺。

肉丸醬說，黑背你不咬我一口啦？

黑背有氣無力，哭著說，咬你妹！我都快頸椎爆炸了！

我不管，我要回家睡覺。

說完，黑背一路踉踉蹌蹌回去了，中間連摔了七十幾跤。

肉丸醬告訴我，他在尋找車鈴的聲音，跟黑背交易，讓他頂著，可以站更高一點，聽更遠一點，代價是給黑背咬一口。結(jié)果黑背一動不動頂了四個多鐘頭。

遠處還能望到黑背噗通摔一跤，掙扎著爬起的背影。

滾球球和肉丸醬敲開我家的門。

滾球球身背一個環(huán)保袋，里頭裝著破報紙和鉛筆頭。

他們認真地說，要去尋找有車鈴聲的地方。

我在他環(huán)保袋里裝了點兒狗糧，說，找不到就回來。

他們走了。我站在門口，眼淚止不住地掉。

過了好幾天，我溜達在馬路上。

馬路牙子傳來微弱的叫聲：沖啊沖啊沖啊！

我低頭一看，無數(shù)螞蟻在狂奔，他們狂喊：沖啊！吃他糧，搶他糧，闖王來了不納糧！

我跟著螞蟻噠噠噠走了一段路，腳碰到一顆發(fā)餿的小肉丸。我注視著發(fā)餿的小肉丸，有些眼熟。

可它是死的，而且很小。

似乎是因為我看著它，恍惚里總覺得它沖我笑了一下。

然后慢慢地，慢慢地癱軟。慢慢地，慢慢地化為一堆粉碎的肉末。

我抬起頭，是間破敗的小店鋪，門頭有四個字：老王五金。店鋪倒閉很長時間了吧，墻角有個銹跡斑斑的車鈴。

突然，我的心猛地收緊，不知道為什么，眼淚開始沖出眼眶。

接著我看到環(huán)保袋。我撥拉開袋子，叼出破破爛爛的報紙，邊緣上寫著許多歪七倒八的鉛筆字。

在《防輻射有新招》的報紙邊上，有幾行字。

“其實我沒有聽見車鈴聲，但我學會了寫字。以前滾球球在葉子上，用小石頭刻著字，我看不明白是什么字。

我問滾球球，他說他也不認識，他是文盲。他只記得，小時候被抓住丟到河里，幸好阿獨救了他。

在媽媽身邊被抓住的時候，他只來得及記住，住著的地方有塊牌子，上面寫著這四個字。

他每天寫千萬遍，就是怕忘記。

現(xiàn)在，我認識字，我知道是老王五金。

別怕，滾球球，我?guī)闳ァ！?/p>

在《北京PM值爆表漫天陰霾》的報紙邊上，有幾行字。

“走得真累。終于走到了老王五金。滾球球不肯離開，他說要等媽媽。”

在《老太太怒斥少女不讓座，雙方互罵五分鐘》的報紙邊上，有幾行字。

“我們等了幾天，沒有東西吃，滾球球躺在地上不能動了。

我說，滾球球，你吃我好不好？

滾球球說，不可以，你還在發(fā)育呢。

我哭了，我說，滾球球，我發(fā)現(xiàn)自己長不大了，反而在逐漸變小，你看我，已經(jīng)不是獅子頭，跟魚蛋差不多大啦。

滾球球說，這個世界是溫柔的，就算你變小，那說明有更美好的事情在等著你呢。”

在《趙本山告別春晚，網(wǎng)友紛紛挽留》的報紙邊上，有幾行字。

“滾球球昏過去了。

我坐在他嘴巴上，屏住呼吸。

只要我兩分鐘不呼吸，就會死掉。

這樣，等滾球球醒來，它就會發(fā)現(xiàn)，吃的在嘴邊呀。

因為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小肉丸。

滾球球，再見。

謝謝你，在我是活著的肉丸的時候，你讓我知道，這是一個溫柔的世界。

那么，再見啦。”

我發(fā)瘋似的找滾球球，翻開墻角的垃圾，他蜷縮在那里。

我拼命地喊他，他一動不動。

又下雪啦。

可是這里很喧嘩。

各種行人的吵鬧，汽車的喇叭，還有小孩滑了一跤，正在放聲大哭……

一個大嬸路過，嘀咕了一句，秋天這里病死一條大狗，冬天又凍死一條小狗，真不吉利。

那個銹跡斑斑的車鈴，被人踢了一腳，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穆曇簟?/p>

我把耳朵貼著滾球球，似乎聽到他在唱：

讓它淡淡地來，讓它好好地去，到如今年復一年，我不能停止懷念。懷念你，懷念從前。但愿你海風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油～～

我們都在單曲循環(huán)。你會停在哪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