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跟所有發量稀少而面如銀盤的姑娘一樣,我打小就對理發師有一種敬畏。這種敬畏不是出于對對方技術含量的敬畏,而是由于自己的弱點在對方面前一覽無余而產生的惱怒,又因為有求于人,不好發作,只好用一種顫顫巍巍的古怪姿態在那張大白椅子上貼邊兒坐下。
我很少跟理發師講話。每回我揣著雜志上女明星的洗發水廣告前往,心里懷著某種甜蜜的期待,希望幾小時之后走出來的時候能看起來講究點兒,但是不成,一旦坐在理發師的椅子上,我就跟坐在牙醫的椅子上一樣,惶惶不可終日。因為我的頭發只要一被弄濕,像滑溜溜的章魚一樣貼在高高的額頭上,鏡子里的那個女的就看起來要多狼狽有多狼狽。我一直打心眼里盼望著,有朝一日我能夠遇見一位牡蠣一樣緘口不言的理發師。我在鏡子前面閉上眼睛,他則默默開工,等到我睜開眼睛,就能看到一個煥然一新的自己。
可是,幾乎所有的理發師都特別愛講話。小時候,他們跟我討論期末考試、英文單詞和體育課百米賽跑的成績。現在,他們跟我討論玻尿酸、眼袋、打折美容卡和不褪色的指甲油。我隱隱覺得,理發師就是我生活的偷窺者。他們知道我最近營養和睡眠不足,所以頭發脫落得似乎更加嚴重了。他們知道我最近犯懶,所以發根都分叉了也不記得來修剪一下。
不過最近,我見了兩個理發師,值得一說。有一位坐在后海的爵士酒吧里,點評著臺上架子鼓手的演出。“你看你看,他敲的不是鼓,是人生!他面前那四五扇鼓、兩三扇鑼,分別代表著他的家庭、父母、愛情、友情、老板……他敲得沉浸其中,游刃有余,還能順便騰出手來整整自己的頭發呢……”還有一位,他坐在自己開的連鎖發廊里跟我說:“理發師和女人的關系太微妙了,我剪了這么多年頭發,絕對是個女性心理大師了……”偷窺者總算承認他是偷窺者了。一方面我感到很放心,終于松了一口氣,另一方面,我又感到好奇,忍不住想要開始偷窺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