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故事

胡胖子小賣部

街面上開了兩爿竹編店。王小寧結婚后去看望大學同學，在路口靠左的那家買了兩套竹編的茶盤茶杯，算是本地特產。再后來本地特產被幾只燉了一百五十年的老鴨替代，再后來就換成了糟雞糟鴨糟八仙的糟貨系列，后來王小寧一想到特產就頭大了，挖空心思也想不出新花樣來。

竹編店的旁邊有一間十來平方米的小賣部，放置雜貨的柜子將店鋪隔成了前后兩部分。前面賣鹽賣油賣煙酒，后半部分是麻將活動室，過道上拉了一道厚實的青花布簾。人稱胡胖子的店主，大部分時間都安坐在前臺，買賣雖不興隆，總有幾個熟客和過路客。大熱天的時候，頭頂上呼呼生風的吊扇也不起作用。胡胖子著了件白汗衫，掛著一張彌勒佛樣的大笑臉，啪嗒啪嗒地揮打著芭蕉扇，連只蒼蠅也不敢靠得太近。

比起清淡的前臺，里面的麻將業務倒是興旺得很。民間有諺，誰誰誰像月亮，麻將老K到天亮。麻將好像是全國流通的硬通貨一樣成了一種文化。麻將搭子總是那幾個人。左邊那爿竹編店的老板娘是主要角色。自家店里的生意比小賣部還要清淡，白日青天里只有她自個兒的人影映在柜臺外。竹編制品是種工藝品，這種東西只有過年過節送人才需要，不像油鹽醬醋一天都少不了。天天干坐著，哪能坐得住呀，又不是廟里的菩薩。菩薩也不寂寞呀，日日香火供奉著，善男信女跪拜著。關門大吉也不行，不管有生意沒生意，至少是多年經營下來的活路，一下子要換個行當也無從著手。店照舊開著，人也不做菩薩，每日里到隔壁去活動兩把。

另一位重要人物是從一家企業里退下來的余總，整日里捧著個紫砂小茶壺不離手，感覺茶壺比他家人還要親。遇著個人，都是笑臉相迎，人家也恭恭敬敬地稱他一聲余總。好好好。你家小孩了不起的，小學都沒讀過的小人，那幾個字寫得多少端正。被他那么信口一說，好像自家的孩子果真與眾不同很出挑的樣子。余總一邊搭話，一邊將那小茶壺嘴往自己的嘴里送。余總做過哪家公司的老總呀？王小寧有一天突然問起老公來。老公說他以前做過廠長，現在企業改制后不是流行叫總經理嗎？

永遠睡不醒的小李也是常客。有人說你永遠也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小李就長了這樣一雙裝睡的小眼睛。小李的父親眼睛并不算小，只是基因漸變，一代不如一代，到小李那五六歲的兒子這里，那心靈的窗戶就長成了一線天，小眼睛就成了他們家族的徽標。比起那兩位前輩，小李算是正經吃公家飯的人，就在自家所在的社區上班。社區就是以前的居委會，印象中那里是大媽大爺的天下，換了新名稱后，人也跟著年輕化了。上門去辦個事，比如孩子上學打個戶口證明，女人家生產打個計劃生育證明，你能看見長得中學生一般的小姑娘家在那里忙碌。小李倒是沒遇上過。畢竟跑社區的機會也是幾年才一回。

三個好配，一個難找。遇上三缺一的情況，作為一個麻將中人，你卻不肯上陣救火，這是件很沒有職業道德的事。老王，小王，老李，余總那挺著個大肚子的兒媳……都是那救火的兵。乍一看是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的架勢，其實真到了麻將桌上，只有上家下家對家，除了自家最好三家通吃，根本沒有父子兄弟的概念。爹媽親，鈔票更親。三圈搓下來，碰上風頭差得都胡不上一盤牌的時候，操他娘的，你媽個賤胎，那些平時聽著都覺得難為情的臟話就脫口而出，也不知道在說誰。

胡胖子自己平時很少參與活動，或者說幾乎不參與。一則要看店，沒有機會；二則他心里有兩本賬，分得很清楚。小店里的東西賣出一件是一件，都是純利潤。人只要不上麻將桌，自己口袋里的錢別人想要也拿不走。他在心里自動地劃了一道三八線，以小賣部為主，只負責為麻將活動提供場地和茶水，不與麻將桌靠得太近，靠近也就是喝點牌湯。

胡胖子有一個還沒出嫁的寶貝女兒，剃了個沖頂，騎了輛男式摩托車，假小子一個。也不知道她在哪兒上班，一陣風一樣偶爾出現在她爹的店里，拿點貨架上的東西就走。據說胡胖子都要記錄在賬。

秋風吹起的時候，街面上落了一地的梧桐樹葉。余總兒媳的肚子眼看著也要瓜熟蒂落了。她一手捧著個肚子，一手伸出去抓麻將牌，抓在手里瞄一眼再打出去。有時手指頭隨便摸兩下麻將牌就心中有數，看都不看一眼就扔了出去。這一招久經沙場的老麻將迷都會。余總坐在兒媳的對面，笑瞇瞇地看著她，馬上要做爺爺的那種自豪一覽無余地攤在臉上，藏也藏不住，藏也不想藏。麻友們都知道余總對兒媳的寵愛，也理解準爺爺那份歡喜的心。只生一個好，讓女人的大肚子越來越寶貴。喲，不對了，余總看見他兒媳的臉色變了，他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見他兒媳扯著嗓子叫了聲爸，整個人就從椅子上滑了下去。

寶貝孫子比他預定來到人世的日子整整提前了兩個多月。余總將那小不點日日捧在手上，就像以前捧著小茶壺一樣。

簡約理發店

不再有胡胖子坐鎮的小賣部就跟沒有娘的孩子一樣被轉讓了，先后開了西瓜店，棉毛衫店，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兩家租客各租半年。從春末到秋初，是西瓜店老板的鋪面，從秋初到來年春末，就交給棉毛衫店家經營，好像晴天賣草帽雨天賣涼傘，不用爭生意，也一點不浪費，很有當年胡胖子將店鋪一劃為二的遺風。

街對面的竹編廠倒閉了，換上了一塊“嵊州市藝術村”的牌子。隔壁的竹編店也終于換了人間。竹編店的店面能塞得下三個胡胖子的小賣部，后來者大概沒有這么雄厚的實力來租賃，索性三分天下，一間賣彩票，一間理發店，一間佛具流通店。顧客進理發店看自己一時半刻還輪不上，就順便踱進隔壁的彩票店瞅瞅熱鬧。彩票這東西，中大獎的概率小是小，一旦中了也讓人瘋狂。有閑心閑錢的買幾個號玩玩，權當是對平淡生活的一點小小念想和寄托。

2009年的春末，正是梧桐嫩芽綠上枝頭時節，王小寧走進了簡約理發店。王小寧住在貼后面的樓群里，到理發店只有幾十步路，每天上下班都要經過，可是在此之前她從來沒進去過。她這個人有點死腦筋，第一次進了哪家店，后面只要服務態度、發型和價錢不是太離譜，她就會堅持上同一家店，根本懶得去找新地方。她這回走進簡約理發店，是為了她老公。她家老公騎摩托車摔了個臏骨骨折，在醫院里躺了個把月，回家后還得在家休養半年。吃喝拉撒都可以在家里解決，眼看著頭上的頭發長得跟藝術家一樣就是沒辦法下手。她跟理發師說了一下老公的情況，問他能否上門服務。理發師用手托了一下鼻梁上方的黑框眼鏡，笑瞇瞇地說可以，在早上八點左右客人不太多的時候。

理發師第二天很準時地敲開了王小寧家的門。他一邊理發，一邊跟王小寧的老公聊天。王小寧在一旁候了一會兒，看看有什么要幫忙的。理發師在她老公的頭上這里修一修，那里剪一剪，好像一個園藝師在打理草坪。她覺得他的動作太過細致，就做自己的事去了。男人的一個板寸頭，理了一個多小時。等理發師回店里去，老公跟王小寧說，你還真不要說，這個師傅手藝倒也不見得特別好，就是態度特耐心。

自從有了這一回上門服務后，王小寧自己的頭發要去打理一下，走到路口，就不好意思再熟視無睹地走過簡約理發店去自己熟悉的那家老戶頭那里了。她從此就在簡約理發店扎了根，即使半年后搬家搬到了小城的另一只角，她還是習慣性地要回到這里來。

王小寧養了一頭短發，基本上每月都要進一次理發店，幾回下來，跟理發師就很熟絡了。有一回候著，看見角落里的電腦屏幕上有紅紅綠綠的股票行情圖，她隨口問了句你也在炒股？理發師說，買點玩玩，麻將不會搓，其他愛好也沒有。王小寧說自己也是受周圍同事的影響買著玩玩，可以培養共同語言，要不人家在那里談笑風生，自己根本插不上話，弄得很Out似的。理發師一聽到Out就笑了，我兒子也這樣說過我。于是，兩人就你一句我一言地討論起股票的行情來。小盤股靈活，大盤股質地可靠，醫藥股有業績，科技股有炒作題材……

有一陣子，王小寧根本不想說股票。股市行情不好，手里的股票都嚴重套牢，要等到何年何月翻身都不知道。理發師倒是很有激情地說他手中的那些股票，解了套的，賺了的，一點都沒有熊市的感覺。說是遇上了一位高人指點，只只命中。他以為遇到了傳說中的股神，結果人家讓他將錢委托給他操作代為理財，他才有所驚覺。王小寧說有可能是私募，也許是騙子也說不定，比如那個在網絡上紅極一時弄個帥呆頭像的葉榮添或帶頭大哥七七七。理發師說不管他有什么門路什么身份，就算真能賺到錢，要將錢交給他我也不肯，買股票雖然是為了賺錢，買進賣出也有樂趣在，全部交給人家做自己還有什么味道？

王小寧認同理發師的說法。賺錢是重要的，但人不能沖著一個錢字就直撲上去，就像看見一個漂亮的姑娘你就直奔主題。要錢不要命也罷了，不解風情就太沒意思了。

理發師給王小寧的印象還算是個有些情趣的人。不大的店鋪里除了必備的理發設施，靠邊的墻上放了一個高高的柜子。柜子總共有三層。最頂層擱了幾尊木雕，有一尊菩薩造型的，說是他有一個表弟在搞這個。中間層放了一些書，高矮不一，雜七雜八的什么都有，幾本教你如何炒股的書也夾在其中。王小寧候著無聊時曾抽出過一本《賈平凹小說選》。最下面一層放了一疊清洗得發白的干毛巾。在推拉的玻璃門邊，放置了六七盆大小不一的蘭花。那花盆是最原始的瓦窯盆，蘭花也披頭散發的，并沒有被當作寶貝一樣精心侍候。王小寧好像提起過蘭花的事，他也回答過，只是忘了他是怎么說的，反正也不重要。

王小寧趁著空檔順便問了一下他兒子讀什么學校。他兒子跟王小寧女兒同齡，但是他兒子的戶口在郊區的浦口。說是花了三萬塊進了嵊中。他說他兒子就數學好，因為數學好所以自信得不得了。他說到兒子，比說股票更帶勁。王小寧低著頭，也能想象得到他那鏡框后面的眼睛里放射出的光。她生怕他一激動一用力，手中的那把剃刀無意地刮進她的頭皮里，刮出一道血痕來。恰巧那把剃刀也許無意之中沾染過某種傳染性很強的病毒，這樣的話后果就不堪設想。王小寧發覺自己實在無聊透頂，怎么會有這么豐富的聯想？這種事只有編故事的人才想得出來。

理發師沒有收徒弟，老板，理發師，洗頭工，衛生員都是他一個人兼了。有時會遇見他那十來歲的兒子，放學回來，淘米做飯，一個人在折疊式的小方桌上做作業吃飯。吃完飯，就背起書包一個人回家去了。

溫暖浴室

浴室的張師娘嘴巴嘰嘰喳喳，好像天底下就數伊最煞。幸虧張老師好說話，由她自說自話。街面上的一干老太婆以白頭發老太為首，對張師娘伶牙俐齒風風火火的樣子很是看不慣。女人么，不管年紀大小，自己可以要強，卻看不得別的女人太要強，騎在別人家的男人頭上。

八月的日頭白得锃亮，一點遮攔都沒有。張老師光著個頭，草帽也沒戴一頂，身著窄肩的白背心，寬腿的大灰褲衩，拎了個油漆桶，一聲不響地在自家浴室門外刷墻腳。浴室的生意只有大半年可做，每年的十月份開門，到次年的五月初關門。每年開張前，張老師都得角角落落地檢修一番，壞掉的水籠頭要換掉，合不上門的小柜子要重新安裝一下鉸鏈。外墻上號著的“溫暖浴室”幾個招牌大字日長月久地淡了去，就得重新用白涂料刷一下。

張老師真是能干，樣樣事情都是伊自己一手落實。當初這間屋是供銷公司堆貨用的倉庫，供銷公司倒閉后空了好幾年。后來搞房地產開發，公司用店面出租的租金來發單位退休工人的工資。后來張老師租了去開浴室，自家接電線，自家安裝水籠頭，小工也弗喊一個，只有張師娘給伊當當下手。

老太婆們的嘴巴一刻也弗息落，幕后解釋員一樣。要是她們不說，劇情就串聯不起來似的。不過討厭歸討厭，關于張老師的故事還真得要靠她們來說。浴室雖然與王小寧家面對面，但除了碰面時打個招呼，她跟浴室的老板老板娘就沒有更深的接觸和交流。

張老師是中學里的科學教師，張師娘是個農村戶口。儂想想看，像張師娘這樣年紀的農村內眷，文化也弗高，哪有好工作好找呀。伊一樣一樣地做過么佬佬多的生活，夜市里擺地攤賣衣裳，早上時擺早點攤烤大餅，哪樣賺鈔票就去做哪樣生意。辛苦是辛苦，鈔票也是賺了弗少。張老師的女兒上了初中，張師娘要照顧小孩子備戰中考，張老師就用賺來的辛苦銅鈿在城里買了房，開了這家溫暖浴室。

王小寧在一個雙休日里撞見過張老師的女兒一回，又瘦又高，臉蛋倒是白凈，長得跟豆芽菜似的。她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牙齒上鑲嵌著一副亮晶晶的金屬牙套，背著一個大書包，整個人全副武裝著，像被綁架了似的。

張老師從學校里一回來，就坐到浴室的柜臺后，戴上耳機，跟著復讀機大聲地學普通話，像個勤奮好學的小學生。白頭發老太婆她們站在浴室門口靠著墻講談頭，看見張老師這副樣子，都弗好意思地將喉嚨收得緊一點，聲調壓得低一點。等張老師拿下耳機，她們才忍不住走上前去說伊有上進心，有耐心，一把年紀了還學得介認真。沒辦法啊，普通話不過關，以后就上不了講臺了。張老師笑呵呵地，將復讀機和耳機放進柜臺下面。這時，一個洗完澡的女人走出來，披著一頭滴水的長發。張老師轉身拿下掛在墻上的吹風機，遞給那女人。他自己套上塑膠手套，換上高幫塑膠套鞋，去沖洗那間剛剛騰出來的火星號。

對了，張老師將隔開來的每間小浴室都用天文星球來命名，金星，木星，水星，土星……代替了一號二號三號這些太過普通的阿拉伯數字。

浴室的生意也有些看天吃飯的味道，天越冷生意自然越好。大冬天的，晚上洗個熱水澡，渾身上下的毛孔都會舒張許多。晚上十一點鐘左右，周圍已經黑漆漆一片，只有浴室門口籠罩在霧氣騰騰的昏黃光圈里。夜歸的路人零星經過，難免被這溫暖的招牌所感染。此時的浴室基本上進入了掃尾收工階段。張師娘戴了手套穿了套鞋拿了水管一間一間地沖洗著地面，一閃一閃的光亮刺激著張師娘的眼睛，她俯下身子湊近去看。哦，她是個近視眼。老太婆們說她架子賊像陶鑊冰冷，人家張老師都沒戴眼鏡。一條很細小的白金項鏈孤伶伶地躺在白色的瓷磚上面。

你說，明天要不要在小黑板上寫一則失物招領，還是不寫等著失主自己上門來拿？張師娘躺在被窩里問身邊的張老師。寫呀，我們平時撿到東西不就是這樣寫的？張老師覺得根本不用問。可這次是白金項鏈，以前可沒撿到過這么貴重的東西，要是寫出去后有人來冒領，那該怎么辦？張師娘想起自己跟張老師結婚時，一件金銀手飾都沒有，擺地攤賺了錢舍不得買，烤大餅賺了錢還是舍不得買，直到浴室開了兩年，才買了第一條金項鏈。

好像也對。鑰匙掉了別人拿去也沒用，身份證掉了別人也不能用，這項鏈真要來冒領的話，自己可以戴，不戴的話還可以去換錢。那就不寫了罷。失主發現自己丟了東西應該會找上門來的。張老師順手關了燈，睡吧。

片兒川面館

片兒川，我要吃片兒川。自從樓下新開了一家片兒川面館后，片兒川就成了王小寧女兒外出吃面的首選。不就是一碗咸菜筍片肉絲面，片兒川真有那么好吃值得一吃再吃嗎？而且女兒在家從不吃咸菜。王小寧和她老公都很是懷疑。不管他們如何不屑，至少有女兒喜歡吃的東西，已是萬事大吉。想想她在吃食上是多么難侍候，餐桌上現成擺著的菜不要吃，偏要吃桌上沒有的菜，好像她的任務不是來吃飯，而是成心要跟他們作對。

片兒川應該算是杭州的特色面條，要是用杭州話來念，應該更有味道。樓下的片兒川面館不是杭州人開的，是不知從哪里來的外地人開的，好像是家族經營。兩個年輕的男人和兩個年輕的女人，加一個年長的老婦人，還有兩個五六歲大小的女孩子老是在店門外鉆來鉆去，灰頭土臉的，玩得很瘋。

冬天還沒到，街面上的風吹過來吹在臉上就已經像是有針在刺了。胡胖子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澡，從溫暖浴室里出來，沒走幾步就暈倒了。張師娘連忙撥了120，從麻將桌上叫來余總小李小馬，把能叫到的人都叫了來，一起幫著把胡胖子抬上了救護車。幸好張師娘反應快，胡胖子患有高血壓和心臟病，差點就搶救不及去見閻羅王了。

臘月廿九一大早，整幢樓的住戶都聽到了凄慘的哭喊聲。日歷再翻過去兩張就是新的一年了，唉呀，老李的老婆連年關都沒捱過去。左鄰右舍們在哭喊聲中聽出了她兒媳婦沙啞的嗓音，好像還夾雜著老李那尖細的聲音。

大家都知道老李和他老婆感情深。每天上街買菜，飯后散步，兩人基本上是秤不離砣公不離婆。老李長得瘦小，老婆比他碼子大，老婆在前他在后，老婆在左他在右，一邊走一邊說說笑笑，就差手牽手了。雖已是六十出頭的年紀，但兩人看上去氣色都不錯，要是過上二十年，猜也不用猜，兩人一定會手牽著手一起走。

白頭發老太太看見老李兩口子成雙成對地出入，眼紅得要命：年紀介大，還跟小年輕一樣粘在一起弗會厭！真是越老越新鮮。

小李坐在麻將桌上脫不了身，讓自己的老娘有空就去學校接一下上興趣班的兒子。老李的老婆接回了孫子，直喊頭暈。老李帶著她去醫院檢查，一查查出了腦癌。好端端的一個人，一轉眼就沒有了笑臉，沒有了聲音。

老伴一送走，老李就住到了兒子家。他說他一個人住在屋子里覺得怕，眼睛都不敢閉上。小李家跟他父親家只隔了一幢樓。小李的老婆心里有些不情愿，但也不好明著反對。當年她跟小李在一起，因為自己是個農村戶口，所以公婆都看不起她，特別是她婆婆，看她跟著仇敵似的。后來她在商場里承包了一個柜臺，賺的錢比小李還要多，公婆倆的臉色才有所改善。商場里生意忙，她基本上不回家吃中飯。老李和小李兩個老少爺們都是被老婆侍候慣了從不下廚的主，兩人的中飯就到對面的片兒川面館解決。一碗片兒川，一碗牛肉面，外加一瓶啤酒，父子倆各一半。老李的老婆在的時候，老李很少喝酒。

王小寧的老公王家軍在家養了半年傷，端午節一過重新去上班。受過傷的腿老是垂著，感覺有點吃力，他就搬了幾個空紙箱疊在一起，將腳擱在上面。小李的大姨子從隔壁車間走過來，他以為她是好久不見來探望一下他的腿。誰知她走到他身邊，一臉神秘的樣子，你聽說沒有？小李的父親要討新老婆了。聽說是個在面館打工的外地老太婆，不知道他吃了什么迷魂湯，會看上一個外地打工佬！他老婆要是知道了，肯定會氣得活過來。機器聲轟隆轟隆的，王家軍提高了聲音說，你大聲點！我聽不見。小李的大姨子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一句話都沒有就折了回去。

王家軍回來后，跟自己的老婆王小寧說起這回事，還覺得很解氣。王小寧說你一個大男人，何苦跟一個女人過不去，她只不過是替她妹妹抱不平罷了。

再去片兒川面館吃面，借著面條端過來之際，王小寧就多看了那個老婦人幾眼，看上去挺清瘦的一個人，跟老李原先的老婆完全是兩個類型。

世外桃源

眼看著女兒要上小學了，王小寧終于下定決心，要換一套面積大一點的房子。面積大小其實也無所謂，關鍵是新房子一定要有三個臥室。給孩子一個獨立的房間，這是她唯一的要求和原則。

在她的堅持下，兩口子天天關注樓盤信息。在市區看來看去根本沒有他們能買得起的房子，王小寧索性調轉目光，將目標鎖定在郊區。城東有一處名為“世外桃源”的樓盤新開，一家三口趁著周末趕過去看了一趟。小區環境很好，后面靠山，前面有江，設計也很高端，唯一的不足是離市區太遠。西裝筆挺的售樓先生說，等整個樓盤交付后，小區會開通去市區的專線車，負責上下班接送。為了證明他所言不虛，還特地讓人將已經買好的接送車開了過來。王小寧發現開車的是馬人杰的爸爸。原來你在這里開車！她只知道他是個保安。馬人杰的爸爸也覺得意外，你們來買房？是呀，看這里還不錯，要回家跟家人好好商量一下再作決定。

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說太遠，包括單位的同事。王小寧想你們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誰不知道遠，可是便宜呀。她真想到老家的鎮上去買房子，大不了每天坐班車來回。想當年剛上班時沒有宿舍，還不是每天坐班車回家？想歸想，拖家帶口的，終究不現實。

王小寧一家從婆婆家吃完晚飯后回來，白頭發老太婆站在路口，一看見她就說起馬人杰的爹娘吵架吵得很厲害，聽聲音盤碗都摔破了好幾個。王小寧剛想問怎么回事，就聽見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從繡球花叢里鉆出來，壞爸爸，壞媽媽。原來馬人杰躲在里面，淚眼汪汪的。王小寧突然覺得白頭發老太婆很可惡。

王小寧將馬人杰帶到自己家里，問他吃過飯沒有。他沒回應。王小寧拿出女兒平時吃的餅干塞到他手上，讓女兒和馬人杰一起玩開火車。樓上聽起來很安靜，好像沒有發生過家庭戰爭一樣。馬人杰就住在她家樓上，比她女兒只小了一個星期。他媽媽在一家外貿服裝廠上班，隔三岔五地要上夜班。奶奶從鄉下過來照看馬人杰。馬人杰經常一個人下樓到王小寧家找她女兒玩。小男孩的性子很好，倆小孩玩在一起，很少吵嘴爭執。八點多鐘，馬人杰的奶奶下樓來領走了孫子。

好像一夜之間，半條街的店鋪都換上了房產信息中介的招牌。在“溫暖浴室”旁邊，居然也新開了一家房產中介信息所，老板娘看上去很眼熟，原來就是早先開竹編店的老板娘。王小寧飯后沒事也去那里報到一下，看看二手房行情。在她眼里，新房舊房都是房，只要有三個房間就行。白頭發老太婆無處不在，她在跟老板娘講馬人杰爹媽的事。馬人杰的爸爸在外面跟一個離了婚的女人搭上了，不知怎么的，讓馬人杰的媽媽知道了，馬人杰的媽媽吵著要離婚，馬人杰的爸爸卻堅決不肯。王小寧插了一句，明明是他錯在先，他有什么權力肯不肯的？他們住的房子當初是馬人杰的媽媽出錢買下的，卻記在馬人杰爸爸的名下。兩人要是離婚的話，財產就要分走一半。白頭發老太婆的表情很警惕，好像人家要分的是她的財產。馬人杰的爸爸也太過分了吧。王小寧不想再聽下去，轉身就走。

上班的時候，同事將一張本地報紙拿給王小寧看，王小寧說有啥好看的。這上面有申請購買經濟房的消息，我看了一下，你們家應該也符合條件。要是真有資格買，那價錢就便宜了，連商品房的一半都不到。王小寧一聽價錢這么便宜就來了精神。她細細研讀了那條消息，真的可以一試。回家跟老公一講，兩人就統一了意見和心思，按照報上的要求跑社區跑房管會，上交了購房需要的各種證明和申請表，不再費心費力地去看新開張的樓盤。

元旦前夕，“世外桃源”樓盤所屬的房產公司在本市最高檔的酒店舉辦了一次購房客戶新年酒會。王小寧一家也收到了請柬。王小寧覺得很不好意思，因為自己只不過去看了兩次房。售樓先生打電話來，讓她全家一定要出席，一期沒買，二期三期都有機會再買。酒會上有好多節目，特地請來了四川演員表演“變臉”，一邊從嘴里噴出火來，一邊抹去一張又一張的臉，看得人眼花繚亂。最后是摸獎環節，王小寧的女兒摸到了一個三等獎，獎品是一套盛放調味品的瓷器。

等待的日子應該是漫長的，可現實的日子卻走得飛快。一晃三年過去了，女兒都上小學二年級了，經濟房的房子卻一直沒落實。“世外桃源”的第三期樓盤都開工了，馬人杰的爸爸天天開著那輛寫著“世外桃源接送車”的中巴車在市區和郊區來回，有時車子直接就停在王小寧家樓下。王小寧在樓道上遇上了很長時間沒出現的馬人杰媽媽。馬人杰的媽媽理了個短發，嘴唇上涂了層淡淡的口紅，原本小巧的個子一下子挺拔了許多。王小寧曾經贊美過她那頭烏黑發亮的披肩長發。馬人杰的媽媽當初跟她說這頭發養了十多年，一直舍不得剪。

某一天晚上，片兒川面館那負責收錢的小老板娘來王小寧家的樓上看房。樓上的人家剛好不在，她就敲開了王小寧家的門，說是想買套便宜的二手房，方便孩子上學，能不能讓她參觀一下，看一下戶型。王小寧說行，要是你看著合適和喜歡，不如買我家的房子吧。我正打算換一套大一點的房子，如果你能一下子付清房款，就便宜一點賣給你算了，難為我們認識。小老板娘仔仔細細地參觀了一下，倒也心直口快，那明后天給你一個回音。

小老板娘一轉身，躺在床上養腿傷的王家軍就說你瘋了，新房子還沒有著落呢，你著什么急？王小寧說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再說經濟房也不是白給的，再等下去2012年的世界末日都要到了。我就不貪那便宜了，明天開始重新去看房。房子哪里會沒有，大不了給銀行打一輩子的工。

王小寧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和魄力，用賣掉老房子的錢交了首付，辦了銀行按揭，在城西買了一套三室兩廳的新房子。面積不算大，小區的整體質量也不見得好，唯一的好處是離上班的單位近。

女兒問她為什么不買“世外桃源”的房，你們都不是說“世外桃源”好嗎？王小寧說是呀，“世外桃源”好是好，可我們要在市里上班，你要在市里上學，住那么遠的地方不現實呀。你要是喜歡，大不了等周末有空的時候，我們再去“世外桃源”兜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