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有任何一種其他的行業,像人體模特這樣,將明與暗結合在一起。就像古典繪畫中裸體的希臘神靈,誰能知道他們肉體的原型在人間的身份。
160年前攝影誕生,面對有數千年歷史的繪畫、繪畫中有無數經典的女性人體杰作時,攝影家,尤其是男性攝影家的勇氣絲毫不小于在伊甸園中偷吃禁果的亞當和夏娃——迅速將鏡頭對準了女性的人體,不惜讓裸體的女性在鏡頭前曝光幾分鐘,以滿足感光度極低的底片要求。這是一次全新的體驗,是攝影師在舉重若輕地撥弄了快門和光圈之后,留下的科學與藝術的結晶。攝影家鏡頭中的人體,從此便拉開了她的序幕,一時間讓人目迷五色,不知所措。
人們想象中,人體模特結合了高貴、神秘與羞恥。事實上,他們的生活或許遠比這簡單。陽光下行走在街頭的人體模特們并非永遠鶴立雞群,常常更像一道暗影,悄無聲息地滑過你身邊。
這不過是份職業
阿潔不是名模。走在路上,她極普通,只不過是又一個來自農村的打工妹。阿潔的情況比較能代表大多數的人體模特。她是出于無奈才進入這一行業的。24歲的她來自湖北農村,來北京打工又沒有一技之長,最后經人介紹進入了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她長相平凡,身材亦不高,除了做人體模特的特殊身份,她與普通人并無區別。
阿潔說,頭一次做人體模特的時候她也很害羞,后來就好了。只不過是一種職業而已嘛,她很低調地說。模特很辛苦,臥姿還好些,若是站著的,一天下來也得累折腰。名模有時可以擺擺架子,阿潔這樣的普通模特只能老老實實站著。阿潔最開心的事情就是躺著像睡覺一樣的姿勢。
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有20多個模特,每個課時18元錢,漂亮的模特安排的課多,掙的錢也多。阿潔一個月多則1000元出頭,少則幾百元錢。薪水菲薄,但比起她剛來北京在服裝廠打工時已經要掙的多了。老家人都不知道她的工作,丈夫、朋友倒不介意。她已經結婚了,家住通州,每天早晨6點就得趕往學校,下午3點左右再回去。她說,自己打算大概干到30歲吧。以后的事情還沒想好,大概是回老家吧。
最怕家人知道
趙瓊是一位女人體模特,她不但對外人守住秘密,連丈夫都不想讓他知道。她終日活在緊張和恐懼中,怕這個“并不光彩“的職業會拆散她的家庭。
這也是大多數女模特共同的想法,由于性別的特殊性,她們要承受比男模特更大的社會壓力和家庭風險。
廣州美院的大部分住校模特都集中分布在校園東南角一座紅色兩層樓房里,趙瓊就住在這里的二樓。這是一個對外來者高度警惕的地方,人們進出房間都是低著頭,匆匆忙忙,仿佛怕在室外多逗留一秒鐘。
在這里,“人體模特”是個不合時宜的詞語,每當外人以這個詞語發問時,大都會被抱以警惕的目光甚至轉身進屋關門,除非你能證明你是學生或老師,并且真心實意聘請他們去做模特。
對很多模特特別是女模特來說,這份工作是一種無奈的選擇。
33歲了,趙瓊仍然有很多的夢想,或者是一個芭蕾舞演員,或者是個影視明星,或者是個T型臺名模,又或者是個廣告寵兒……她有足夠的信心去保持著這些憧憬——在大多數人眼里,她至今仍是一個標準的川式美女。
趙瓊的房間很小也很亂,和另一個模特分享一張木質上下鋪,桌椅都沒有,灰塵厚得能踩出腳印。一幅近1米高的大特寫掛在墻上,她喜歡別人說她像張曼玉。
在這座污水橫流的老樓里,趙瓊絕對是個另類,她喜歡戴夸張的耳環項鏈,過日夜顛倒的生活,對寒暄和聚會不感興趣。她高傲地認為,她和別的模特不一樣,她終有一日不再需要靠這份“見不得光”的職業為生。每逢周末,她都喜歡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看有品位的書,或非常小資地完成一幅隨意繪就的炭筆畫。
趙瓊出生在四川一個街頭能望到街尾的小鎮。她現在后悔把大部分的青春消耗在那里,讀書、結婚、生孩子,過日子,這種平淡時常讓她感到窒息。直到在當地一家服裝廠里過了兩年朝九晚五的枯燥生活后,她才強烈地意識到,她要擺脫這種死氣沉沉的地方。所以,7年前,她告別丈夫和孩子,來到廣州。
她先向朋友借了2萬元投資了一間服裝店。她的初步設想是,先攢點錢,然后拍點廣告之類的。只是她不考慮消費人群,只賣貴貨,最終因貨品滯銷而關門。負債累累的她用盡最后500元,拍了一輯藝術照,寄給各大廣告公司,但都無果。2004年,在朋友的介紹下,到美院來做人體模特。
“朋友當時說,如果遇到名師名家,我也會很有前途的。”趙瓊說話的時候托著腮,小指微翹,無處不顯示出她是一個舉止優雅的女人。
“我們最怕丈夫或家人知道這件事情?!壁w瓊說。丈夫是機關行政人員,好面子,這樣的事情若傳出去對家庭將是毀滅性的打擊。
趙瓊現在最害怕的是每個周末與丈夫的通話,趙瓊騙他說正在廣州一個朋友的化妝品公司幫忙,提成不錯等。但撒過的謊是要記住的,不然就前功盡棄了。
趙瓊因此經常高度緊張,失眠是常事。
幸好有些老師對女模特挺好,每次人體課都安排女生在前面,男生到后面。有時候男學生眼神不對或盯的時間過長了,老師都會婉轉地提醒。
和趙瓊一座樓的女模特,她們同樣瞞著丈夫,同樣忍受撒謊之苦。倒是曾經有一個年輕女孩過來兼職,說是體驗生活,讓她們面面相覷。
名家大師終究還是沒有出現,趙瓊仍像剛來的時候一樣,只是充當課堂習作的描畫對象。沒有積蓄,沒有朋友,在廣州的7年,從起點又回到起點。趙瓊覺得不能這樣空手回去,所以只好堅持。
喜歡被人聚焦的感覺
大衛是中央美院的專用模特,1.8米的個子,肌肉發達,面容猶如米開朗基羅雕刻的大衛??雌饋聿坏?0歲的樣子,比實際年齡要年輕10歲。圈子里,他頗有名氣。
雖說他并非忌諱談論自己的職業,而只是不想談而已?!?5年了,沒什么好談的。”說這話時,眼睛里有一點帶笑的深沉,就像他身上穿的一件半紅半藍的衣服,就像他們的身份,半是明朗,半是陰暗。
他一人獨居,親戚只知道他在美院。他說,1986年開始做模特的時候只不過是想知道模特是什么,結果一走上模特臺,就覺得“這里是我應該呆的地方”。相比起結果而言,他似乎更看重創作的過程。
大衛有一點自戀。他的家是收拾得極整齊的,只有一些家具、圖片和健身器械。他的朋友不多,主要都是美院的,有學生也有模特。他很少與陌生人交往,幾乎沒有業余愛好。
大衛生活簡單,沒什么欲望。我問他為什么不結婚,他的回答很奇怪,說:“女孩知道你喜歡她就滿足了,就走開了。”和他交往的女孩多是圈子里的,彼此都熟悉,也不接觸陌生女孩。
穿上衣服又變回自己
趙麗越是清華大學美術學院雕塑系畢業的,三年里對著人體捏了兩年泥。她說,看模特沒什么特殊感覺,就像看石膏像一樣。
美院模特都歸教具科管。這是一個有些奇怪的編制,而且各個學校教具科都對有關模特的采訪極其敏感,模特們一般也不愿意和媒體打交道?;蛟S是回避公眾好奇的眼睛吧,盡管他們從不回避藝術的媒介。因此,他們成為了一個很特殊的群體,公開性與隱秘性混合在了一起。
即使是在學校里,人體模特大多也用的是化名。但模特們也有自己關系比較好的學生,下了課就是朋友。然而以專業的眼光進行創作和私人交往不同,往往只關注自己想要表達的部分,對模特的長相倒是忽略的,因此常有熟悉的模特一穿上衣服就認不出來的事。或許這也是模特們能夠坦然面對畫布的原因。趙麗越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有一次他們在一個開天窗的畫室里上課,正在專心創作的時候,模特突然一聲尖叫“有人偷看”,便抓起衣服跑到墻邊。大家抬頭一看,一個民工正搬個小凳子坐在天窗邊看呢。這么一叫,他還很吃驚,就像看戲被打斷了一樣,拎著小凳子一溜煙地又下去了。
這說明,模特在專業眼光的審視下和在好奇的窺視下是不一樣的。前者,他們只是一種職業,而后者則把他們還原成了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