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不斜視”地拉二胡，從未感到迷惘與不適

半個世紀前一個風雨交加、雷電大作的春日午后，一個十七歲的小女孩用嫻熟的技法、精準的表現征服了苛刻的評委，成為第四屆“上海之春”全國二胡比賽的頭獎獲得者。五十年后，第三十屆“上海之春”上，年近古稀的閔惠芬以一席寶藍色亮片晚禮服配白色紗質披肩，登上了“一江春水——閔惠芬上海之春獲獎五十周年紀念音樂會”的舞臺。無論是《逍遙津》有板有眼地演繹出漢獻帝被逼宮后的捶胸頓足，聲腔化的胡音準確抓住京劇唱腔中的氣貫長虹，抑或是《洪湖主題隨想》中革命者對人民的款款深情和英雄兒女大義凜然、慷慨赴死的磅礴氣勢，都無不令人感嘆，這是一種將時代記憶和民族藝術精華刻進靈魂的演繹。這種演奏一氣呵成，無需任何修飾與裝點，卻能輕易擊中每一個與聽者記憶相通的神經元。如潮的掌聲中，閔惠芬踉踉蹌蹌地起身向觀眾鞠躬，而觀眾們并不知道這位二胡大師是拖著病體硬撐著一股精氣神來與聽者分享她的回憶的。

永無止境的《二泉映月》

1945年11月23日，閔惠芬出生于江蘇宜興的一個小山村，這里也是瞎子阿炳和劉天華的故鄉。濃郁得無處不在的民間音樂從小便回響在閔惠芬的耳畔，江南絲竹、蘇南吹打、錫劇評彈等“吹拉彈唱”開啟了閔惠芬的音樂人生。閔惠芬的父親閔季騫是劉天華的再傳弟子，自然也是閔惠芬的啟蒙老師。八歲時，閔惠芬開始隨父學習二胡，可父親的二胡不讓女兒碰，她的第一把二胡是用蛤蟆皮自制的“山寨貨”（通常二胡用蛇皮）。十三歲的閔惠芬考入上海音樂學院附中，師從二胡教育家王乙和陸修棠。五年后，才上高二的閔惠芬通過音樂學院的重重選拔，成為了當年“上海之春”二胡比賽年齡最小的選手。閔惠芬告訴記者：“當時選拔嚴格又公平，所有音樂學院的人都可以坐在臺下觀摩，我們在幕后拉，只聽得到聲音看不見人。整個音樂學院本科加附中選出了兩個人?！?/p>

比賽上，第二十八個出場的閔惠芬以一首《二泉映月》技驚四座，對作品中“抒發對舊社會黑暗統治的憤懣和表現瞎子人生經歷的辛酸”的超齡表達驚艷全場。閔惠芬如今回憶五十年前的自己，當時面對這首必選曲目硬著頭皮上實屬無奈，也自知那時的人生閱歷完全不足以達到對作品的透徹領悟。正如“文革”結束后，在復出的首場演出前獨自到無人的劇場里呆坐一小時以求尋得阿炳作品中“路途遙遙何處是盡頭，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感受一樣，閔惠芬說，即便今日自己再拉《二泉映月》，依然要下功夫去回憶很多東西，醞釀情緒，“一首曲子的難不在于速度有多快、技術有多新，像這樣人人都熟悉的樸素曲調，意境和情懷才是難以表現的?！?/p>

民間音樂是藝術之魂

關于閔惠芬的演出有過許多傳說，比如“用二胡迷住了金日成”、“感動得小澤征爾跪地痛哭”，后來更有“六次手術十五次化療戰勝絕癥”的事跡以及“讓二胡‘開口唱戲’”的創舉，而這些閔惠芬如今都不愿再多談，“老生常談的過去，說得夠多了?！彼陀浾哒劷逃?、談音樂的現狀倒是十分起勁，雖然幾度說“我在生病，我累了”，但話頭轉到民族音樂的種種現狀，她又滔滔不絕地打開了話匣子。

比起抗癌的艱辛，閔惠芬更愿意談她復出后看到的中國音樂界翻天覆地的變化?！澳莻€剛剛脫離禁錮的年代，西方風潮一下子涌了進來，到處都是迪斯科、搖滾、爵士，包括港臺地區的流行音樂，加上長期壓抑之后的反叛心理，年輕人覺得國外的都是好的，民族音樂沉到了谷底?！遍h惠芬回憶，民樂最不景氣的時候，民樂團在臺上演經典作品，臺下的年輕人就起哄、扔東西，讓演奏者下臺。閔惠芬當時還沒有完成最后階段的化療，便以個人名義深入校園、社區開展民樂的普及教育，教學生們認識樂器，了解音樂背后的傳統文化。當年的校園中充斥著節奏強烈的流行樂，她的二胡起初只能吸引來小部分人，可是拉著拉著，隔壁教室的音樂停了，人群漸漸聚集到她的面前，這讓她更堅定了民族音樂不會消亡的信心。在許多人認為民族音樂不景氣的今天，閔惠芬卻對民樂的未來充滿信心：“現在有上百萬人學習二胡，這是從未有過的盛況。”

相比民間的復蘇，閔惠芬更擔心的是音樂界人士逐漸抓不住民族音樂的魂：“今天的學生起點比我們高，手指比我們快，心里卻是空洞的。音樂學院在訓練體系上更規范和科學了，但只教技術，對于民間音樂這么大一塊寶藏視而不見?！?/p>

閔惠芬同記者說起十年前去蘭州在廣場上看皮影的經歷：不滿足于只看皮影的她悄悄鉆進棚后，看到打著赤膊把香煙夾在耳后的民間老藝人放下二胡吹嗩吶、吹罷嗩吶又敲鑼十八般武藝齊上身的把式，令她至今想起仍感觸良多。閔惠芬說民間音樂對于自己的啟發就如同“開天眼”。從年少到如今，無論山歌小調還是地方戲曲，每走到一個地方她都會主動去找當地的音樂來聽，它們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她，“現在有些作曲家為了寫一個曲子刻意去聽那里的音樂，這樣的功利讓一些民間元素只能浮于表面?！?/p>

閔惠芬獲得“上海之春”大獎以來的五十年，也是整個文藝界翻天覆地的五十年，經過“文革”的惶恐和低潮、西方文化侵襲的風潮、市場經濟改革的浪潮，無論創作者的創作，抑或欣賞者的欣賞都與過去大相徑庭。但閔惠芬說這些從未令她感到不適應或迷惘，“我不管別人做什么，試驗也好，賺錢也罷，我知道我拉的是二胡，是人民的藝術。我知道自己的時間寶貴，我不會浪費時間去做不受人民歡迎的事?！睅啄昵埃愀垡魳芳覅f會主席朱道忠稱她“一生從事音樂事業目不斜視”，她初聽覺得好笑，想想覺得十分中肯與貼切，現在也常拿這句話作為自己藝術生涯的寫照與他人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