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猶如天籟之樂,穿過時空隧道,彌漫在這座戈壁小城的上空,似夢中親切而亙久的黃土地一樣,在我的耳邊久久地揮之不去。
城市,是我的夢想開始的地方。那一年,我帶著黃土地的芬芳,背著行囊,一臉疲憊地來到了這里,用迫不及待的眼神深情地注視著起起伏伏的建筑物,而那閃爍著迷人色彩的霓虹燈如夜的眼睛,緊緊地牽著我飄泊的心。隨后,我鐵下心來,將青春托付給了戈壁灘上這座秀美靚麗的城市。
身后是家的方向,那綿綿延延的群山中,留下了多少歡樂與憂傷。此后的日子里,每每思緒最為清晰的時候,一聲悠揚的、似乎扯著絲絲哀怨的嗩吶聲就會在我毫無預感的情況下,遠遠地飄來,嗚嗚咽咽地縈繞在耳畔,將心扯著,令我顫栗不已。而當這個時候,德勝爺就如打麥場上那個飽經風霜的石轱轆,鮮活地出現在我的腦海中。這種印象,經過時光的打磨,愈加清晰和不可忘卻:白羊肚裹頭,黑袱,黑褲,黝黑的臉上皺紋很深,花白的胡須有些凌亂,沉默寡言,始終給人一種滄桑感,大襟襖里揣著一只失去亮色的銅嗩吶。
這種印象在我的記憶中已經很久了,每當想起時,我總是感慨生活的艱難和人世的滄桑。我無法撥開德勝爺生活上的層層迷霧而真正看清他凄苦的一生和生活的實質,于是就常常帶著無名的煩惱不斷自問。有時候心中隱隱有一絲歉疚和不安,似淡淡的鄉愁和繾綣的思鄉之情,從記憶的深處悠悠地浮了上來。這時,我禁不住慨嘆,聲聲嗩吶是故鄉黃土地的精靈,早已融入到我的生命當中去了。
其實,我離鄉在外地工作多年,對德勝爺命運的拷問和不甘源自于我深深的思鄉之情。我的家鄉在甘陜交界的隴東黃土高原上,層層疊疊連綿的群山里,演繹著多少人生的大苦與大樂。這里的自然條件惡劣,一年四季靠天吃飯的生活只能聽天由命。在這里人們大苦的生活當中,嗩吶和秦腔一樣,成為大家精神世界里不可或缺的一大要素。這里多的是糧食、牲蓄、苦力活,少的是高超的藝術,而嗩吶給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單調枯燥的生活帶來了無窮的樂趣?;榧藓蛦试崾侨松斨械拇笙埠痛蟊?,在這里,婚嫁,有嗩吶助興,那歡快的曲調將人生的大喜推向了極致;喪葬,請嗩吶致哀,那嗚嗚咽咽如泣似訴的哀聲熨平了人們心中痛苦的皺紋。嗩吶在這塊黃土地上已扎下了不朽的根基。
在兒時的記憶當中,德勝爺就是村里有名的嗩吶手,雖然他讀不懂曲譜,識不得曲牌,但嗩吶吹得熟練自如。聽村里老一輩的人說,德勝爺命運凄苦,三歲就成了孤兒,在缺吃少穿的年月里,村里最早的鰥夫料瞎子主動收留了他,料瞎子無兒無女,吹得一手好嗩吶。于是,在生存困難的日子里,老鰥夫就領著這個孤兒四處流浪,靠給方圓百里村子里的婚喪事吹嗩吶勉強度日。德勝爺由此學會了吹嗩吶,而吹嗩吶也成了他謀生的手段。
不料想,命運對一個苦命的人往往是非常無情的,有時我也慨嘆老輩人說的“屋漏偏遭連陰雨”用來總結德勝爺的一生是那么的貼切。在解放前兵荒馬亂的年代,在全村人的撮合和幫助下,德勝爺和下西塬一個同樣苦命的女子結婚了,次年便有了兒子富根。在富根牙牙學語的時候,富根娘在一次劫難中被老輩人們常說的“馬憲隊伍”劫了去,從此就再無音信,又丟下了新的鰥夫和更小的孤兒。
等到我可以記事的時候,德勝爺已經四世同堂了。德勝爺的大重孫長鎖也早我一年于1974年出世。德勝爺一手把兒子富根撫養大,還拉扯大了四男兩女六個孫子孫女。在落實生產責任制時,德勝爺以一家十六口的大戶,分得了很多田地,同時也分得了大集體時村里唯一的一臺手扶拖拉機。那個時候,我們一幫小孩子就非常羨慕德勝爺的三孫子財旺開著手扶拖拉機時神氣的樣子。我們也經??吹?,在莊稼大豐收的土場上,月在中天,德勝爺兒孫繞膝時總是會摸出懷中的銅嗩吶,吹起歡快的曲調。那個時候,別人家逢婚喪事也經常請德勝爺去吹嗩吶助興或者致哀,德勝爺總是帶著滿足與自信的神態欣然前去。
九十年代以后,由于我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外上學,待在家里的日子越來越少,也就沒有更多的時間和機會目睹和了解德勝爺的一些事情。偶爾在節假日的時候,我能在村巷里碰上德勝爺。德勝爺的腰明顯佝僂了,臉上似乎掛著永遠也揮不去的憂愁,顯得更加滄桑。我也是在村里人和家里長輩茶余飯后的慨嘆中,才得以了解德勝爺的一些事情。在包產到戶以后,光景日漸好轉已成大戶的德勝爺,個人的人生命運卻像演電影一樣發生著變化。德勝爺的家在幾年間總是矛盾不斷,我可以想象出德勝爺在接連不斷的矛盾中的悲哀和痛苦。先是四個孫子紛紛鬧意見要求分家另過,兄弟之間和妯娌之間的矛盾摩擦就接二連三,甚至兄弟之間大打出手,家鬧得四分五裂。那些年我在家為數不多的日子里,總能碰上德勝爺一家為瑣碎的事情鬧得頭破血流,德勝爺的家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半大娃娃。接著是德勝爺唯一的兒子富根因不堪生活的苦累靠木工手藝出走四方,至此便沒有了任何消息。于是四個孫子在德勝爺的主持下,在打打鬧鬧中各自分家另過,各自去忙活自己的生活去了。單丟下德勝爺和富根嬸兩個人,誰也不愿意盡贍養之責。
對于德勝爺的贍養問題,至今我是記憶猶新的。在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作為村里唯一一個讀到高中的人,被請到了他們家去做德勝爺和富根嬸兩個人贍養問題的協議證明。我局促不安地矻蹴在德勝爺家的土炕上,緊張地聽著德勝爺的四個孫子臉紅脖子粗地說著各自的禮數,心情極為復雜地看到德勝爺的眼淚順著蒼老的臉頰流到了嘴里。最后,三孫子財旺收留了德勝爺,四孫子興旺收留了富根嬸,大孫子金旺每年給財旺二百斤小麥,二孫子銀旺每年給興旺二百斤小麥。那時候我就想,人都說眼淚是咸的,可流在德勝爺折折皺皺的臉上的淚水一定很苦,他的心里一定很悲苦和凄涼。人們常說的晚景凄涼,大概就是如此吧。
長久以來,我總是在不經意間思考著德勝爺坎坷的一生,我時常想,是一雙什么樣的手,或者是一種什么樣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操縱著德勝爺凄苦的命運。我試圖探究德勝爺憂郁悲切的內心世界,想徹底弄清這位飽經滄桑的老人內心的柔韌與堅強。但他的一生如一個難解的謎,像隔著一層霧,讓我無法真正看清他命運的內在實質。我始終沒弄明白,在艱難困苦的日子里,德勝爺拼盡氣力苦心撫養的孫子們,到最后卻誰也不愿盡贍養之責。德勝爺如一匹被吸干了乳汁瘦骨嶙峋的老馬,瘦弱孤單的身影踽踽地穿行在人群中,是那么的孤單、悲切。
1994年7月,我參加完高考在家休息,心急如焚地等待錄取消息,因此也多了和德勝爺碰面的機會,百無聊賴的日子里,我就常常去德勝爺那里走走。分家后,德勝爺就一直住在財旺家新蓋的房子東頭的牛房里,牛槽邊有一小土炕,席片上鋪著單薄的氈,一床面子失去顏色的被子。德勝爺就宿在這土炕上,兼管侍弄牲畜,常常黑天半夜起來給牲畜往槽里添上夜草。他一天兩頓飯,都是財旺家里做好后隔著牛房的薄板門塞上一碗兩碗的,看著讓人心里難受。那段日子里,我就經常喊上德勝爺,在大樹底下乘涼閑聊,德勝爺就時不時地給我絮叨在五六十年代撫養孩子們的辛苦與艱難。畢竟從小懷揣嗩吶走東竄西討吃要喝的人,現在孫子、重孫滿堂,德勝爺悲悲切切的訴說中多少透著些許滿足感,這讓我感覺到了為人父母的堅強和偉大。夏天的夜總是很短,每晚我早早就睡覺了,在朦朦朧朧中,總能聽到德勝爺在屋前的大核桃樹下吹嗩吶嗚嗚咽咽、悲悲切切的聲音,似乎是在向世人們訴說著某種凄涼和不平。
上學乃至工作的這些年來,每每遇到不順心的事情和遭受挫折,我難免會感到生活是那么的無奈和沮喪。轉念之后,我心有不甘,又暗自埋怨自己的頹廢和消沉。是的,人生的際遇是很難預料和想象的,正如那命運多桀的德勝爺。假如我們從理性的高度重新看待德勝爺,那么他就是我們國家千百年來,一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傳統農民的活標本,他的身上,多的是在艱難困苦中堅強活下去的優秀品質,有的是頑強生活的勇氣和信心,這是幾千年來中國傳統農民積淀和形成的最閃光的品德——春種秋收,勤儉持家,撫養教育子孫,那當中顯現著怎樣的一種堅強啊。人們難以窺透他們的心靈世界,對德勝爺來說,那長年相依的銅嗩吶該是怎樣一種富有靈性的東西,那歡快抑或嗚咽的嗩吶聲,似乎在盡情地傾吐著主人掩藏于心底的思緒。
2001年正月初六,我回鄉過年,趕上德勝爺的大重孫長鎖結婚。我因正好在家休假,便趕過去幫忙。在外承包工程已成村里富戶的金旺按傳統鄉俗把兒子的婚事辦得隆重而熱烈。我因忙活了一天晚上早早就睡了,突然聽到有人“嗵嗵”地敲我家院門,緊接著看見父親急急地披衣出去。原來在鬧洞房的人還未散盡,財旺忙著打發完最后一桌酒席的客人回家后,看見德勝爺直挺挺地躺在院子里已經咽了氣。在四九寒天里尸體已僵硬了,右手捏著嗩吶桿怎么也掰不開,享年八十五歲。
于是,在給長鎖籌辦了隆重的婚禮之后,金旺弟兄四個又張羅著為德勝爺舉行了簡單的葬禮。在財旺家的院子里跪滿了德勝爺的孫子、孫女、重孫,請來的嗩吶手為這個苦命的老人嗚嗚咽咽地致哀送葬。短短兩天我完整地經歷了人生的大喜與大悲,在唏噓慨嘆命運的多桀與不平后,為德勝爺悲苦的一生淚如雨下。他一生用嗩吶聲送走了多少亡靈,今天,別人用嗩吶聲哀悼這個在亙古的人世間駐足片刻的苦難靈魂,這其中的滋味誰又能明白,誰又能從中醒悟到點什么呢?
是的,人死如燈滅。德勝爺在經歷了無數的坎坷,飽受了無窮的災難后,似乎在永遠的孤獨和無人理解中郁郁地活過了一生,最終帶著滿腹寒意靜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卻給我留下了對待生命的柔韌與堅強。在對德勝爺的人生命運有了充分的理解后,我看淡了生活中的失意與艱難,開始重新以一種積極的心態去面對生活,對人生也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