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3年7月29日
地點:廣州大學城中心湖
人物:阿成
職業:大學生
瘦高個的阿成帶戴一副黑框眼鏡,說話的時候喜歡兩只手互相捏來捏去,將念大三的他,身上有著很明顯的學生氣。如果不是親耳所聞,我說什么也不能想到,眼前這個略帶羞澀的陽光男生,內心曾有過那樣的黑暗和偏執。
我是來自大山深處的孩子,家境貧窮,除了父母,還有一個哥哥。
上初三那年,爸爸得了肺氣腫,本來就清貧的家里更是壓力山大,為了我,正上高一的哥哥主動提出退學去打工。
家人都不忍心讓哥哥做那樣的犧牲,但現實擺在那里,別無他法。那年秋天,大我兩歲的哥哥跟著同鄉來了廣州,在一處建筑工地當小工。
本就刻苦的我,從那之后更加努力,我發誓要上一所好大學,不僅靠知識改變自己的命運,還要改變家人的命運。
一年后,我考上縣里的重點高中,爸媽喜上眉梢,哥哥也很開心。一晃又是三年,我考上了現在這所大學。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爸媽相擁而泣,哥哥在電話里也哭了很久。
聽著哥哥的哭聲,我心酸又高興,心酸的是我踩著哥哥的肩膀創造了嶄新人生,高興的是我也將去廣州,和哥哥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
等我真的來了廣州,在一處雜亂的建筑工地上看到哥哥時,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大半年不見,哥哥更黑更瘦了。看著他在烈日下推著沙子車進進出出的背影,曾經的誓言再次在心中激蕩:一定努力學習,幫哥哥改變命運。
因為這個心結,我又拿出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勢。別的同學翹課戀愛打網游,絢爛的青春在時光里彪悍穿行,我卻埋頭在浩瀚的知識海洋中孜孜以求。
大一下學期結束,我以全系第一的成績獲得了獎學金,拿著那筆錢,我跑到賣場去給哥哥買了一件阿迪達斯的T恤,又給爸媽買了廣州的特產寄回去。
哥哥和爸媽那個高興就別提了,尤其是哥哥,將嶄新的T恤整整齊齊疊好放在枕頭下,說枕著它睡覺都能做好夢。
看著哥哥幸福的笑臉,我的斗志更強了。大二這年,不僅學習刻苦,還和另外一個同學開了一個網店,我迫切想要盡早幫哥哥分擔,卻沒想到,厄運不期而至。
2013年4月1日,正在學校上課的我忽然接到一個電話,哥哥出事了。
等我魂飛魄散奔到出事地點,哥哥已經去了醫院,有工友指給我看工地上的一攤血跡:“你哥哥就是在這里被鋼筋砸到的。”
我差點昏死過去。
那天是哥哥的生日,他特意穿上我買給他的那件T恤。本來我們約好晚飯一起去吃肯德基,可現在,哥哥只能穿著那件被染成紅色的T恤躺在搶救室里,生死未卜。
一滴淚,毫無征兆地從阿成眼中落下來,他哽咽著垂下頭去,好半天,才稍稍平靜了情緒。
慶幸的是,經過四十八小時搶救,哥哥終于醒了過來。
生命已無大礙,但因為鋼筋穿破脾臟,后續治療還要很長時間。更要命的是,哥哥的脊椎受了重傷,癱瘓的可能占到50%。
聽到這個消息,我再次淚如雨下。這時,得到消息的爸媽也趕到了,我們一家人無助地立在醫院的走廊上,惟愿上帝保佑。
這期間,我陸續在哥哥的工友那里得知,哥哥之所以會出事,是因為建筑公司的安全生產措施不到位。聽到這樣的消息我很憤怒,如果建筑公司的負責人好歹有點職業操守,哥哥也不可能遭遇這樣的厄運啊。
爸媽安撫我,救命要緊,現在不是理論的時候。
看著病床上的哥哥,我只好松開捏緊的拳頭。家里一貧如洗,哥哥的治療費用,還得仰仗建筑公司。
卻不想,哥哥住院剛滿一個月,建筑公司突然一分錢不出了。
我跑去公司找他們理論,被保安直接架出來,他們說按照勞動法,哥哥的工傷賠付款已經全部交到了醫院,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我立刻百度了勞動法的相關知識,建筑公司的說法純屬子虛烏有,他們這是明顯的逃避責任。
可是,建筑公司對我的質疑壓根不搭茬,到后來,保安一看見我,就撲過來毆打。而這時,哥哥的治療費用已經分文皆無了。
我們全家人被逼到了近乎山窮水盡的地步。
不是沒想過打官司,可現在的我們,連律師費都付不出。
爸媽淌著淚回老家去賣房子籌款,我則在學校里借遍所有可以求助的同學。就在這時,暑假到了,我開始四處兼職賺錢,最多時一天要兼三份工。疲累交加,我的負面情緒到了極點,就在這時,一個無意看到的場面讓我再也無法白控。
六月的某個午夜,從打工的地方回學校,路過一家酒店,赫然看到哥哥所在建筑公司的老板正和一個女人摟抱著出來。迷離的燈光下,那個油頭粉面的肥佬指著一輛紅色跑車大聲喧嘩:“看,這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
我的憤怒瞬間爆棚,壓榨工人的錢花天酒地,卻對躺在病床上的無辜生命視若無睹,不是說多行不義必自斃么,為什么這個肥佬卻如此囂張和無忌?
正想著,那輛紅色跑車突然一個回旋向我沖過來,如果不是躲避及時,這輛車子肯定會撞上我。而他們,看到我,就跟看只螞蟻一樣,哈哈大笑著狂飆而去,連頭都不回一下。
我覺得自己簡直要爆掉了。
說到這里,阿成的聲音中有著一種不能控制的顫抖,兩只本來捏來捏去的大手,死命攥成一個拳頭。
回到宿舍,我一夜未眠,眼前一會兒閃現躺在病床上無助的哥哥,一會兒又是爸媽絕望的臉,當然更有那個肥佬猖狂的大笑和討說法被保安毆打的場面。
越想越絕望,越想越憤怒。如果說厄運不可預期,那么這些無良的商人為什么還要在我們已經傷痕累累的心上再來一刀。
討說法得不到回應,請律師又付不出費用,難道,我們一家人真的要像卑微的螞蟻一樣被這些沒有人性的家伙踩死么?
不,絕不。
第二天早晨,我去醫院看哥哥,然后,去超市買了一把水果刀直奔建筑公司。未幾,那個肥佬出來了。
提著刀子橫穿馬路,心里是醞釀壓抑已久的瘋狂,既然他不給我公平和正義,那么就來次血債血還。
就在距離肥佬還有幾步遠的時候,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孩兒突然斜剌里沖出來跌在我身邊,另一側,一輛面包車急駛而來。
悲劇即將發生,我大腦一片空白,然后,鬼使神差地撲向那個孩子。
等我抱起孩子滾到安全地帶,才聽到面包車尖厲的剎車聲。這時,一個長發女人尖叫著撲過來,死死抱住了孩子。
這時再抬眼,那個肥佬已經駕車絕塵而去。
我多少有點沮喪,放開孩子就要走,卻被女人和司機緊緊拉住,他們對我簡直感激涕零。身邊圍觀的群眾更是議論紛紛,一時問,大家將我看成了英雄。
這讓我好不尷尬,盡力推開眾人離開,等回到宿舍,整個人就跟虛脫了一樣。
今天沒有殺死那個肥佬,明天繼續找他也不遲。我這樣安慰自己,捏著刀子的手卻哆嗦起來。
白天如雪球一樣巨大的憤怒慢慢消散,躺在床上,我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你真的做好決定要同他魚死網破了嗎?
我無法回答自己,眼前再次閃過哥哥和爸媽的臉,另一個想法突然蹦出來:如果真的殺了人,我的親人們又將何以為繼?
實在睡不著,我又跑去醫院,哥哥的幾個工友也在,大家正七嘴八舌地說著要給他捐款的事兒。
哥哥很激動,拉著我的手看著那些工友:“我沒能力報答你們了,可我弟弟是大學生,等他將來有了能耐,一定好好回報大家。”
看著哥哥期待信任的眼神,我尷尬地垂下了頭,心里滿是后怕。如果不是那個突然倒地的小孩兒,現在的我,應該已經成了殺人犯,如果真那樣,哥哥又將是怎樣的心情。
第一次,我對內心那自發的良善充滿了感恩。剎那的善念不久拯救了我,更拯救了我們這原本已經站到懸崖邊上的一家人。
從醫院出來后,我將水果刀扔進了垃圾桶。前路的確蒼茫,現實也讓人窘迫,但現在的我卻明白了一點,再絕望的人生只要不放棄就會有希望,而以暴制暴的沖動,除了更加悲劇的結局,不會有任何好處。
我慶幸自己的清醒,更感恩善和自省的力量,有了這些,再艱難的未來,應該都會有希望吧。
采訪最后,阿成告訴我,哥哥現在已經出院了,雖然腿有了殘疾,但只要沒癱瘓全家人就已經很知足。生活依然很難,但阿成沒那么傷感了,他說還有兩年就大學畢業了,到那時,他一定會靠自己的力量改變家庭困境。
看著信心滿滿的阿成,我忽然想到了在機場用炸彈自殘的那個上訪者,心下一時五味雜陳。現行體制的不完善,造成了太多人內心的不平衡。得承認,作為草根,很多時候公平和正義真的不在我們的可控范圍之內,但這就是以暴制暴的理由么?如果讓惡繼續承載惡,每個人都將是另一個人的地獄。所以,面對不公的最好方式應該是,把憤怒變成壓力,尊重生命,也尊重自己。唯如此,人生才有希望,社會才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