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流淚好過一個人傷悲

相見不如懷念

聶小雅打發走幾個顧客，正在休息，手機震動起來，是個陌生號碼。她隨手接起來，只聽對方“喂”了一聲，整個人就如同遭了雷擊一般，定在原地無法動彈。那是一個在記憶中埋藏了近十年的聲音，盡管有了時光雕刻的痕跡，可只要一發聲，穿越蕓蕓眾生，聶小雅還是能第一時間將它認領。

聶小雅的身體在發抖，對方靜了片刻說：“小雅，我是江城。多年不見，你——好嗎？”聶小雅已經忘記自己都說了什么，只是簡短地問答之后就匆匆掛了電話。

江城開始不斷打來電話，他說自己已經回到家鄉，準備留下來發展。

“你不是一直在部隊嗎？”聶小雅下意識地問。

江城笑笑：“早就轉業了?！甭櫺⊙挪辉僮雎?。

很多時候，都是江城在說，聶小雅在聽，江城問一句她答一句。只是，當江城提到見面時，聶小雅不容置疑地拒絕了。隔著那么久遠的時光，江城已經成了她心中一個不忍觸碰的夢境，偶爾會在午夜夢回中想起，可也僅余嘆息而已。物是人非，相見不如懷念。

江城并不著急，隔幾天就打個電話，并適時要求見面。幾個月過去，聶小雅終是忍不住，夢中的翩翩少年，他變成了何種模樣？

江城提早到了咖啡館，找了個安靜的包廂。遠遠地，看到聶小雅走過來，他忽然感覺自己加快了心跳。聶小雅微微瞇了眼，眼前的男人足足高了她一頭還多，記得當年站在一起，她剛好到他鼻子那塊兒。眉眼依舊清晰溫潤，尤其那雙彎彎的笑眼，讓她不由自主地沉淪。他笑望著她，輕喚：“小雅?！?/p>

聶小雅回過神來，盡量放松自己，伸出手去：“你好，老同學。”

江城打量眼前的女人。她依然稱得上漂亮，明眸皓齒，膚白如雪，仍然是他夢中的模樣，只是那眉眼間凝著一縷說不出的憂郁，讓人看著無端傷懷。看得出她也精心裝扮過，可是那雙骨節突起的手暴露了她的生活現狀。江城移開目光，不忍再看，曾幾何時，這雙手被他握在手中是那般柔若無骨，是他一輩子不想松開的。

聶小雅攏了一下鬢邊的發：“我老了吧？”

江城笑笑：“沒有，你在我心中永遠是十八歲的樣子?！蓖谱频哪抗?，聶小雅低下頭。兩個人都不再做聲，時光無聲游走，瞬間回到十年前。

歲月深處的老情歌

江城是在初二那年插班和聶小雅成為同學的。他一開始就注意到了這個漂亮開朗的女孩，她喜歡穿花裙子，喜歡唱歌，喜歡開懷地笑，露出潔白的貝齒，像個快樂天使。她總是歡快地唱：“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壓心底壓心底不能告訴你，晚風吹過溫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多甜蜜多甜蜜怎能忘記，不能忘記你把你寫在日記里，不能忘記你心里想的還是你……”

甜美的歌聲撥動少年江城的心弦，讓他的目光不自主地隨著那俏麗的身形游走，無論課上課下，無法移開片時。

那個周末，江城鼓足勇氣約聶小雅見面。遠遠就看見她的花裙子，站在樹下，正伸長手臂踮起腳尖躍動著摘花兒。他悄悄走近，聽到她微微喘息著仍在哼那首《粉紅的回憶》，臉紅紅的，像個粉紅大布娃娃。

江城最喜歡聶小雅的笑臉，他問她：“你怎么那么喜歡笑，就沒有愁悶的時候嗎？”半晌卻聽不到回音，轉過頭嚇了一跳——聶小雅的眼睛竟然噙滿淚水。

江城慌了：“別哭啊，我說錯話了嗎？”

聶小雅搖搖頭：“江城，你知不知道，歌聲和歡笑能掩蓋那么多的憂傷?！?/p>

江城第一次知曉聶小雅的身世，原來她是被領養的?！半m然養父母對我很好，可是我就想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他們為什么那么狠心拋棄我？我知道不能傷養父母的心，所以與其悲傷，不如歡笑?？赡苓@就是命運的安排吧?！?/p>

沉浸在憂傷中的聶小雅與平日判若兩人，江城的心被抽緊，他不由抓住她的手。后來，聶小雅常常想，有些人闖進你的生活都不是無緣無故，那是命運的伏筆。

江城的成績不好，高三那年家里安排他去參軍，江城拼了命地和家里鬧，他不想離開聶小雅，一天見不到她心就在受熬煎，幾年的分離情何以堪?？绍娙顺錾淼母赣H哪容他造次。

初秋的夜晚，聶小雅的眼淚像野外的露珠，把江城的心打濕。江城將她抱在懷里，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他試探著吻去她溫熱的淚珠兒，吻她花瓣一樣芬芳的唇。聶小雅漸漸止住哭泣，回應著他的吻，直至把自己的身體如花朵一般盛開在他身下……

此后，兩個人書來信往。聶小雅大一那年，養父工作調動，他們一家搬離這座城市，等安頓下來后，她發現江城的那些信件都不見了，她在家里翻箱倒柜，最終也沒能找到，肯定是搬家時弄丟了。好在他的地址她熟記在心，寫信過去，很快卻被退回來，告知查無此人。她瘋了一般給他打電話，同樣被告知沒有這個人。聶小雅逃了課，坐了一夜火車，趕到他的部隊，卻見到他和一個女孩子并肩走著，談笑風生。

聶小雅在小旅館里昏睡了兩天，然后回到學校，江城這個名字成了她記憶里不能觸碰的疼痛。

江城看聶小雅小心翼翼攪動著咖啡，低垂的睫毛像棲止的蝴蝶的翅膀，不由心潮澎湃：“小雅，再唱一遍《粉紅的回憶》吧？”

聶小雅手一抖，咖啡灑了，她看一眼表：“對不起，我該走了，再見！”聶小雅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江城，你也看到了，如今的我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光鮮，也不想跟生活得很光鮮的你再有什么瓜葛，我得養家，沒心情陪你玩兒曖昧，所以請不要再打攪我?！闭f完，摔門而去。

唯愿人長久

望著聶小雅的背影，江城懊惱地捶胸頓足。

聶小雅急急奔出咖啡館，生怕走得慢了眼淚會在他面前流下來。她后悔自己一時心軟答應了他見面的要求，事實證明這不過是自取其辱。往事最堪傷，她心里還留著年少時的美好念想，而他只不過當她是一場游戲的配角吧？

而在聶小雅身后，江城直到看不見她的背影才跛著一條腿走出咖啡館。

江城是在父親臨終前才知道事情真相的。那天，他無意中在病房外聽到父親和母親的對話，原來，為了讓他和戰友的女兒訂婚，他們扣留了江城寫給聶小雅的信，封鎖了聶小雅的一切消息，讓江城誤以為她不再愛他。傷心過后，江城接受了現實，但拒絕接受父親安排給自己的婚姻。

送走父親的好多天里，江城一直都渾渾噩噩，他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夢。他的左腿就是在那之后不久的演習中致殘的，手榴彈在身邊炸開時，他在心里喊了句：“小雅，欠你的來世再還?！?/p>

鬼門關上走一遭，江城拖著一條殘腿轉業了。他和幾個戰友創立一個貿易公司，很快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白天在生意場上拼殺，夜深人靜時，聶小雅純真的笑臉和甜美的歌聲就會浮出記憶的水面。他不顧戰友的阻攔，退出股份回到家鄉。

江城不知道，自從他參軍走后，聶小雅再也沒唱過那首《粉紅的回憶》。大學畢業后，她遵從父母的安排回到家鄉工作?？勺屗龥]想到的是，養父母先后病倒。送走了養父，便照顧中風臥床的養母，無暇他顧，養家的重任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其實，在江城給聶小雅打電話前，他已多次跟蹤過她。看著她在蛋糕房打工，向挑剔的顧客賠著笑臉；看她拖著疲憊的身體推著養母出來散步，瘦弱的身影在老街的路燈下被拉得老長……

聶小雅下班回到家，見到倚在門口的江城不禁愣住，她冷著臉問：“你到底想干什么？”

江城的臉上冒出汗來，他強忍不適：“小雅，我沒有惡意，更不會傷害你，只是想和你談談，當年我們之間有那么多的誤會?！?/p>

聶小雅冷哼一聲，江城再也堅持不住，身體一個趔趄，一下栽倒在地。

這時，聶小雅看到了江城冒著血的殘肢，還有被他拆下放到一旁的假肢，她驚呆了，捂著嘴巴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想起給他取藥棉。江城輕車熟路地消了毒，不無歉意地說：“嚇到你了吧？今天路走多了，沒關系，休息一下就好?！?/p>

聶小雅撫摸著他空蕩蕩的褲管，哭了：“怎么會這樣？”江城再也忍不住，一把將她摟進懷里，眼淚落進她白皙的頸間。這是他夢想了好幾年的事，兩個人流淚也好過一個人悲傷。

江城睡熟了，像個安靜的大孩子，幾年來，他從未有過這般深沉的睡眠。自從得知事情的真相后，他睡夢中總是聶小雅哭泣的樣子，一次次將他驚醒，無法安眠。如今，他對她和盤托出一切，好像經過了長途艱難跋涉的旅人終于到達終點一樣，再無一絲力氣。聶小雅撫摸著那張雕刻于心的臉淚水長流。

風透過開啟的窗子翩然而入，有暗香浮動。江城醒來，黑暗中是聶小雅如星閃爍的眸子。他提提鼻子：“小雅，我想看你穿裙子的樣子，想聽你的歌聲，想得都快發瘋了……”

聶小雅倚在他懷里，輕輕哼起久違的老歌：“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壓心底壓心底不能告訴你，晚風吹過溫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

他是她今生遺世獨立的另一半，注定要經過那么多波折之后才能相聚，只要有這一刻的依偎，所有的憂傷眼淚都算不得什么。一切都已過去，唯愿人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