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3年9月25日
地點:北京朝陽公園
人物:阿喜
職業:外賣送貨員
周末是阿喜的休息時間,但她來見我時,還是穿了工裝。明晃晃的秋陽下,阿喜笑嘻嘻地告訴我,采訪完畢她準備再去加班,因為老板有規定,周末的加班費一律加倍。
2011年職高畢業后我來北京,為了生存,做過很多職業。后來,老鄉中的一個小姐妹介紹了現在這家連鎖快餐店當送貨員,我的工作才算穩定下來。
收入很少,學歷更低,室友阿芳說我們就是傳說中的“蟻族”,沒房沒錢沒北京戶口。
大約去年春天吧,阿芳帶我去看望她的一個遠親。那是一個六十多歲的阿姨,獨自住在一套兩居室中。我們去的時候已近中午,她的房間中卻拉著厚厚的窗簾。環顧暗沉沉的房間,我訝異地發現墻上掛滿了一個年輕男子的照片。
阿芳告訴我,照片上的年輕男人是阿姨的兒子,一年前因車禍離世,早年喪夫的阿姨成了失獨者。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失獨者,心中充滿震驚。那天晚上,阿芳上夜班,我躺在窄小的單人床上,眼前一再閃現阿姨的樣子,不自覺地竟掉下了眼淚。
時隔不久,我攛掇阿芳再次去看阿姨,卻被她告知,阿姨今天有活動。原來,阿姨參加了社區組織的一個失獨者俱樂部,今天是活動日。
“那里面都是些失去孩子的老人,我陪她去過一次,氣氛壓抑得受不了……”阿芳的話又觸動了我的同情心,于是我自告奮勇向阿芳提議,下次阿姨有活動,我可以陪她去。
阿芳將我的想法告訴了阿姨,阿姨很高興,下次活動日時,我特意調班陪了她一次。
失獨者俱樂部有二十幾個人,一進門我立刻感到一種重重的壓抑。有些俱樂部成員并不太老,也就五十幾歲的樣子,可無一例外,每個人都是一頭花白的頭發。大家默默坐在一起,愁眉不展,唉聲嘆氣,看得人好不心酸。
聽阿姨說,這些人雖然在俱樂部也不怎么說話,可寧愿湊在一起發呆也不愿一個人待在家中,因為這里最起碼能讓人找到一點安慰。
看著這些沉默的失獨者,某個瞬間忽然想到,若是自己的父母有了這樣的際遇,那該多讓人傷心。這么一想,我決定為這些失獨者做些什么。
那天下午,我使出渾身解數,又是唱歌又是做游戲,失獨者俱樂部第一次難得地出現了笑聲。
活動日后,我重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中,心中卻多了一份牽掛。下個活動日來臨,我再次去了失獨者俱樂部。
漸漸地,我和那里的叔叔阿姨們熟悉起來,每次見面,他們都拉著我說東說西。有些阿姨,還主動將電話和家庭地址留給我,邀請我有時間去她們家里玩。
就這樣,我成了失獨者俱樂部的唯一志愿者,要好的小姐妹們對我的行為不以為然。作為90后的同齡人,她們更喜歡的是網絡、微信、化妝、逛街等好玩的事兒。所以,盡管我一再想多給俱樂部找點志愿者,大家還是不愿意參加。
阿喜臉上掛著一絲憨厚的笑意,略嫌粗糙的手指將前劉海理來理去,看著眼前這個樸實的工裝妹,我心中不禁生出一絲感慨。我的女兒和她差不多歲數,卻遠沒有阿喜有愛心和耐心。
去年秋天的一個深夜,我剛睡下,失獨者俱樂部的張大媽突然打來電話。她的心臟不怎么好,所以,電話中聽到她的喘息時,我一下子跳起來。
按照張大媽報出的地址,我輾轉了半小時才找到她家。看到我時,張大媽幾乎已經不會說話了,所幸120很快來到。那天晚上,我在醫院陪了張大媽一宿,天明時分,她終于脫離了危險。
從那之后,張大媽和我變得特別親近,沒事就喊我去她家吃飯。每次到張大媽家,我都心酸不已,她的生活并不富裕,除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幾乎別無其他。這種狀況下,請個保姆都沒可能。但七十多歲的大媽一個人生活,身體又不好,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有危險發生。
張大媽拉著我熱淚長流,她說自己早就申請過去養老院,可要進養老院,必須有晚輩簽字。失去女兒的她舉目無親,所以才一再耽擱。
這事我也幫不了張大媽,只能陪著她傷心。不料張大媽看著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阿喜,你能將戶口遷到北京來嗎?如果你能落戶到我家,就可以以晚輩的名義替我簽字了。”
張大媽的請求完全出乎我的預料。將戶口遷來北京?這可是我從來都不敢想的。
我沒有立即答復張大媽,而是先和爸媽溝通了一下。爸媽喜出望外:“這可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能上北京戶口,將來無論就業還是生活都有好處。再說,啥時候你都是我們的閨女,遷吧。”
就這樣,我很快將戶口遷到了張大媽家,之后,以養女的身份替張大媽在養老院簽了字。進養老院之后,張大媽將她的兩居室租了出去,每月三千元的租金足夠保證她的生活。她為此對我感激不盡。
這個事兒我并沒放在心上,卻不想,要好的小姐妹們知道后,都驚呆了。她們圍著我七言八語,表現出對失獨者俱樂部的濃厚興趣。
之后不久,失獨者俱樂部活動日又到了,三四個小姐妹主動請求和我同去。我樂得俱樂部多些志愿者,于是帶領大家認識了那些叔叔阿姨。
因為多了年輕的笑臉,失獨者俱樂部的笑聲漸漸多起來。作為志愿者的元老,為了讓失獨的老人更多些快樂,我設計了好多活動項目,比如郊游啊、聚餐啊、舉行聯歡啊等等。
這些活動,小姐妹們配合得很積極。對于大家的愛心,我很感動,為了更好地溫暖失獨者的心靈,我建議小姐妹們和叔叔阿姨結成幫扶對子。活動日之外,大家也可以力所能及地為失獨者服務。
這個建議得到了熱烈響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四個志愿者小姐妹都找到了自己的幫扶對子,特別熱情的比如阿芳,一下子幫扶了三個人。
我正為大家的無私愛心感動,一些阿姨卻找到我訴苦。她們向志愿者發出了結對子的邀請,可那些女孩兒,只愿意幫助家境好的失獨者。
阿姨們的說法讓我心中一頓,仔細比對那些幫扶對子,還真就發現一個問題:異性幫扶多于同性幫扶,富裕失獨者幫扶多于貧窮失獨者幫扶。
初始,我以為這只是一種偶然,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卻讓我大吃一驚。
說到這里,阿喜的眉頭輕輕蹙起來,一直掛在臉上的笑意也不見了。
阿芳懷孕了。可她并沒有男友。
面對我的追問,阿芳說了實話,她肚中孩子的父親竟然是和她結成幫扶對子的劉叔。
“他給我六十萬,只要我幫他生一個孩子。”我目瞪口呆,阿芳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
“我當然知道,六十萬啊,我這輩子都掙不來這么多錢,而且,孩子生下來后我什么都不用管,直接給那個男人就是了。”
我還想說服阿芳,可阿芳聽都不要聽。
懷孕沒多久,阿芳搬離了地下室。我不希望這個秘密被別人知道,可到了失獨者俱樂部卻發現,大家比我知道得還要早。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離譜了。不知是不是受了阿芳的感染,很快又有兩個小姑娘和自己的幫扶對子發生了不應該發生的事情。其中一個家庭,本就失去獨子的夫妻還鬧到了要離婚的地步。
我完全懵了,直到這時才發現,小姐妹們來失獨者俱樂部的目的并不單純。
面對我的指責,她們似乎更理直氣壯:“別說那么好聽,你難道就沒有目的嗎?若沒有目的,你的北京戶口又從何而來?”
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愛心奉獻竟然被小姐妹們誤會成了走捷徑。可是,事實擺在那里,無論我如何解釋,大家都并不相信。
更讓我傷心的是,失獨者俱樂部的那些阿姨也開始不相信我了。她們親眼見證了自己的情感被人以愛心之名再度欺騙,對我充滿戒備和防范。
此情此景,令我好不傷心。
這時,我忽然接到養老院電話,張大媽突然去世,她留下的那套房子,若無特殊原因,應該會是我的。
這個消息讓大家看我的眼神更復雜了。
五味雜陳地去張大媽家收拾她的遺物,床邊的箱子里,我看到了一張手寫的遺囑。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張大媽死后,她的房子要捐給養老院。
在那紙沒有見證人的遺囑面前,我動搖糾結了很久。這套房子雖然破敗,可我一輩子也不可能買得起。那個瞬間,我終于體會到阿芳她們的心情,表面看她們所做的事背離了初衷褻瀆了美好,可誘惑面前,又有幾個人能戰勝貪婪的惡魔。
我想了好幾天,最終還是無法面對良心,于是將張大媽的遺囑交給了養老院。
消息傳出,失獨者俱樂部的阿姨叔叔們紛紛給我打來電話。面對重新獲得的信任,我大哭了一場,也慶幸自己的良心沒有敗給扭曲的欲望。
我和張大媽的事情被新聞報道后,大批年輕人涌進了失獨者俱樂部。而我,除了電話問候外,再也沒有去過那里。不是愛心已死,而是真心害怕再看到一幕幕假借愛和關懷之名的扭曲交易。
我希望那里會延續曾經見證的所有美好,我愿意以離開的方式來掩埋曾經看到的所有不堪和秘密。
看著阿喜匆匆而去的背影,我感慨良久。陪護失獨家庭,本是愛心義舉,可愛心背后的某些故事,又讓人無語。阿喜說她再也不會去失獨者俱樂部,我倒覺得,她應該堅持下去。因為她的存在,能讓人看到希望,也能讓更多后來者感受到大愛和良善的光芒。不因失望而放棄,不因瑕疵而拒絕,唯如此,這世界才能常有溫暖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