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面子”的謹慎考證

《蔣公的面子》火了。

2013年4月，它拉開了全國巡演的序幕，首站4月3日至6日在上海戲劇學院連演4天，隨后前往深圳、廣州、北京等地。這部原本是2012年為紀念南京大學建校110周年，由南大文學院戲劇影視藝術系的老師帶領學生們制作的喜劇，在觀眾們的熱情感召下，在校園內演出了30多場后，一路演向了全國，甚至已經計劃前往新加坡演出。

令人意外的是，這么火爆的一部劇，編劇竟是一名大三女生。《蔣公的面子》原是她大三的學年論文，她叫溫方伊。

從一則軼聞開始的作業

溫方伊是南京大學戲劇影視藝術系2009年本科生。2011年9月，溫方伊接到了老師呂效平布置給她的一道學年論文的題目，這道題跟一則南大的軼聞有關：“1943年，蔣介石就任中央大學（南京大學的前身）校長前，曾請中文系的三位教授吃年夜飯，三位教授在‘給不給蔣介石這個面子去赴宴’的問題上爭執不下，糾結不已。”呂老師說，這則軼聞是聽他的老師、原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董健教授說的。

呂老師告訴溫方伊：“傳說中有兩位教授是原來中央大學中文系的著名教授胡小石、陳中凡，第三位就姓名不詳了。歷史上，陳中凡是一位‘偏左’的教授，胡小石則是一位對政治毫無興趣的美食家。三位教授為去不去吃飯這個問題吵了一天，可最終有沒有去吃飯，誰也不知道。”

這道題呂老師同時還布置給了溫方伊下一屆的學弟學妹們。原來，為了迎接南大110周年校慶，呂老師早就在找合適的劇本排一出話劇了。他一直對這則傳說很感興趣，覺得可以寫一個劇本，甚至連劇名《蔣公的面子》都已經想好了，于是他把這道題布置給了同學們。正好溫方伊大三了，要做學年論文，溫方伊說：“可能呂老師覺得我的寫作風格也是現實主義的，比較擅長寫對話，更對歷史知識感興趣，于是也把這個任務交給我了。”

為了知道這則傳說的更多細節，溫方伊打算再去采訪一下董健教授。去之前，她很是做了一番功課，看書、查資料，可這功課一做，她發現了更多問題：1943年，陳中凡根本就不在中央大學，而“蔣介石要來中大做校長”的消息傳來時年已經過完了，那么蔣介石請三位教授吃年夜飯的事又從何說起呢？

然而，董教授也不能給溫方伊一個肯定的答復，“這件事可能有，也可能沒有。”天啊，一件可能子虛烏有的事，這讓溫方伊怎么寫出兩萬字的劇本？更何況，呂老師還要求她寫出教授們“深刻的糾結”。

不過學年論文是必須要完成的，所以，溫方伊決定還是要把這件事當作“有”來寫，并且從積極的層面考慮，“查無史實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因為這樣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創作，天馬行空地想象了。”話雖這么說，溫方伊并不敢信馬由韁地去創作，創作劇本之前，她還是一頭扎進了歷史的海洋。

每個細節都有據可依

那段時間，溫方伊看了那個年代數不清的書籍和資料，比如南大校史資料、民國史、民國文人傳記、甚至去圖書館查閱民國時期的報刊，只要感覺能跟這部戲沾點邊的她都逮住不放。“呂老師一直跟我說，教授們都是聰明人，聰明人要說聰明話，可我自覺不是一個聰明人，所以只有在看很多資料后去學寫聰明話。”溫方伊說。

三個月后，溫方伊才開始動筆寫劇本。“雖然不能確定胡小石、陳中凡是不是去赴了宴，劇本中的兩個主要角色我還是以這兩個教授為原型來創作的。”

陳中凡，歷任國立東南大學（后更名國立中央大學、南京大學）國文系主任，政治上是一位偏左的教授，溫方伊就依據他的性格特點和背景創造了時任道這個角色。為了創造好這個角色，她看遍了陳中凡的生平、年表、論文、講座紀錄，還有中大校史、西南聯大校史、著名民國文人軼事，吳宓、朱自清的日記等等。最后為時任道設置了這樣的故事：時任道追求民主自由和學術獨立，絕不與獨裁者同流合污，卻因為藏書留在桂林隨時會被侄子變賣，想借助赴宴向老蔣求助，又開不了口，遂決定布局慫恿劇本中另一個角色卞從周去當說客。

溫方伊還從《陳中凡論文集》中提煉出一大段對話作為時任道的臺詞，充分體現出這位教授的性格特點。比如：“偏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辯證法不是萬能公式。”又說：“所謂矛盾統一律，說明生物學上生命的現象是生與死的統一。形式邏輯中的同一律，矛盾與拒中律，仍有它相對的地垃，不是絕對無用的……”一番高論下來，搞得與他搭茬的卞從周只好說：“對哲學，我無甚研究。”

曾任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與文學院院長、南京大學圖書館館長的胡小石教授的形象就更有意思了。他曾說自己“平生有三好，一好讀書，二好賦詩揮毫，三好東坡肉”。他的“好吃”聲名在外，溫方伊就根據他的形象創造了夏小山。呂老師之前對這個人物的要求是：“要讓認識胡小石的人一看就知道夏小山就是胡小石。”時任道的臺詞是從《陳中凡論文集》中提煉的，可胡小石的論文不太好懂，溫方伊就沒有用他的論文，“我決定重點就塑造夏小山的好吃了，言必稱美食，就跟當年的胡小石一樣。”因此在劇中，夏小山這個人物是對政治毫無興趣，只為了火腿燒豆腐而想赴宴的，然而又因為曾在學生面前說了不承認蔣介石的校長地位，不好答應。在美食和面子之間，他只好推說只要請柬署名由校長改為蔣院長或蔣委員長，他就赴宴。

卞從周則完全是一個創作出來的角色了，因為傳說中這第三個教授姓名不詳，但呂老師要求這個教授必須是一個右派角色。“右派教授的資料可不好找。”溫方伊說，“最后我還是從《聯大八年》最后的‘教授介紹’中得到了創作靈感。”《聯大八年》一書中對當時西南聯大的很多老師都有介紹，其中有些細節一看就知道是右派的作風，比如說給《中央日報》寫文章、給官方電臺做演講……后來，這些細節都成了劇中人物卞從周所做的事。

教授們的性格特點和背景都布局好后，剩下的就是為每個教授尋找要去赴宴的理由了。卞從周原本就是一個善于與體制合作的教授，但夏小山好吃，他是為了美食才會對蔣公的宴會心動的，對于他這樣一個愛吃、會吃的美食家來說，到底一道什么樣的菜才會令他“垂涎”呢？溫方伊看了不少講吃的書，后來看到梁實秋的《雅舍談吃》，其中有一篇講火腿的文章，讓她靈感火花噼啪閃。再加上南京有一道很有名的“胡先生豆腐”，就跟胡小石有關。據傳胡小石經常光顧南京的老字號馬祥興菜館，有一次廚師特地用雞肝、蝦仁等鮮嫩原料做成了一道豆腐菜，胡小石吃后非常滿意，后來這道菜就被命名為“胡先生豆腐”。于是溫方伊決定做一把“紙上大廚”，把火腿和豆腐這兩道菜合成一道，變成“火腿燒豆腐”，并且“西字號老正興”的掌勺大廚屠長義不得好火腿還輕易不做“火腿燒豆腐”。

“西字號老正興”原是南京夫子廟一帶的老字號飯店，“名廚屠長義則是我從南京三位名廚屠文元、尹長貴、胡賢義的名字中各抽一字組合成的名字。”溫方伊笑道。既然蔣公請屠長義做了“火腿燒豆腐”，那就說明屠長義有了好火腿，戰亂時期，好火腿是多么難得啊。夏小山已經十年不知其味也，于是這道難得的菜就成為了吸引夏小山去赴宴的一個強力理由。

讓溫方伊糾結最久的就是如何為時任道這樣一個“左”的教授找到一個赴宴的理由了。后來她在網上搜到一些關于抗戰時期幾筆書籍的損失記錄，就為時任道設計了他也有一筆珍貴的藏書，因為逃難落在老家桂林，結果被好賭的侄子送進了當鋪的故事。戰亂時期，他無法憑借自己的能力把書運到身邊，就想到去求助蔣介石。“一個專注學術的教授極度愛書，為了挽救書，是極有可能放下面子去赴宴的。”

呂老師對溫方伊的劇本很滿意，讀劇、排劇的過程中，他也常會為劇本中一些出彩的句子感到好奇，比如有這么一段對話——卞從周：“都說自由，那《中央日報》也有造謠的自由。”時任道：“所以現在還有人信《中央日報》嗎？”卞從周：“你看，這就是自由的壞處。”時任道：“這是濫用自由的壞處。”呂老師問溫方伊這段對話是怎么來的，溫方伊老實告訴他是出自《聯大八年》。呂老師就贊：“書讀得好。”溫方伊說：“第一次寫一個完整的劇本，我寫得相當謹慎，努力保證劇本的每一個細節都有可靠依據，不敢隨意捏造。”

責任編輯：曹曉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