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把一切交給旅行
白錦繪這段時間以來想象過許多種自殺的方式和場景,想得涕淚橫流,肝腸寸斷,卻總在要實施的最后一刻因為不甘心而放棄。不想死,肯定是對這個世界還抱有期望,既然如此,那就好好活吧。白錦繪悻悻而又慶幸地想。
但過去的記憶總是陰魂不散地在寬大的房間游蕩,女兒嬌憨的笑聲,顧楠身上的煙草味和呼嚕聲,白天,晚上,一刻也不停息。白錦繪知道自己必須得離開這個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放下這段回憶,不然,就算不死,遲早也會瘋掉。
一個人的旅行,以前是想也不敢想的。自從嫁給了顧楠,她就是他身上的附著物,除了工作、出差和應酬,他在哪,她一定跟隨。
“你是我甜蜜的負擔,錦繪。”結婚頭幾年,顧楠總是面帶幸福地如此感嘆。后來呢?后來錦繪就聽出了無奈和厭倦。再后來呢?就沒有后來了。故事并不狗血,一年前,顧楠開始晚歸,半年前,開始偶爾徹夜不歸。他以為她不敢抗議的,多年的相處,他知道她的弱點,她依賴他,就像臥室外墻上的地錦依賴那面堅實的墻。他篤定,她早已在他的庇護下失去了在社會和家庭中抗掙的勇氣。
報刊雜志上一再刊文溫馨警告,現代女性犧牲事業回歸家庭這事,一定要慎之又慎,否則,當心失了社會地位的同時又失去家庭地位。錦繪覺得自己很悲哀。以愛的名義完成從職場白領到家庭主婦的轉型,她不在乎自己被整個世界忽略、看輕,但她在乎他的態度,哪怕一個眼神。近些年來,他的眼神在身上停留的時間越來越短,她不是感知不到,只是不愿去深思。
謎底揭開后,錦繪執意要離。顧楠只猜對了一半,她是沒有勇氣,但她有自尊。處女座的潔癖和完美情結頑固得令人發指。顧楠每次晚歸,哪怕在浴室里把自己洗得如泛著潔凈光芒的瓷器,她也能聞出他那個妖嬈的合作客戶身上的肉香味。那個女人她見過幾回,是強勢起來雷厲風行,柔媚起來眉眼生花的那種。顧楠每次在床上示好的時候,錦繪的眼前便會神經質地飄出那個女人的面孔,繼而是活色生香的身體,然后就猛地從床上彈起來,跑進衛生間嘔吐。
顧楠帶著女兒離開快半年了。是重新開始還是把自己終生困在回憶里泅渡?錦繪決定,把一切交給旅行。
上天才是編劇和導演,人類不過是苦逼的演員。
人類所有的情緒都是一種傳染體,驚慌也不例外。比如現在,因為本能,也因為互相影響,機艙里的驚叫聲此起彼伏,還伴隨著絕望的哭泣和禱告。孫紓文不是第一次在飛機上遇上強氣流,面對跳樓機似的上下顛簸盤旋的飛機,他淡定得連心跳都沒有加快一秒。
說是出差,其實是逃避。田沁最近發病越來越頻繁,對他從咒罵到人身攻擊,其暴烈程度,前所未有。快五年了,用身心俱疲來形容一點也不夸張,孫紓文不止一次想追隨兒子而去,但又不忍心丟下瘋瘋癲癲的比他更可憐的田沁。
或許,有些人的相遇和結合原本就是個悲劇的開始。孫紓文環顧一下機艙,苦笑一下,看吧,如果真發生空難,他們整個飛機上的人的這次相遇也就是一場悲劇。目光收回來時,無意中掃過隔壁座位,他看到一張跟他一樣淡定的臉。
這個女人從上飛機后就安靜得無聲無息,讓他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哪怕是如此讓人驚慌的混亂場面,她也如同吃了封喉丸似的沒發出一點聲音,甚至,身體都沒有挪動一下。
借著灰暗的燈光,孫紓文忍不住側臉細看她。三十幾的年紀,皮膚保養得很好,但掩不住憔悴。許是感覺到他在看她,女人側過臉來,竟對他笑了笑。
孫紓文被她的笑驚了一驚。倒不是因為那笑有多么傾城傾國,而是因為那里面的內容跟他心底的隱秘是如此吻合。
“不怕?”他回一個同樣的笑容。
飛機像吃了興奮劑,晃動得更厲害。女人終于活動了一下被安全帶束縛著的身子,帶著禪意說,“怕什么呢?該來的遲早會來。”
是啊,人一生下來就被上天事先設計好了吧?一路上該遇上什么人,發生什么事,以什么樣的光景收場。上天才是編劇和導演,人類,不過是苦逼的演員。
“如果今天就是結束,我不想帶著滿腹的心事離開。用最簡短的幾句話講講彼此的故事吧,當作遺言。”孫紓文提議。這個念頭是突然冒出來的,他沒有時間去細想,跟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如此提議,會不會被視為精神有問題。
“好呀,我先說吧。”想不到女人比他更爽快。“我叫白錦繪,此次出來是旅游散心的。大學時就在一起的先生一年前外遇,試著原諒,但過不了自己的心理關,歷經糾結掙扎,還是于半年前離婚。就這樣。”
難怪心如死灰。孫紓文嘆了口氣,開始說自己的故事:“五年前,我和妻子有一個三歲的兒子,小家伙長得可愛極了。一天,妻子帶孩子去公園,偶遇熟人,熱聊之際,忘了看好孩子,于是兒子掉進公園的噴水池里……妻子因為自責,積郁成疾,患了間歇性精神病。好時跟正常人無異,病發時,視我為害死兒子的兇手,各種打罵折騰。”
“同是天涯苦命人。”對方眼眶泛紅。
飛機慢慢恢復穩定,機艙內響起各種慶幸聲。孫紓文與這個叫白錦繪的女人相視一笑。透過機窗看出去,天空透藍,白云悠然,仿佛它們一直以這樣美好的姿態在這里等著與他們相遇。孫紓文感覺全身有一種被突然放空般的輕松。災難、不幸總會在人生各個時期突然降臨,你選擇輕視它,它或許就會撐不住落荒而逃了吧?就如這氣流,來勢洶洶,但終會過去。
她把 “子彈”陳列在微博上,就像在展覽自己的傷口。
從西藏回來后,白錦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微博上寫上這么一句歌詞: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想隱藏,卻欲蓋彌彰。
他應該看得到。那個飛機上邂逅的男人在下飛機時留下了他的聯系方式,包括他的微博賬號,她加了他的關注。孫紓文說,我們是共同經歷過死亡之旅的人,以后互相鼓勵著好好活吧。
世界太遼闊,人不過是其中一粒微塵,但世界又太狹小,小到不期而遇的兩個人彼此交換信息時才發現,他們竟然同住一條街的不同小區。白錦繪想起電視里和雜志上常說的“艷遇”,心居然沒有規則地跳了一跳。
白錦繪發現自己在做家庭主婦的日子里,把什么都弄丟了,唯一沒丟的只剩音樂。當年在大學里,她做過歌廳的兼職歌手,雖然只是玩票性質,但水平卻是專業級的。婚姻里這么多年,除了顧楠和女兒,伴隨她的便只有音樂。以前,什么流行她聽什么,發現顧楠出軌的蛛絲馬跡后,什么歌傷感她聽什么。白錦繪自嘲,那些歌詞分明就是作詞者射出的子彈啊,每一顆都命中她這個聽歌者的情感要害。她把這些讓她千創百孔的“子彈”都陳列在微博上,就像在展覽自己的傷口。
“你還好嗎?”幾天后,收到孫紓文的私信。他比她晚幾天回來,一回來便進了她的微博。
不過是淡淡的問候,偶爾的電話聊天,白錦繪發現生活里又有了期待。張小嫻好像說過這么一句話,愛情使人忘記時間,時間也使人忘記愛情。原來,對顧楠的愛和恨,是可以被時間和他人沖淡的。意識到這點,白錦繪無比驚訝。
不被恨和懷念縛住的日子,格外輕盈。一晃眼就過去三個多月。白錦繪發現孫紓文跟自己有難得的默契,聊得再歡暢,也不主動提見面,仿佛誰一提,誰就是在犯罪。或許他跟她一樣清楚,她和他不止是隔著半條街的距離呢,分明是隔著一條迢迢的銀河,此生無法逾越。
但到底還是見了,不,應該是白錦繪見到了他,在她始料未及的情形下。那天傍晚,白綿繪閑得發慌,決定散步去南城百貨買一件冬裝。遠遠地,看到南城百貨的側門有一對男女在拉扯不清,周圍站著一排看熱鬧的。換作往時,白錦繪是沒心情做圍觀者的,但那天實在太無聊,便湊了上去。
男的是孫紓文,被一個又哭又跳的女人揪著風衣,滿臉難堪。愣怔了片刻,白錦繪下意識地閃到人群后:孫紓文此時最不想見到的人或許就是她了。
“好了,田沁聽話,我們回家說。”孫紓文伸手攬住女人,試圖帶她離開。女人敏捷地跳開去,伸手便在孫紓文的臉上撓了一把,歇斯底里地叫:“你把兒子還給我,你藏起了我的兒子,是不是?”
孫紓文苦笑著搖頭,好脾氣地再次攬住女人,哄道:“好,我們回家找兒子,兒子在家等著我們。”
“真的?”女人半信半疑,眼里閃著狂亂的令人心碎的光。
又是一番糾纏,孫紓文終于牽著女人離開。意猶未盡的人群散去,白錦繪獨自一人立在原地,整個人被突然而至的心疼牢牢釘住。她的眼前白花花一片,天際仿佛有一條河飄渺而堅固地橫亙在她面前,她在這頭,孫紓文在那頭,遙遙無望。
到底是借來的溫暖,她無法心安理得地貪戀。
冬天去了很久,春天還沒來。白錦繪翻著日歷,心頭一陣茫然,驚蟄都過了,天怎么還是這樣冷。
孫紓文早上來電話說,晚上咱們見個面吧。大半年了,他終于說出了這句話。終于等到他這句話,就像一直心儀的一件首飾終于有人買來相送,心里應該有滿滿的激動和歡喜。但白錦繪醞釀了半天,也沒找到喜悅的影子。她倒是有種預感,這不是開始,是結束。
見面地點約在他們共同的這條街一個叫“0773”的茶吧。走路很近,盡管天極干冷,但所幸月光很好,白錦繪便散步過去。
孫紓文比她早到一步,點了茶等著。他看起來比她更憔悴。這就對了,他心里肯定比她更掙扎,因為,面對感情,無論怎樣選擇,他都無法全身心而退,而她,只要愿意,是可以放手一搏的。
像老朋友似的,沒有寒暄,只有眼神交流,便透視了各自心底的怯弱。“我想了許久,決定帶田沁離開這座城市。或許,換個新環境,她會慢慢好起來。我和你,也會……慢慢好起來。”沉默片刻,孫紓文艱難開口。
不錯的決定,無法靠攏,不如干脆轉身。大家都是被生活千錘百煉過的人了,都知道如何回避閃躲迎面而來的傷,哪怕那傷只是臆測的。防患于未然總是好的。
但,白錦繪看得出來,這個男人的語氣和表情都不夠堅定,或許,他想在她這里尋找最終的答案。
仿佛是為了應景,茶吧里的音樂換成了張信哲的《白月光》。“白月光/心里某個地方/那么亮/卻那么冰涼……”
白錦繪低頭喝茶,倉促地吞進一口,舌頭被燙了一下,痛到麻木。這首歌,在顧楠離開后,她常聽,溺在歌詞中,不能自拔。現在,孫紓文也要離開,看樣子,這首歌要伴隨自己一生了。如果自己放下矜持,不顧一切地挽留,孫紓文或許會改變決定吧?可是,他們中間始終有個田沁,無法忽略,不忍傷害。他到底是她借來的溫暖,她無法心安理得地貪戀。
從“0773”出來,月色更濃,仿佛要把街上的霓虹稀釋開來。城市里已很少有這樣的白得透亮的月光,它只屬于記憶中的鄉村。很默契地輕輕擁抱,孫紓文黯然轉身。透過淚眼,白錦繪看月光將他的背影縮短又拉長,與她的影子重疊又分開,然后,再也找不到交集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