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晚起的鳥兒撞見最胖的青蟲
趙潔婷端著一碗桂林米粉,四處尋找花椒粉的瓶子,當被告之只有胡椒粉時,她不滿地撇撇嘴巴。作為貴州人,她不明白為什么吃米粉可以不放花椒粉,辣椒當然更不用說,如果再能來點木漿子油就完美了。她的重口味在這間自以為高端大氣上檔次,卻連世界1000強都排不上的小外企里頗受歧視。
在公司里,還流傳著另外一種說法,進世界500強是臉上好看,手上磨泡,進世界100強是祖宗笑開花,自己累成爛瓜,所以大家相安于此,滿面生輝。坐在趙潔婷對面的王小能就時常邊整理報銷的票據(jù),邊得意洋洋地說,咱這個外企雖小,卻五臟俱全,好歹也是出差能住五星級,將來子女享受免費醫(yī)保的人。雖然王小能的子女還不知道在哪個星球上等待地球人的接應,他卻一天到晚把子女免費醫(yī)保掛在嘴上,以至口腔時常發(fā)出異味,同學聚會時臭翻了一桌人。
不怪王小能得瑟,工作難找,形勢迫人,研究生畢業(yè)能找到一間福利不錯、工作不累的小外企,舒舒服服地當打工仔,幸福感說不定比馬云都高。
公司有一項深得人心的福利,員工每周可以享受免費SPA一次。趙潔婷穿著一條一次性小內褲躺在SPA床上享受按摩時,總有一種人之將老的恐懼與不安。大家都道世道艱難,她卻如此輕易便過上了理想生活,像晚起的鳥兒出門撞見最胖的青蟲,不合情理。
“誰讓咱運氣好呢?”王小能鄙視趙潔婷的自尋煩惱,在他看來,人可以分為兩種,踩到狗屎的與沒有踩到狗屎的。
趙潔婷不太相信狗屎運這東西,明明很臭嘛。
他說裁縫店是賣布的,那就應該賣布
趙潔婷與王小能的上司名叫安卓,“安”這個姓,原本可以取個很漂亮的名字,他卻偏偏取了一個操作系統(tǒng)的名字,當然,在它成為操作系統(tǒng)之前,這個名字還是挺漂亮的。
人生無常,你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的名字就成了牙膏、衛(wèi)生巾、馬桶品牌,從這個意義上,安卓絕對有資格同情潔婷。
公司好,公司無限好,是安卓的口頭禪。他太太去年剛生了孩子,那小孩紙人兒似的,蒼蠅踢一腳都能住院。每個月拿一摞單據(jù)去保險公司,他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業(yè)務員卻總是笑嘻嘻的,逢人便向同事介紹,這是著名外企的老總。
咨詢公司講究團隊作戰(zhàn),大家平時像沙子一樣,東一粒西一粒,一旦接到“案子”,就成了沙盤。安卓人脈廣,客戶多,當客戶談得差不多,他便會帶上趙潔婷與王小能,讓下屬了解客戶,以便今后更深入地服務客戶。
那天見的客戶是個土豪,擺地攤起家做起了一間規(guī)模不小的投資公司,不懂管理,人才流失嚴重,連HR經理都換了一個又一個,實在受不了整天被老板當獵頭使喚。最近的一位HR經理離職后,土豪靈機一動,搜索到了趙潔婷所在的人力資源管理公司,決定將公司所有的HR事宜外包給她。
雖然覺得土豪的想法相當幼稚,上面還是將任務布置下來了,并且叮囑這是一個5A客戶,成功希望很大,于是安卓帶著團隊,興沖沖地奔赴土豪位于城中頂級寫字樓的辦公室。
“幫我找人。”土豪坐在大班臺后面,示意秘書遞來一張紙。安卓用手接了,上面潦草地寫著公司所需人才的職位、要求,HR經理一職的要求竟然是“女,身高172厘米以上,相貌端莊,皮膚白”,安卓的目光在此停留了一小會兒,腦中浮現(xiàn)一位穿紅緞子旗袍的迎賓小姐。自己走神,他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聲,將紙條遞給趙潔婷,示意她與王小能一起看看。
安卓有點后悔自己坐在現(xiàn)在這張椅子上,在土豪咄咄逼人的氣勢之下,外企員工明顯就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秀才。正當思忖如何開口解釋,趙潔婷已經沖了出來。“杜總,您可能對我們公司有誤解,人力資源管理咨詢的概念,是我們根據(jù)您的需要,制訂一套有效的管理方式,包括薪酬、福利激勵方案,以便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公司員工的積極性,培養(yǎng)人才,留住人才。如果要找人,您可以求助獵頭公司,不過再好的人才,也需要一個完美土壤才能讓他們生根、成長,我們是負責幫助您改良土壤的人。”
土豪感到被羞辱了,在他的人生觀里,自己就是皇帝,他的標尺就是世界的標尺,如果他說裁縫店是賣布的,它就應該賣布。
大家不歡而散。安卓走在前面,王小能在后面悄悄地拉趙潔婷的衣角,說你這個冒失鬼。趙潔婷并不覺得自己冒失,只是不明白,為什么公司會讓他們在這種完全不是目標客戶群的人身上浪費時間。
安卓沒說話,也絲毫沒有責怪趙潔婷的意思,他表情平靜得深不可測。
鏡頭一晃到了2013,人生卻是要一天天過
趙潔婷越來越覺得工作像一碗沒放花椒粉的米粉,雖然可以填飽肚子,卻寡味。
見完土豪的第二天,王小能讓趙潔婷去探探安卓的口風,是不是昨天她闖了禍,趙潔婷正好也想與安卓聊聊自己的工作狀態(tài),便約他中午喝咖啡。
兩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沉默地看著窗外,安卓一直不吭聲,趙潔婷只好打破沉默。
“我最近工作狀態(tài)不好。”她開門見山地說。安卓從窗外收回目光,饒有興致地看著趙潔婷,鼓勵她繼續(xù)說下去。“咱們公司福利好,工作也不算累,還挺穩(wěn)定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幸福感就是沒辦法像別的同事那么高。”趙潔婷喝了一口熱可可,覺得自己挺賤的。
“挺好啊,說明這份工作滿足不了你的口味,你口味一向很重嘛。”安卓的輕描淡寫讓趙潔婷有幾分不滿,“我應該買瓶花椒粉每天在電腦上撒點?”她說。安卓哈哈大笑,笑完也不說話,只是大口地喝咖啡。
放下空杯,安卓邊起身邊果斷地說:“重新定位,學習新知識,迎接新挑戰(zhàn),不要管別人怎么說,這就是你的花椒粉。”
安卓這是在鼓勵自己跳槽嗎?趙潔婷幾乎不敢相信。
趙潔婷并不認為這次談話解決了自己的問題,只是閑著也是閑著,她還是愿意遵照安卓的建議學點新知識,至于有沒有新挑戰(zhàn),是另外一回事。
學習能打開一扇門,甚至很多扇門。趙潔婷先是報了一個英語口語班,然后自然而然地跟著幾個要好的同學加入了考托大軍,大家一起向前沖,某一天,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了辭職的關口。
當王小能得知趙潔婷申請了美國學校,幾乎牙都笑掉了,“你神經病啊,現(xiàn)在呆的就是美國公司,還要去美國學工商管理?回來年紀一把,工作也沒有老公也沒有……”如果是電影,鏡頭一晃就到了2013年,可惜人生是要一天天過的,王小能這句臨別贈言,像魔咒一樣,折磨著趙潔婷在他鄉(xiāng)的歲月。
三個人經歷著同一件事,卻選擇了三條道路
趙潔婷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重新踏入職場,恰逢全球最大的人力資源咨詢公司招聘,她沒有任何懸念地拿到了Offer。
第一次去見客戶,對方的HR經理讓趙潔婷眼前一亮。安卓神氣地坐在會議室里,藏藍色的西裝搭配了一條粉紅波點的領帶,使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了5歲。他假裝不認識趙潔婷,趙潔婷于是拼命掩蓋了自己的小激動,畢恭畢敬地遞上名片,眼見安卓將它與其他人的名片一起推入了辦公桌抽屜。
下班時,突然降溫,趙潔婷正琢磨著要不要轉回辦公室加一會兒班,手機響了,安卓的聲音一改白天的冷靜,“晚上有空嗎,我還你一次咖啡”。
舊友相聚話舊題,談起以前的公司與同事,“工作還是舒服,薪水福利就縮水得厲害,現(xiàn)在是什么買賣都做,已經談不上外企,跟小民企差不多了。”趙潔婷聽得心里堵,還是忍不住問王小能怎么樣。“結婚了,生了孩子,但公司已經取消了子女免費醫(yī)保,好在他小子運氣好,兒子身體壯得像牛似的。”兩人都笑起來。
牛扒端上來,安卓將自己省下的少半份黑胡椒汁倒在了趙潔婷盤子里。趙潔婷愣了一下,“重口味改了?”安卓問,“早改了,在美國四年,不改會死。”趙潔婷心里涌起一絲溫暖,竟然也被安卓捕捉到了。“你千萬別說感謝我的話,我給的只是建議,你把它實施得很完美,功勞還是自己的。”
“你呢,什么時候開始想到離開?”趙潔婷轉換了話題。
“從土豪辦公室出來的那一刻。一個公司開始把目光投向原本不是自己顧客群的人,是墮落的開始。”安卓瞇起眼睛,仿佛在努力回憶與土豪見面的那個下午。
趙潔婷跟著他的節(jié)奏,仿佛穿過時光隧道,回到了那個節(jié)點。站在那兒的三個人,經歷著同一件事,卻選擇了三條道路。安卓熬到孩子三歲才離開,他追求利益最大化,把自己應該享受的享受完是他的人生目標;王小能有湯喝就不想吃肉;趙潔婷懵懵懂懂地憑著一腔不甘心,誤打誤撞進了新世界。
在王小能眼里,趙潔婷大約是一個有心計的姑娘,她自己卻明白,與王小能唯一的區(qū)別不過是,她的口味重,欲望強。年輕的時候,人是被欲望推著前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