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愛麗絲·門羅成為第13位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女性,頒獎詞稱她為“當代短篇小說大師”,瑞典學院評價她的作品為“清晰而具有心理上的高度真實,說故事的方式亦精雕細磨”。在40余年的文學生涯中,門羅始終執著地寫作短篇小說,創作了11部短篇小說集和1部類似故事集的長篇小說,被譽為當代的契訶夫。
日前,瑞典學院對外宣布,將2013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授予82歲的加拿大女作家愛麗絲·門羅,這也是加拿大歷史上首次有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這樣評價她的作品:“故事令人難忘,語言精確而有見地,樸實而優美,讀后令人回味無窮。”并將她稱為當代短篇小說大師。雖然廣受文學評論界贊譽,但門羅在中國普通讀者中還是一個比較陌生的作家。有媒體稱,獲獎前,僅有一部作品《逃離》被翻譯成中文。門羅只有一個中譯本嗎?門羅的人生經歷是怎樣的?她的作品有什么特點?記者專訪南京大學加拿大研究中心副教授趙慶慶,請她帶我們走近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愛麗絲·門羅。
在農村和小鎮成長,因沒錢只上了兩年大學
一直到上大學,她才從農村走出來。相對于農村的社會風氣來說,門羅說自己是“局外人”,不過,她毫無怨言,默默爭取自己發展的空間,認真練筆,尊重藝術,一步步走向了文學頂峰。
張春銘:我很好奇,門羅成長的農村封閉保守,女孩子做家務,相夫教子,很少有人上大學,她是怎么成為了作家?最后還獲得了諾獎?
趙慶慶:門羅1931年出生在加拿大安大略省休倫縣溫格姆鎮的郊區,這個小鎮靠近五大湖之一的休倫湖,人口約3 000人,是一個典型的加拿大小鎮,生活平靜,也可以說是單調沉悶。這樣的加拿大小鎮,還有農村,讓門羅成功寫了一輩子。
門羅的父親是狐貍養殖戶,母親當過小學教師。門羅小時候就喜歡編故事,最早是改編安徒生《海的女兒》的悲慘結尾:善良美麗的小人魚沒有化成泡沫,而是和王子結婚了。她在上學放學的路上,邊走邊編故事。她做這些都是瞞著別人的,她周圍的人忙于生計,干活,養家,很實際,尤其是女孩子,讀書少,上大學少,當作家更是聞所未聞。
門羅10歲時,母親患上了帕金森癥,門羅做家務,照顧母親,擠出時間看書。一直到上大學,她才從農村走出來。相對于農村的社會風氣來說,門羅說自己是“局外人”,不過,她毫無怨言,默默爭取自己發展的空間,認真練筆,尊重藝術,一步步走向了文學頂峰。
張春銘:門羅高中畢業后,原本應聘了教師,后來讀了大學,這段經歷是否對她最后走上作家之路有影響?
趙慶慶:17歲,門羅高中畢業。那時,加拿大小學教師奇缺,有高中畢業文憑,就可到小學教書了。門羅受聘到一家小學,班上有11名學生。后來,她得到了西安大略大學的獎學金,便進入了大學的新聞專業,但她并不是真的對新聞專業有興趣,而是覺得上了大學,就能有屬于自己的時間和空間。她仍然鐘情寫作,有3篇短篇小說發表在叫Folio(弗里歐)的學生文學雜志上。她對自己能上大學非常高興,說“自由”了,“能第一次以自己的方式走進世界”。但門羅大學只上了兩年,因為獎學金斷了,門羅沒能畢業,也沒拿到任何學位。門羅成名后,她的母校請她當住校作家,授予她榮譽法學博士學位。
門羅的大學經歷是不是對她走上作家之路有影響?或多或少,有的。比如,她在大學期間開始發表作品,她的短篇小說中有像大學教師雨果(《素材》)、大學生安妮塔(《假發》)、研究生朱麗葉(《機緣》)這樣的人物,非常寫實生動,如果沒有大學生活體驗可能會塑造不出來。最重要的是,門羅走出了農村和小鎮封閉的環境,開拓了眼界,堅持了文學夢。
張春銘:門羅的家族有人擅長寫作,這似乎從小就是一種熏陶?
趙慶慶:門羅家是有寫作天分的。門羅的祖上可以追溯到詹姆斯·郝格(JamesHogg,1770-1835),他是蘇格蘭作家,詩人,是司各特(著名歷史小說家,國內早有不少譯本)的朋友。他用蘇格蘭語和英語寫作,最有名的小說叫《私人回憶和罪人的懺悔》。門羅的父親也能寫,1976年去世前,寫完了一本描寫拓荒者的長篇小說,3年后還出版了。門羅對父親的寫作,用“非常好”來形容。門羅有4個女兒,3個長大成人。大女兒西拉2002年出版了回憶錄《母女的生活:和愛麗絲·門羅一起成長》。所以,可以說,門羅家有點祖傳的文風。
門羅的父母沒什么錢,但家里有各種書,門羅七八歲就讀寫英國歷史的書,是個成績好、不喜歡拋頭露面的女孩子。
門羅的《石城眺望》是她的家族史,里面關于她家世代怎樣喜歡讀書、寫作,描述很詳細。
孩子午睡時,構思創作
在孩子小時,帶孩子,做家務,寫作的時間的確有限。孩子午睡時,門羅不睡,泡杯咖啡,坐在沙發上構思。第二天,孩子睡時,再接著想。
張春銘:門羅是3個孩子的母親,也是家庭主婦,她怎么有時間從事寫作的?
趙慶慶:門羅上大學時,和同學詹姆斯·門羅相戀,20歲輟學嫁給了他,搬到了幾千里外的溫哥華,后又搬到了溫哥華島上的維多利亞市,在那兒開了家門羅書店。門羅在那里一住就是20年,直到1972年離婚。4年后,門羅和地理學家杰拉德·弗萊林結婚,定居安大略省的克林頓小鎮。
門羅22歲當母親,生了長女西拉,同年賣出了自己的第一個短篇。24歲生了凱瑟琳,孩子沒活過一天就夭折了。26歲生了第三個女兒詹妮。在孩子小時,帶孩子,做家務,寫作的時間的確有限。但門羅迷創作,這就能讓她擠出時間想和寫。孩子午睡時,門羅不睡,泡杯咖啡,坐在沙發上構思。一般是先有畫面、意象,然后是人物、情節、對話什么的。有時,孩子醒了,也只能想到哪里算哪里。第二天,孩子睡時,再接著想。門羅在接受采訪時說,“我覺得寫作,既簡單又不簡單。第一稿總是很順暢就寫完了,隨后是痛苦的修改過程,最后還要加入很多東西,等等。”
孩子成人后,門羅說自己還是喜歡坐在家中,望著窗外,等要寫的東西在腦子慢慢定型后,速成初稿。她的丈夫會說,“我知道,你在想東西。”門羅打趣說,“要不然,你會以為我是世界上最懶的主婦。”門羅獨坐靜想的習慣,有點像中國作家汪曾祺先生(同樣寫絕了描摹小鎮、農村和小人物的短篇小說):枯坐在家里的沙發里,盯著墻壁,一聲不吭,好像入定似的,一旦醞釀成功了,一揮而就。
還有一點,也很重要。門羅有自知之明,她堅持寫短篇。她列舉的師法對象——美國南方女作家尤多拉·韋爾蒂、弗蘭納里·奧康納、英國女作家凱瑟琳·曼斯菲爾德,都是寫短篇的高手。《紐約客》編了門羅稿子十幾年的黛伯拉·特里斯曼采訪過門羅,問她為什么老寫短篇。門羅提到創作時間有限,她佩服那些寫長篇小說的,但一想到寫500頁,寫上幾年,十幾年,她就擔心,萬一有什么意外,死了,不是白寫了嗎?
張春銘:37歲時,門羅的第一本書獲得了第一個總督獎——加拿大的最高文學獎。這是厚積而薄發的產物。
趙慶慶:1968年,門羅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歡樂影子之舞》出版,榮獲總督獎。此前,她在加拿大文學雜志上發表了17篇作品,全是短篇小說。門羅寫短篇的投入一點不少,平均每年才出1篇,真正的慢工細活。
讀門羅短篇,像欣賞中國山水畫
“我們看的,不僅是她在20頁中能說那么多東西,比一般小說家說得多,她還能說得周詳充分。她的一個短篇跨越幾十年,那么自然。”她被譽為“加拿大的契訶夫”、“真正的藝術家”,是讓人心服的。
張春銘:在短篇中,門羅如何能把故事講得引人入勝呢?
趙慶慶:門羅的短篇譯成中文一般十幾頁,幾十頁。短歸短,可故事套故事,前后呼應,細節處理,尤其是結尾,一點都不馬虎。讀到最后,你不由感嘆:啊,門羅在謀篇布局上是下了大工夫的。有些讀者覺得門羅東拉西扯,單從局部看,有點這樣,但統觀全篇,就會發覺所謂的“東拉西扯”都不是廢筆冗文,是故事之樹上活生生的枝椏,不是無用的枯枝野蔓。
比如,門羅第一本書中有一篇《一盎司治病藥》,講述少女經歷挫折成長的故事。故事發生在加拿大安大略省西南部一個小鎮,類似門羅的故鄉溫格姆。主人公“我”是位少婦,講述初戀。上高中時,她愛上一個男同學,但兩個月后就失戀了。于是,她在當臨時保姆時偷喝了主人家的威士忌,沒想到酩酊大醉,同學們趕來幫忙,引起了一場鬧劇。小鎮居民深受傳統和戒酒運動的影響,對她有所非議和冷落。她感受了人生的復雜,逐漸成熟起來。這個故事采用第一人稱(門羅故事的常見敘事手法),使主人公及其經歷真實可信,今“我”回憶舊“我”,插入反思性的評論,把“我”的心理和小鎮人事展示得絲絲入扣。整個故事流暢有致,“穿越”自然,非常完滿。
還有代表作《我年輕時候的朋友》,也是成年的“我”回憶和懷念母親和母親年輕時的朋友,交織著母女兩代的沖突。小說以“我”夢見病故的母親開始,以“我”的母親夢收尾,中間通過“我”讀母親的舊信,引出她年輕時結交的農場姑娘弗洛拉。在講述弗洛拉和瘋姐姐、姐夫、自私護士、農場命運的故事時,也顯露了“我”對弗洛拉何以那么熱情、能干、逆來順受的好奇,這當中又包含了對蘇格蘭卡梅倫教派的鉤沉和“我”對敘事主觀性的看法。雖是短篇,卻是一波三折,精細復雜,同時給人一氣呵成之感。
諾獎評委彼得·艾格倫德說:“我們看的,不僅是她在20頁中能說那么多東西,比一般小說家說得多,她還能說得周詳充分。她的一個短篇跨越幾十年,那么自然。”
讀門羅,有點像欣賞中國山水畫,以小見大,尺幅之內,氣象萬千,也有點像逛蘇州園林,亭臺樓閣,疏密井然,不是一覽無余,而是曲徑通幽。
張春銘:門羅被公認為“文體家”,請講講她的語言特色。
趙慶慶:老話說,“千古文章重白描”,“墨分五色”。功力深的作家,不在辭藻繁復、新潮,不在濃墨重彩,不在表層的沖擊,而靠語言的質地和韻味。門羅是語言大師,是將生活語言和藝術語言結合的高手,她的語言簡樸,精確,優美,傳神。一句話能寫活一個人。她被譽為“加拿大的契訶夫”、“真正的藝術家”,是讓人心服的。
門羅對人物的心理,尤其是女性深層的各種心理,不同年齡的、各行各業的、理性的、非理性的,都捕捉得很準。
有的讀者看過根據門羅短篇《熊從山那邊來》改編并獲奧斯卡提名的電影《柳暗花明》(AwayfromHer),寫老年人的,妻子得了老年性癡呆,不認得相濡以沫多年的丈夫,在療養院里和另一位坐輪椅的老人“相愛”了,丈夫找到了輪椅老人的妻子,訴說、傾聽、商量……這些老年人的語言和心理,門羅寫得真是妙。影片雖然和門羅原著有出入,但保留了門羅語言和結構的特色,屬于過目不忘,往心里去,讓你無奈又有所慰藉的影片,讓人不由想起香港許鞍華導演的《桃姐》(葉德嫻、劉德華主演)——也是探討老人境遇、人生晚景的。
門羅獲諾獎,水到渠成
是“坐家”,安心坐在家中仔細想,認真寫,給國際知名的文學期刊《紐約客》供稿近40年,平均4年出1本書,出了14本,本本高品質。作家寫作,不是為獲諾獎。也不應該以有沒有獲諾獎,來衡量作家。
張春銘:當門羅在睡夢中被女兒叫醒,得知2013年諾獎落在她家時,她說自己并未料到。這是她一貫的謙遜。
趙慶慶:門羅是低調的。從小生長的農村環境,讓她覺得“最糟糕的事是讓人注意到自己”。最初,她寄出作品時,也考慮到文壇和她的生活圈是井水不犯河水,周圍不會有人注意到自己。她甚至希望人們不要讀她的作品,擔心他們受傷害,雖然她無意傷害任何人。
門羅在小鎮居住,即使在溫哥華、維多利亞這樣的城市里,她也是做家庭主婦。她參加讀書俱樂部,也旅游,1981年還隨加拿大作家代表團來到了中國,寫下了《透過玉簾》這樣的游記短文,但她總體來說,是“坐家”,安心坐在家中仔細想,認真寫,給國際知名的文學期刊《紐約客》供稿近40年,平均4年出1本書,出了14本,本本高品質。她超強的觀察力、將生活點滴藝術化的能力、對短篇的執著,以及自知之明,成就了她自己。門羅獲獎后說,“我的作品能傳開,主要是因為短篇小說。我真的希望,這能讓人明白短篇小說是重要的藝術,不是寫長篇前隨便玩玩的東西。”
2009年,她的新作《太多的幸福》出版,她讓出版社不要送去參加吉勒獎評選,這是加拿大的文學大獎,獎金高達4萬加元。她說,要給年輕人機會,而她已得過兩次了。
門羅不太喜歡上媒體,但若上了,她接受采訪,回答讀者提問,既活躍又風趣,而且言語實在,沒有什么大話空話。獲諾獎后,她接受加拿大廣播電臺的采訪,但說得很少。“獲諾貝爾,就像那些白日夢中的一個,可能會發生,但很有可能不會。”門羅一度激動無語,“似乎太不可能了。美妙的事發生了……難以言表。”
張春銘:她這種只問耕耘不問收獲的創造態度,不僅對于文學,對于學術研究也有借鑒價值。
趙慶慶:當然有,那還用說。國家需要仰望星空的人,同樣需要腳踏實地的人。作為人,應該既能仰望星空,也能腳踏實地。門羅,只不過是萬千這樣人中的一員罷了。
張春銘:這次門羅獲諾獎,有人說是冷門,您怎么看?怎么看待她和村上春樹?
趙慶慶:是有點意外。因為諾獎很少頒發給短篇小說作家,加拿大另一位女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有“加拿大文學女王”之稱,長篇、短篇、詩歌、文論都有佳作,創作量比門羅大,質量有口皆碑,沒有先得諾獎。不過,她比門羅小8歲,今年74了,也許過幾年,她也會得。村上春樹據說是第五次被提名諾獎了,知道他的中國讀者遠比知道門羅的多。他獲獎,也許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作家寫作,不是為獲諾獎。也不應該以有沒有獲諾獎,來衡量作家。
張春銘:門羅獲得今年諾貝爾文學獎了,為什么國內讀者對她很陌生呢?
趙慶慶:門羅絕對不是一夜成名的。在歐美文壇,從1968年她出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歡樂蔭影之舞》起,門羅的文運都是很穩定、順暢的,加拿大的總督獎、吉勒獎、延齡草圖書獎、摩爾森獎,英國的W·H·史密斯獎,美國的馬拉默德短篇小說獎、全美書評人協會獎,國際性的布克獎、英聯邦作家獎、歐·亨利獎……基本上都拿遍了。她的作品被改編成廣播劇和電影,也被翻譯成了多種文字。可以說,她在國外享有盛譽。國內研究加拿大文學或英美文學的人,或者關注國外文學的人,還是熟悉門羅大名的。國內有以門羅做碩博論文的,有以門羅研究獲得國家社科基金立項的。
張春銘:翻譯家李文俊先生譯的門羅短篇小說集《逃離》,實體書店買不到,網上書店也賣脫銷了。難道門羅就只一個中譯本嗎?
趙慶慶:不是。李文俊的《逃離》譯本出來前,上世紀80年代,門羅的短篇小說就被翻譯過來了,一般在加拿大短篇小說集里,比如《加拿大短篇小說集》(藍仁哲編,1985)、《欲對你說:加拿大短篇小說精選》(蔣立珠等編譯,1991)、《加拿大女作家短篇小說選》(趙璊編,1994)、《冰河之濱:加拿大短篇小說選》(周之南等編譯,1994)等。翻譯文學雜志也登過門羅的短篇佳作。像中國最悠久的翻譯文學雜志《世界文學》,不僅在1998年第6期采用門羅的照片做封面,而且發表過她的數篇中短篇小說,如《善良女子的愛》《逃離》《激情》和《熊從山那邊來》。該雜志(2007年1期)還刊登了門羅訪談錄,展示了女作家對創作樸實、認真的態度。《外國文學》(2012年第5期)也發過門羅的短篇。
門羅獲諾獎,的確是契機,引起大家欣賞常被忽視的短篇小說,順道瞅瞅加拿大文壇的風景。門羅接受加拿大廣播電臺采訪時也表示:“我特別高興,獲獎讓那么多加拿大人開心,也高興人們會因此關注加拿大作品。”
(來源:《中國教育報》 張春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