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我是美國人,很可能不會去給大大小小的選舉投票。這倒不是說我這人政治冷漠,沒有公民責任心,而是覺得,在美國現在這種政治體制下,其實選誰都差不多。
比如眼下我一直在跟蹤觀察的馬薩諸塞州(麻省)的州長選舉。每年的 11月7號是美國的選舉日,而今年沒有總統選舉,但是有許多州要選州長,我所居住的麻省就是其中一個。
如果我是一個麻省公民,我選誰呢?
最有力的競爭者有兩個。一個是民主黨的候選人德沃·帕崔克,黑人,曾在克林頓政府手下任助理司法部長。一個是共和黨的候選人凱麗·赫利,女性,是麻省現任副州長。
如果我是一個麻省公民,當然有理由關心這場選舉。對于一個普通美國人來說,州級選舉對他們衣食住行的影響,其實比總統選舉要大。因為美國是個聯邦制國家,對于一個普通公民來說,消費稅的稅率是多少、高速高路上的時速多少、中小學教育質量如何、有多少警察在你家附近巡邏、能否申請有政府補助的醫療保險,這些與日常生活最休戚相關的事情,主要都是由州政府與州議會決定的,不關白宮和參眾兩院什么事。在很大意義上,對于老百姓而言,“國計民生”的真正含義,其實是“州計民生”。
抱著關心“州計民生”的熱切心情,我大量地讀報、看電視、上網,努力發掘兩個候選人的“本質”差異,最終得出的結論卻還是:其實選誰都差不多。
聽來聽去,我發現他倆在政見上,主要差異集中在兩個方面:一個是要不要削減收入稅;另一個是如何對待非法移民。
赫利堅決主張要削減收入稅。每次電視辯論,她都把這個問題拿出來,氣勢洶洶地追問帕崔克同不同意減稅。她說:“減了稅,老百姓口袋里有了錢,經濟發展才有動力。”我想,減稅是好事啊。我一共收入就那么點,還老是被挖去一大塊稅,我當然支持減稅了。
可是,后來我上網一查,發現赫利所說的減稅,無非是從 5.3% 減到 5% ,頓時覺得很沒勁,才減個 0.3 %,卻嗓門大到大西洋對岸都能聽到。而且,帕崔克說的也很有道理,他說:“不錯,老百姓的錢是老百姓的錢,但是公路、公立學校,也都是老百姓的公路、公立學校,如果少交稅的代價是公共服務的退步,老百姓歡不歡迎呢?”好像也有道理。
再看另一個分歧。帕崔克主張讓在麻省公立大學上學的非法移民交相對低的“州內學費”,赫利反對。帕崔克說“要給那些學習合格的非法移民一個機會”,而赫利則說他是在“用合法居民的錢去獎勵非法行為。”帕崔克主張給通過駕考的非法移民發駕照,說是出于“安全考慮”。
赫利則堅決反對,說這讓“控制非法移民更加困難。”雙方似乎都有道理,但是說實話,這對我來說,實在是個可以高高掛起的問題。
當然,兩個人還有一些其他分歧,比如同性戀結婚可不可以合法化、要不要支持干細胞實驗……分析來分析去,我覺得所有這些“差異”都顯得雞毛蒜皮。0.3 %的稅收、給不給非法移民發駕照、同性戀能不能合法結婚,對我的生活幾乎沒有任何影響,所以對我來說,選誰都差不多。
“選誰都差不多”可以被理解為一件壞事,也可以被理解為一件好事——當然,很多人把它理解成一件壞事。每天,我都可以從報紙上讀到無數這樣的哀嘆:民主黨也好,共和黨也好,其實大同小異,一樣墮落,既然“天下烏鴉一般黑”,我為什么要去投票?事實上,很多人把美國的投票率不高這個問題,歸咎于美國政黨“沒有給選民提供一個真正的選擇”。專制者更可以聲稱:既然在民主選舉中“選誰都差不多”,那還要選舉做什么?所謂選舉,不過就是一群戲子做戲而已。
但是我不這么看。“選誰都差不多”這個現象的發生,其實恰恰是兩黨激烈競爭的結果。正是因為兩個政黨在競爭中都要爭取大量的“中間選民”,所以它們的政見日漸“趨中”,最后,兩黨的政見往往穩定在最大多數選民比較贊同的位置上。而一個上臺的政黨,代表多數人的利益,這恰恰是民主的含義。
早在 1957 年,政治學家 Anthony Downs 就總結出了兩黨制下“政黨趨中化”的規律,許多后來的經驗研究,都證明了這個簡潔然而意義重大的結論。
從這個角度來說,“選誰都差不多”又是好事,因為它說明不同的政黨都在使勁諂媚“多數老百姓”——這不正是“代表最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嗎?好比如果我喜歡吃面條,不喜歡吃三明治,那么一個黨請我吃拉面,一個黨請我吃刀削面,我當然“選誰都差不多”了——反正沒人逼我吃三明治。投票率低,至少對于某些人來說,恰恰說明他們對政治體制的信任:既然我就算不投票,也要么能吃到拉面,要么遲到刀削面,那我投不投票也無所謂了。
選舉議題的“雞毛蒜皮”化,在一定程度上,恰恰是美國社會在重大基本問題上達成了共識的表現。這個社會已經完成了對工人能不能組織工會、如何控制公司壟斷、公立中小學如何運營、婦女該不該投票、黑人能不能坐公車的前排、言論自由是不是好事、人權是不是一個貶義詞等等這些個“重大”問題的辯論了,剩下的,至少就國內事務來說,基本都是小修小補的“雞毛蒜皮”了。
如果一個國家連這些最基本的共識都還沒有形成,“右派”堅持工人不能成立獨立工會,“左派”堅持反對市場經濟,而我是那個國家的公民,那我當然會舉著選票跑到投票箱前了。畢竟,在那種政治環境下,選誰會非常不一樣,我可不想被人按著脖子,吃下自己不愛吃的三明治……
摘自劉瑜近作《民主的細節》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