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抑郁癥（上）

在當今世界，病態的東西，會成為時尚時髦的東西；正常的東西，卻被當成過時的破自行車，即使大白天停在一堵墻的角落，誰也不去理會。

1抑郁癥的背后絕對不是生計問題，雖然生活的窘境常常會讓人陷入絕望。

那是什么？

在揭示這種被人稱“情緒感冒”或是“天才病”的本質之前，先說說我遇到的兩個女孩的故事。

一個女孩生活在黃河邊上的一片鹽堿地，村莊雖然離都市不過百里，但大多還是土坯房，地里的收成每畝不過三四百斤，又因經常遭受水災和冰雹而絕產。然而，這塊貧瘠的土地卻誕生了中國北方最古老的舞蹈——谷子秧歌。每當豐收時節，這里的莊稼漢們一改往日木納純鈍的表情，身著民族盛裝，有的手舞旱傘，有的敲擊牛骨，以粗獷奔放的舞姿，感恩土地；那梧桐色的臉上，綻放著亢奮的笑容，那俯身彎腰的招式，如同沉甸甸的麥穗舞動在風中輕撫土地。有人解讀出這北方男子漢的舞蹈表現了土地和人的親近關系，因而具有了圖騰的味道。可是，當鑼鼓嗩吶聲一歇，這些莊稼漢們立刻收起了笑容，佝僂起剛才還舒暢奔放的身軀，僵硬笨拙地坐在土埂埂上，抽旱煙，吧唧開咧的嘴唇，緊皺眉頭，臉上立刻換了一副苦相的表情。

采訪拍攝后，我跟隨一個莊稼漢子到他家里去。堂屋里一張破舊的桌子、兩把瘸腿椅子、一個暖瓶、幾口大缸。農民兄弟揭開缸蓋讓我看，黃澄澄的小米，臉上又浮現出鼓子秧歌的表情。院子里，他十五六歲的女兒正在和一個老婦掰玉米，一身粗布花格格衣服，曬紅的臉蛋上露出靦腆的笑。聊了一會兒，正是中飯的時候，老婦掀開熱氣騰騰的大黑鍋，是和黑鍋一樣黑的地瓜面窩頭，女孩不顧老婦的阻止，順手抄起一個熱乎乎的窩頭，一手捏著一塊辣椒，跑到院子的老梨樹下津津有味地吃。一邊吃，一邊翻看一本翻舊了頁碼的語文課本。我問：“好吃么？”女孩答：“黑窩頭，就辣椒，越吃越上膘。”然后，笑容燦爛地看我。又問：“誰的書？”女孩收起笑容，說：“以前上學看的，家里窮，只能供俺弟弟上學了，這課本俺舍不得丟，沒事就翻著看看。”說罷，女孩怔怔地望著藍天，神情變得憂郁，好久不說話。老婦一聲喊：“妮子，先喂豬，再吃飯。”女孩立刻爽朗地答應了一聲，沖我莞爾一笑。我看清了，女孩的眼里已泛著淚花。

看我盯著女孩的背影若有所思，農民漢子對我說：“這丫頭，只讀到五年級就讓她停了。不讓讀書那會兒要死要活的，可明白了弟弟上學比她要緊的理兒后，就死了那份心了，平時樂呵呵的，但只要看到書本，還是會愣神。唉，憋屈了丫頭啦。”

很快，豬圈那邊傳來了女孩哼的歌聲，旋律好像是“讓我們蕩起雙槳”。

另一個女孩生活在一座海濱城市。多少年以后，我和她相對而坐，不是約會，是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廳里，聽她講自己的心事。

女孩披著波西米亞方巾，暗藍色的眼影下透露出一絲憂傷，纖細的玉手從精致的小包包里拿出了這本書，用嗔怪執拗的口氣說：“這本書你一定要看看，否則，你怎么能懂我？”

沒等我看清書名，女孩連珠炮似的說了如下一大堆：

苦惱，失落，無奈，痛楚，酸楚，沒有方向感，反差，困惑，嫉妒，遭到別人奚落，過敏，多疑，失眠，活膩歪了，壓力太大了，代溝，個性，叛逆，自尊心受到傷害了，QQ簽名“堅強地二，燦爛地活”被說成是二百五和懶散了，厭惡自己總是有罪惡的念頭，寫的東西越來越沒有味道了，不止一次產生了怎樣自殺的想法，開始說謊卻又不斷遭到良心譴責，感覺活著比死了還難，不愿意和人打交道，信仰缺失，工資月月光，父母總是不能理解，越看男友越像個小白臉、同性戀……

所以，你要看看這本書。女孩噘著嘴，賭氣地又指了指那本書。

我這才看清楚書名是《我的抑郁癥》，書的封皮上畫著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孩，雙手高舉，陷在洶涌的波浪中，和農民的苦相差不多。書的作者是一個美國人：伊麗莎白·斯瓦多（Elizabeth Swabos）。

兩個女孩的境遇截然不同，但城里的女孩好像比農村的女孩還不幸，還痛苦，還憋屈。邪門的是，農村的女孩吃的是地瓜面窩頭和辣椒，失學后每天面對的是繁重單調的勞動，精神卻樂觀豁達，知足常樂，雖偶有心事，過去就罷；城里的女孩桌前擺放的是提拉米蘇甜點和拿鐵咖啡，下班后可以酒吧可以KTV可以海邊休閑放松，卻為何“燒包”到精神抑郁了呢？

學者在研究分析抑郁癥患者的原因時指出：思維的聯想會反作用加強痛苦，因而記憶聯想能力強、記憶活躍、廣泛的人尤其更加容易痛上加痛，更容易得抑郁癥。所以得抑郁癥的人往往是聰明人。現代科學發現抑郁越來越是種“天才病”，中外歷史上許多杰出的人物都得過抑郁癥。雖然記憶的聯想能力強、記憶活躍不是抑郁癥的決定性原因，但卻是重大催化劑。于是，一個長長的名單，讓我們看到藝術家、科學家、政治家、作家、歌星、運動員、主持人，都成了抑郁癥患者，其中，還有自殺的。

如果說，抑郁從一個側面表現出這些精英身上所天生具有的巨大的才能和生命的激情，給我們留下了那么多精彩絕倫的史詩性作品，那抑郁對世界還真的充滿了別樣的意義。但城里女孩的情緒分明告訴我，抑郁屬于天才獨有的病癥并不準確，小資和凡人，照樣容易患上這種“精神感冒”。

于是，我決定認真看看女孩給我的那本書。這一看不要緊，先是驚得我一身冷汗，繼而又一陣嗤嗤冷笑，反而對這種毛病有了更多的認識。

2這是一本類似連環畫的小人書，簡筆畫，文字通俗易懂，卻有相當縝密的邏輯結構。

在“我的生活有多么棒”字樣的扉頁后，有六幅圖畫描繪了多么美好愜意的生活：我讀書，我作曲，我寫劇本，我養了一只巧克力顏色的貴賓犬，我敬重同事，我忠實于朋友和情人（這個似乎不合乎中國國情），喜歡天才的學生和演員。

接著，這一切都被抑郁癥打破了。畫面上類似一個電視屏幕，雪花點，亂麻一片，扭曲一片。然后，作者用幾幅漫畫勾勒了抑郁癥的表現：或者掉入黑洞，或者感覺有兩個我，或者心情猶如季節變化。

作者特別這樣描述抑郁癥的發端：開始就像眼角旁一朵小小的云，隨著癥狀加重那云越來越大，情緒的惡化程度逐漸加深，厭惡自己，又把這種厭惡轉移到別人身上，對所有的好東西似乎都瞎了眼，越是愛的人越要向他惡毒挑釁，對所有的意見都抱著排斥態度，哪怕是中肯直言也感覺到寒氣逼人。然后，就開始“罪惡萌生”，遺忘，封閉，自責，逃避工作，消沉，丟三落四，擔心見到比自己強的熟人朋友，恐懼被親人朋友疏遠，不想起床，不想洗澡，不想打掃衛生，不想吃飯，幻覺法庭上正在審判自己，還有證人出席，自己給自己開藥，不管用后就酗酒，就大哭，就狂躁，就恐懼，陷入孤獨，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直至被折磨得筋疲力盡……

讀到這里，看到那些潦草卻又傳神的圖畫，我的心跳不斷加快，耳畔響起女孩喋喋不休的抱怨，和書中描述的癥狀如出一轍，似乎她全背誦過了一樣。更讓我不安的是，我回憶起我曾經的經歷，也有類似的情緒發生，而書中特別用超市貨架上琳瑯滿目的商品漫畫指明：很多人都得過抑郁癥，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標記。

媽的，我也曾經是一個抑郁癥患者么？

再往后翻閱，心里帶著不安和厭煩，我甚至有些痛恨那個女孩，給了我這樣一本書看，什么意思？什么目的？什么“每一刻都像永恒那么漫長”，什么“每一步都像登山那么勞累”，什么“我玩完了”，越看心情越灰色，越看越覺著末日即將來臨。更恐怖的是書中拉出了一個抑郁癥患者選擇自殺的方式選項：上吊、酒精加安眠藥、被警察弄死、開車沖下懸崖、切腕、割喉、吃錯藥、勾引變態者約會、頭上套塑料袋、在油污的路面上騎摩托車疾駛……突然，我的眼睛定格在這樣一種自殺方式上：長時間在海里游泳。

天啊，就在上個月，我晨練到海里游泳，不知不覺游到離岸邊很遠的地方，看著模糊的城市，我就萌生了這樣的想法：如果要自己解決自己，就這么游向大海的深處，直到自己精疲力竭，讓疲憊的生命消融在蔚藍色的海洋里，不好么？

頓時，我出了一身冷汗。

起初，我為抑郁癥離自己這么近感到恐懼，隨著此書對癥狀原因的解釋和怎么走出抑郁癥的指導，我漸漸釋懷。其實，對大多數人來說，抑郁癥剛剛開始，就是短時間的情緒低谷而已，就是幾個灰色的念頭而已，如果能夠自我調節，“眼角旁這一小朵云”很快就會消失。問題是，是什么原因導致了那一朵小云發展成了精神陰霾？為什么全世界有這么多人自述患上了抑郁癥？據WHO世界衛生組織估計，全球目前有2～4億人患有抑郁癥，在亞洲至少有5000萬抑郁癥患者，而且人數正在不斷上升。到了2020年，抑郁癥將和心臟病共同成為威脅人類生活質量的兩大殺手。這個數字，究竟是個夸大的還是真實？我懷疑，WHO是不是把一般的情緒低落者都劃入了這個隊伍？我甚至聯想到了莎士比亞筆下的那個憂郁的王子——哈姆雷特，他因為猶豫而憂郁，又因為憂郁而陷入長期的情緒低沉，冷落了美麗的奧菲利亞，在知道做什么和不知道什么時候做之間困惑，如果沒有最后的結局，他一定是最早的抑郁癥患者。

人生在世，七情六欲，油鹽醬醋茶，喜怒哀樂愁，哪里會有永遠快樂、始終愉悅的人生？

自古人類好悲聲，悲劇被視為正劇受到人們的歡迎，流淚的審美是最感人的，杜鵑啼血是最動聽的，悲傷和憤怒雖然不是抑郁，但入戲太深的人，保不準就會成了那個飾演林黛玉的陳曉旭或者《霸王別姬》里的那個張國榮。還有央視主持人崔永元，自稱得了很嚴重的抑郁癥，嚴重到了認為“解脫”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后來他也承認了，患病的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在《實話實說》欄目寫稿子非常吃力和頭疼。他很認真，很正經，很投入，卻不斷遭遇選題被換、節目遭斃的尷尬。直到離開改作了《電影傳奇》欄目后，才逐漸從抑郁癥里解脫出來。

莫非，人一較真和投入，也容易患上此癥么？

我急切地想從書中找到關于抑郁癥病因的分析和描述。

本書是按照這樣一個結構：一個正常的人生活節奏被打亂，情緒低落繼而發生紊亂，隨之出現了比較嚴重的幻想、妄想癥，逐漸封閉自己，滑落到抑郁深淵，高潮就是人的精神崩潰。作者好像是刻意回避了崩潰的危險，用一幅“我希望強大起來，想辦法自己扛起抑郁癥”的圖畫，轉而描述怎么走出抑郁癥的陰影。我仔細翻閱里面關于病因的探討，沒有找到。

于是，我便順著打亂的節奏怎么恢復這樣的結構順序，繼續翻閱下去。

先是自我調節，深呼吸，練瑜伽，針灸推拿，參加集體治療，規定的食譜，甚至包括這樣的個人建議：聽一盤誦經的CD，還有很多，什么運動，讀詩，每天至少從一個房間走入另一個房間，看動物、紀實、犯罪類的電視節目度過漫長的黑夜，大聲哭出來等等。不管用？那就要做專業治療，找心理醫生并借助藥物。這期間，作者反復叮囑：藥物可能有副作用，抑郁癥可能是一個一次性事件，也可能會拖拉很長一段時間，那你就要學會和它較勁。最后，類似“大團圓”的結局，抑郁癥不見了，你又學會了欣賞自己，有了同情心，愛自己，感悟到生活的確是一份珍貴的禮物，發出了“多么輕松”的感慨。本書最后三頁分別是：“那朵小云還會出現”，“希望下一次你會比較強大”，“記住，你走出來一回，你就能再走出來”。

原因呢？還是沒有！我不得不回過頭去再翻那些漫畫的頁碼，終于找到了這樣的描述：

腦內的化學作用稱作神經傳導素或者神經調節質，推進腦內受情緒控制（或不受控制）的部分，去甲腎上腺素、多巴胺和血清素，一旦缺少其中一種化學成分，人就會得抑郁癥。如果能制造更多的神經傳導素，人腦就自然而然地興奮并運轉起來。

這就是說，抑郁癥的部分原因具有化學性。

另一個原因就是遺傳。

作者用一棵大樹分成兩個大的枝杈，父親這一支的影響忽略不計，而母親這一支就比較嚴重了，外祖母、外祖父、母親，或者她的兄弟姊妹，也就是舅舅和姨們，如果犯有腦病死去，如果神經兮兮，如果酗酒或濫用藥物，那自己和兄弟們，就有可能患上抑郁癥或者精神分裂癥了。

至此，我終于長長呼出一口氣。我可以斷定，我雖然有的時候情緒低落，也有過幻想，但是，我不是抑郁癥患者。因為我身體中不缺乏那些化學成分，我大腦中的風暴幾乎時時在刮，我對生活充滿了樂趣和挑戰意識，而且，我喜歡享受生活的激烈和寧靜。我母親這一支絕對沒有精神分裂癥和腦病患者，姥爺、姥姥一生辛苦操勞，都到了80多歲壽終正寢；我的姨和舅舅們作為知識分子都遭受過文革的沖擊，但曾經滄海難為水，歷經磨難不抑郁，現在都老了，依然撒著歡地旅游、上老年大學；我的四個姨姥姥個個長壽，最大年紀的活到了105歲，目前還有一位姨姥姥以102歲的高齡住在京城，生活基本還能自理呢。

我不是抑郁癥患者，為什么那個女孩要給我這本書看？那天晚上的談話中，她好像說了這樣一句話：別看你平時軍閥霸道作風，其實，你的內心很孤獨。

孤獨就要看這本書么？

我發現，一本通俗讀物的情感殺傷力和商業目的的實現絕對比學術著作更加迅猛和迅捷。如果《我的抑郁癥》是一本大部頭的醫學文獻或者專業心理咨詢手冊，它不可能受到市場和女孩子們的追捧。

現在我才知道，這本書遞到我手上之前，已經在單位很多年輕的小伙子和姑娘們手中傳閱過了。不知道什么動機，這女孩盯上我這個老家伙了，她大概固執地認為，我也有不同程度的抑郁癥，也就是說，我的眼角旁邊，有一小朵云，她發現了，而且認為我還沒有自覺地察覺到，所以，她要提醒我，阻止那朵小云發展成大片的烏云，她要挽救我。真是個好心的丫頭！

本書的作者伊麗莎白·斯瓦多肯定搜索了很多抑郁癥的病例和數據，并和大量“情緒感冒”者們作過深入的交流。據美國醫學協會發起的一項對10余個國家和地區約3.8萬人的調查顯示，平均有5%的人患有抑郁癥，抑郁癥發病率最高的年齡段在25～30 歲之間，其中女性的比例明顯高于男性。這項調查的主持人——美國紐約精神病研究協會的莫斯曼博士據此認為，抑郁癥更容易困擾青年女性。而中國大陸對7個主要省市的調查表明，約有27‰的女性患有精神障礙（其中抑郁癥居首位），一半的女性病人在20～29歲發病。本書再次證明了“形式大于內容”定理的正確。你看，作者選擇了一個女孩的形象、類似動漫的圖畫適合了閱讀者的心理和審美習慣；采用第一人稱拉近距離，就像是娓娓痛楚中的吟唱；語匯也是女孩喜歡的和慣用的，而一個燦爛美好的姑娘的情緒變化過程，恰恰符合了故事殼敘述是對事件原委的陳述術的要求：有一個可愛可憐的人物，有序幕開端發展高潮尾聲的過程，有特定的情景，有起伏的變化，有心理活動，有獨白，有沖突，有細節，有人被逼到絕境后的慘烈和焦灼，還有黑色幽默和魔幻主義的色彩，難怪我也被吸引住了。高明啊，伊麗莎白·斯瓦多女士（或者先生），你用流暢的筆法、可愛的漫畫，巧妙地掩藏了抑郁癥的沉重和黑暗，在輕松的筆觸中，告訴人們特別是那些年輕的姑娘們，怎么告別這可怕的折磨，而且實現了你大筆稿費的利潤計劃。但是，你也許沒有想到，邏輯上的悖論讓你的這本書也起到了相反的作用：在當今世界，病態的東西，會成為時尚時髦的東西；正常的東西，卻被當成是過時的古董，不不，古董還值錢呢，應該是一輛過時的破自行車，即使大白天停在一堵墻的角落，誰也不去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