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到酣處我會痛說家史。我說我是在外婆家出生的,你們知道為什么嗎?聽著的人往往也會附和一句,為什么?我說,因為我們壯族人有個習俗——婚后不落夫家。不落夫家好多朋友第一次聽說,于是要我一一道來。
我沒法記起自己出生三個月后,被母親抱著,被小姨和母親的伙伴們一同送到父親家的情景。但少年時我還是經歷了幾次村里年輕人的婚娶。我記得長長的送親隊伍進村時,我們跟在后面奔跑,猜測哪位是新娘。挑著擔子的總是在最前面,后面十幾位同樣裝束的的姑娘,是新娘和她的伴娘們,其中總有一位是最害羞的。隊伍拐過墻角,在鞭炮的鳴響中拐進新郎的家門,立即有兩位姑娘從后門跑掉了。其中的一位就是新娘。這位逃跑的新娘,她出嫁的整個過程就是從娘家出來,進入夫家,然后立即從夫家后門跑回娘家,從此又回娘家住了下來。那么他們的夫妻生活怎么解決呢?現在人們的疑惑總是這么直白。我想了一會兒,說,農忙時節,丈夫的弟弟或者妹妹會到新娘家里,叫新娘去夫家幫忙?;蛘呲s集的時候給她捎個話……然后我又回憶起一個細節來:新娘過來幫忙后,一般也不住夫家,而是住在跟夫家關系最好的人家里,那么夫妻之親,是不是就像偷情一樣?好多年以后我的老家成為世界長壽之鄉,長壽人口比例高居世界之首,有人把婚后不落夫家這種習俗造成的節欲當作長壽的因素之一。這種新婚夫婦人為的分居方式,直到第一個孩子的出生才結束。
后來的一場鄉村的婚禮打破了這種習俗。新郎是村里的電影放映員梁哥,新娘是鄰村的姑娘,兩人是自由戀愛結婚。結婚的那天,新娘沒有從后門跑掉,而是和新郎端著酒出來給鄉親們敬酒。這在我們那里算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此后婚后不落夫家的習俗漸漸改變,直到消失。去年春節,我和梁哥在老家喝酒,梁哥的腦袋有點禿了,當年的新娘也滿頭白發,他們的女兒,正遠在廣東打工呢。梁哥喝酒的時候也不怎么說話,在他的身上我或許看到新一代農村人的命運:有改變生活的勇氣,卻無法改變命運本身。但無情的歲月在三十多年的時間里,改變了鄉村的許多習俗。
我長到十八歲的時候還沒有人教我唱山歌,這多少讓我有些著急。我對山歌最早的記憶是在山上打柴的時候,對面的山上總會飄過悠揚的山歌來。每年三月初三之前,村里的年輕人總要手捧著厚厚的歌本,圍住一兩個老歌師討教。山歌需要即興的創作,但更需要積累。我六歲踏入村小學,而后上初中、高中、大學,越走越遠,最后遠離了老家,成為了一個不會唱山歌的壯族人。跟我同齡的小伙伴們則穿上牛仔褲,穿上跟城里人一樣艷麗的衣服,背上背包,就到城里去了。他們在工廠、車間,在建筑工地上,過著另一種苦做苦吃的生活。日子不一樣了,山歌似乎也就沒存在的必要了。山歌還在,那是不知道誰在某個賽歌會上錄下來刻成VCD,趁著圩日的時候拿到集市上播放的山歌。VCD竟然賣得很好,買的人都是鄉下上了年紀的人。我記得有一次回家的時候,竟在父親桌子的抽屜里,看到了一摞這樣的粗制濫造的山歌碟子。從早晨到晚上,父親的電視里很少播放新聞、動畫片或者電視劇,而是反反復復地播放著山歌。聽到山歌,村里上了年紀的人會聚攏過來,坐在火塘邊,靜靜地聽著,偶爾評價一下,也會陷入沉默。他們再也不會像年輕時那樣,霸住某個田間地頭,扯開嗓音就唱開了。看著閃閃爍爍的電視,看著電視前那一群日漸蒼老的人們,我知道有什么東西漸漸地從我們的生活中遠去了。
而進了城的我,和許許多多的壯族的后代一樣,跟城里的姑娘了結婚,生下不事農事的兒女。在兒子戶籍的民族一欄,寫的是壯族,但他已是徹底不會說壯話的一代。從小,他喜歡的是看動畫片,玩電腦游戲,捧著手機沒完沒了地看網絡小說,零花錢和壓歲錢主要拿來充值游戲卡。有時候他坐在那里,兩三個小時一動不動,他有他自己的快樂。而我的童年則在山野里,在田間地頭——我們滾著鐵環在路上奔跑;用彈弓瞄著遠處的南瓜或者小鳥;在收割后的稻草垛上翻滾;過年的時候,把鞭炮插牛糞上,然后捂著耳朵跑開。我們開懷大笑,尖叫,把歌聲灑在山野里,而我們的下一代躺在沙發上,坐在電腦前,一動不動,沉默,仿佛度過的不是童年??萍嫉难杆侔l展,劃出了兩代人的天壤之別,也帶走了孩子們天真的笑容。在壯二代的身上,我們很少看到本民族的東西了。我想在很久的將來,在他們的身上,唯一的少數民族的標簽,是不是僅剩下各種表格中的民族那一欄?
有一年,我參加《民族文學》雜志舉辦的少數民族重點作家改稿班。作為班長,我在開班儀式上傾聽每個同學的發言。他們來各不同的民族,在他們的發言里,我感受到的是民族的遷徙史和苦難史。在他們各自夾壯、夾苗、夾維吾爾、夾各種少數民族口音的普通話里,我感覺到很多東西都漸漸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土家族作家說,哭嫁、唱孝消失了;湖北的作家說,纖夫消失了;苗族作家說,到女孩子家門口唱山歌消失了……那些消失的東西何以挽留?對于一個作家來說,也許只有文字,或者漸漸發黃的照片。
又某年,和一群作家去一個縣里采風。在旅游大巴上,啦叭里反復地播放著縣里請外面著名作曲家譜的縣歌??h歌不能說不好聽,但那高吭的曲調,那似曾想識的歌詞,總讓你覺得少了些什么,因而提不起興趣來。后來的采風活動是令人愉快的,大家爬山涉山,走村串寨,在火塘邊坐下,米酒端上來了,山歌也唱起來了。那山泉般清澈的山歌,似乎經歲月的淘洗反而更清澈動人了。在原汁原味的山歌里,我突然感覺到一種久遠的記憶回來了。那清澈的聲音里,還保存著我們的歷史,保存著我們的生活,保存著我們對生活的熱烈與真情,這是任何的縣歌也替代不了的。對于它,我們或許需要的不只是熱愛,尊重,而是一種傳承……
黃土路簡介
黃土路,原名黃煥光,壯族,1970年生于廣西巴馬縣賜福村,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先后就讀于河池學院數學系、廣西師大中文系研究生班、魯迅文學院第七屆高研班。作品見《作家》《花城》《青年文學》《天涯》《上海文學》《文學界》《中華文學選刊》等雜志,并入選《21世紀年度小說選》《2005文學中國》《三十年散文觀止》《新實力華語作家作品十年選》及德文版《在路上——中國當代文學》等數十種選本。著有小說集、散文集、詩集多部。現供職于南方文學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