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爺爺病得不輕。有時整日臥病在床,哼哼唧唧。喝水吃飯,都需送于床前,由人伺候著,慢慢喂食。
我當時正讀初三,面臨中考,壓力也很大,學業緊,周末都在拼命學習,因此難得回家照看爺爺。然而我心中常有痛感,覺得愧對爺爺對我的百般疼愛。
在我們幾兄妹中,爺爺最疼愛的是我。他常撫摸著我的頭慈愛地說:“小新子,好好念書。將來跳出農門,為爺爺爭光!”那時,我在學校的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每次把獎狀帶回家,爺爺就像古時大臣接圣旨一樣,虔誠端莊。細細看過后,爺爺小心翼翼地將獎狀貼在堂屋那面凹凸不平的土墻上。那里,已有我從小學到初中的幾十張獎狀。最早的,字跡幾乎褪盡,只剩一張發黃的紙。但爺爺非常珍惜,總是定期給獎狀們大掃除,清潔清潔。其實我知道,獎狀上有沒有字對爺爺來說都無關緊要。因為爺爺與父親母親一樣,籮筐大的字也不識一個。
說起爺爺對我的愛,還有許多往事讓我記憶猶新。
當年家里很窮。用句俗話說,就是窮得連老鼠都不愿去打洞。為了維持家庭的日常生活,爺爺常年跋山涉水去幾十里外的山里打柴掙錢。
那是一個冬日,凜冽的寒風吹打在爺爺的臉上,如刀割刺扎。爺爺擔著百十來斤的生柴,趕到鎮上賣。或許是天氣過于寒冷,鎮上人煙稀少,也許是爺爺的柴太過于生,直到天黑仍然無人問津。爺爺抽完最后一口喇叭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無奈地將柴擔在肩上往回走。
掌燈時分,爺爺擔著柴,疲憊不堪地回到了家里。那時我剛好感冒發燒,整個人昏昏沉沉的。爺爺急急地丟下柴擔,趕緊撲到我的床前,一邊用左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額頭,一邊張開緊握著的右手,氣喘吁吁地說:“小新子,你看爺爺給你帶什么回來了?”我睜開無力的雙眼,只見爺爺的右手掌心中,有兩個縐巴巴的油豆腐。霎時,一陣淡淡的油香,就這樣沁入我的心脾,我精神為之一振,感冒頓時也好了一大半。
晚上,爺爺用那兩個油豆腐,加上一把蔥,拌上幾個酸辣椒,煮了一碗酸蔥拌豆腐,讓我美滋滋地享受了一頓。說來也怪,我已患了十幾天的感冒,第二天竟然奇跡般的好了。
“把柴賣了,別忘了還給人家豆腐錢。”翌日,爺爺擔著柴出門時,奶奶叮囑道。我心一驚,忙問奶奶緣由。原來,爺爺昨天帶回的兩個油豆腐,是趁著天黑賣豆腐的商販沒注意時,夾在手心里頭帶回來的。我心里明白,那是因為爺爺沒賣掉柴,身無分文,但又惦記著我……
初三第一個學期的一個周末,恰好是九九重陽節,我從學校趕回去看望爺爺。久病之后的爺爺,雖然身體稍有好轉,但仍然羸弱。爺爺拉著我的手說:“小新子,爺爺跟你商量個事,行嗎?”我連連點頭表示同意。“今天是重陽節,我們去爬爬村后的狀元山好嗎?”爺爺望著我,滿眼期盼地說。我遲疑,爺爺虛弱的身體,怎能吃得消去爬山呢?爺爺似乎看出我的心事,拍拍胸脯說:“爺爺保證行。再說,重陽節登高,能避邪去災呢!”聽了這話,我還能說什么呢?
我們村后的狀元山,山不高,卻陡峭得緊。加上常年少人攀爬,路不時被灌木茅草覆蓋,穿行起來難度不小。我用一把鐮刀披荊斬棘,在前面開路。爺爺拄著木頭拐杖,在后面氣喘吁吁地挪行。好幾次,爺爺都滑倒在地,然后在我的攙扶下爬起來繼續前行。
那天雖然很累,景色卻很好。頭頂有鳥兒不時掠過,留下幾聲清脆的鳥鳴。蔥郁的灌木林中,偶有幾朵不知名的野花綻放,讓爺爺嘖嘖稱贊。遠處,潺潺的溪水聲,猶如動聽的音樂,時高時低。一只松鼠,搖著尾巴,在好奇地看著我們。爺爺說:“小新子,無限風光在險峰,繼續走。”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們終于爬到了頂峰。爺爺極為興奮,滿臉洋溢著喜悅。
“這叫什么山?”爺爺突然問我。
“狀元山。”我脫口而出。
“我們現在干什么?”
“登高。”
“為啥登高?”
“為爺爺祈福。”
爺爺一把抓住我的手,高高地揚起,用沙啞的聲音,對著群山叫喊:“我的小新子登上狀元山頂啦!”瞧著爺爺喜形于色的樣子,我終于領悟到了爺爺堅持爬狀元山的真正原因。
沒過幾天,爺爺便黯然長逝,與我們陰陽兩隔。
后來,我以優異的成績直接從初中考上了中專。
直到如今,我也弄不明白,爺爺當時那極為虛弱的身體,怎么就爬上了狀元山頂呢?
蔣育亮簡介:
蔣育亮,廣西桂林興安縣人,1966年生。曾先后擔任過小學教師、校長,鄉鎮黨委書記等職,現為桂林市秀峰區常務副區長、廣西小小說學會副會長。作品多見于《微型小說精選》、《人民日報》、《報告文學》、《青春閱讀》、《廣西文學》等多種報刊雜志,出版過小小說集《劍魂》。